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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向大殿的路上,蕊儿终于感受到她一生之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刻!
她步入大殿,坐到正中的榻上。这时殿中已站满了手执兵戈的侍卫,各人高举火把,照得殿内一片亮堂堂。她冷漠地坐着,双目平视门外,外面黑沉沉之中似有无数的人影在晃动。她感到殿中一双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裸露的面庞。这么多男子看到自己的庐山真貌,这在她说来实在是生平第一遭,不觉有些羞赧之感。但她心中的亢奋压倒了一切,仍是微微仰起头来,一面冷傲之色。
这时,门外一阵杂沓之声,随即一片寂然,有人高声呼叫:“皇上驾到!”
她瞪大眼睛,只听殿外呼的一声,如旋风似的卷入一人,但见他怒目圆睁,眼光这中全是冷彻心肺的一片杀气。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忽地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似是倒抽了一口气,眼中的杀气一下子化为乌有,转作惊奇惶惑之极的神色。她心中若有所动,已见他双唇微张,似是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吉儿!”
吉儿!这轻轻二字却如重锤猛敲到她头顶!
她早在冷宫的时候便常听到人们议论,说她生得跟一个叫吉儿的人十分相似。据说,那吉儿是杨广的女儿,封作出云公主。杨广对她宠爱无比,当真是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口中怕融了,对她有求必应、千依百顺。
在蕊儿心中,杨广是一个喜怒无常、动辄拍案而起没头没脑地乱骂她父亲一通的可怕的魔怪!这样的人竟会对自己的女儿疼爱到这种地步?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
而自己竟还与那吉儿生得一模一样!这更是匪夷所思了。但人人都这么说,不由得她不信。从外面被赶进来的宫女太监中,有些是见过那吉儿的,听说她生得象吉儿,都专门来看她,没有一个人不是惊叹不已,连声称奇道:“真是一模一样,简直就象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更有些人望着望着她,便不怀好意的桀桀笑了起来,听得她心胆俱寒、汗毛倒竖。她知道这些人久困冷宫之中,已是有点心志失常。在这个地方,只有女子和不男不女的太监,不少人还都很年轻,不免会有人受不了心中欲火的烧灼,生出种种怪诞的癖好来。有的是两个宫女之间一人扮阴一人扮阳的配对,有的是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之间行些虚凤假凰之事。这些人见了她与那吉儿一般的美艳绝伦,竟是起了“色”心。幸好她毕竟名义上是主子,每逢这种关头也总是严辞疾色的坚决抗拒,这才一直没出什么事来。
于是她也就明白了那次杨广看见她的样子时为什么会现出惊诧之色来,他定是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一个女孩与他那宝贝女儿生得这般相像。同时,她又猜到了杨广为什么要将自己幽闭于此:他是不能容忍自己父亲也拥有这么一个与他那吉儿一般漂亮的女儿啊!
她常常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怔怔的出神,竭力想象那个她从未谋面却已熟知其貌的吉儿是怎么样的。有时甚至禁不住想:“我跟她生得一模一样,为什么命途与她却大异其趣?她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恩宠无比;我却困在这冷宫之中、饱受折磨!为什么老天如此偏心她,对我却如此不公?”这么想着想着,那镜中的影像似乎真的变成那吉儿,活了过来,升到半空之中,俯身向她冷笑道:“你以为你跟我一样?才不是哩!你只是我的影子!你只是我的影子!”
后来她听说这吉儿在从雁门关回长安的路上失散被造反的贼兵所杀,杨广为此呼天抢地的哭了好久。那一阵子宫中人人自危,只因都怕一个不小心会触动皇帝的伤痛而被他杀了来出气。众人纷纷议论,都说这么一个小小女子,竟能引得一国之君为她如此沉痛,真不知是哪生修来的福气,死都不枉了!
她出了冷宫回家后,竟又一次听说这吉儿的“死讯”。原来那次她并没有死,不知怎的到了太原做了当今二皇子秦王李世民的暗室__此事大家都说得含含糊糊、极力隐晦,她也就迷迷糊糊的不甚了了。谁知这吉儿又给齐王李元吉烧死了,那秦王李世民又是为她痛不欲生,竟因此打了个大败仗,唐军死伤八余万!京中各人又是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么一个小小女子,竟能引得八万多人因她而死,真是风光到了极点,死都不枉了!
她听到这些议论,只有在心里叹气。有些人的生死竟是如此牵连重大。偏偏还“死”一次都不够,要一“死”再“死”,引那身居高位者为她痴狂,害无数无辜者形同陪葬!“可是我呢?”她又望着镜子,象镜中那人真的就是吉儿,“我若死了,除了爹爹,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流一滴泪。就连爹爹,他便是哭也不敢哭出声来!”何以她竟跟这吉儿的命数如此判若云泥?难道她真的就只配做吉儿的影子?
吉儿!面前这“皇上”就是当年的秦王李世民了。连他也误认自己是吉儿!但那又算什么呢?误认的人,可不是自他而始,而是……她的丈夫李元吉!
那是洞房花烛的第一夜,那是她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一夜!他一手扯下她的红头盖,她看到他那满脸的酒气,心中先已寒了半截。他一见自己的相貌,便也如刚才那“皇上”一样的惊诧莫名,也是叫出那一声:“吉儿!”但那是充满着多少刻骨仇恨恶毒的一声啊!接着便是狞笑,哈哈哈的笑声震动屋瓦,便如野兽终于逮住了久捉不着的猎物一样纵情狂啸!
她吓得全身发软,只觉那笑声就要震破她的脑袋,不由得双手捂住了耳朵。笑声未了,李元吉已象疯了似的扑上她身上来,双手乱撕,几下子已将她的衣衫扯得稀烂,将她压倒在身下。他的手在抓,他的口在咬,倒似是陷入了牢笼中的困兽在垂死挣扎,不顾一切地乱扯乱咬身边的东西。
她紧紧闭着眼睛,泪水决堤似的迸流出来,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她听到李元吉在吼叫:“吉儿,吉儿,你还敢不从我吗?你还敢不从我吗?”
天啊,天啊!又是那吉儿!难道她真的只是这吉儿的影子,生下来就只为了代替她来受这种种折辱?回答她的只有李元吉发狂的撕咬!
她的身子在崩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天地都在崩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她所有的一切、曾希望拥有的一切、哪怕只在梦里拥有的一切,也在崩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在那一刻里,她脑中想到的只有一个字:“死!”世上已无她的存身之地,唯有一死可以助她摆脱这永恒的苦难!
但她不能死!她的性命不属于她自己!她还要活下去,怎样含羞忍辱都要活下去!这是她答应过父亲的。这才是她毕生的噩梦啊!__一个永远困身其中、永远都苏醒不过来的噩梦,一个比那冷宫的噩梦更甚的噩梦!在那冷宫里,她还可以抱着父亲会来救她出去的渺茫的希望;但在这儿,恰恰正是父亲亲手将她送进来的啊!这儿是永恒的炼狱!
“王妃,王妃!您快醒醒,快醒醒啊!”嘈杂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蕊儿感到有人在用力地摇着她,猛然清醒过来,张开眼睛,只见身边围了一圈子的侍女,个个一面焦急惊惶之色,七嘴八舌的在叫:“王妃,快醒醒!”一见她张开眼,全都喜上眉梢的叫:“好了,好了,终于醒了!”
她环顾四周,只见自己处身于卧室之中,并不是大殿之上,刚才所见的剑拔弩张的侍卫一个人影也没有,心中惑然,想:“难道刚才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嚅嚅的道:“我……我怎么了?”
一个侍女道:“王妃刚才在大殿上一见皇上进来便昏了过去,可吓坏我们啦!”
“皇上!”蕊儿尖叫一声。原来不是噩梦,真的发生了刚才的事,屠灭之祸还在眼前!
那侍女道:“是啊!皇上……这会儿在起凤台那边等候王妃呢。王妃……快梳妆好了过去见驾吧!”
蕊儿尚未在惊恐之中完全清醒过来,一时之间还听不明白这话中的含意,茫茫然的重复了一句:“去见驾?”
那侍女脸上一红,却又现出欢喜的神色,低声道:“皇上见了王妃昏厥的情状,显得对王妃……这个……很是怜惜呢!”
蕊儿终于明白了她的言外之音,霎时满面绯红,气道:“你……你怎么恁地无耻?”
众人一听,全都变了面色,忽啦一下跪倒了一片,叫道:“王妃,您千万要救救我们啊!”
那侍女哭道:“我们都知道王妃是贞烈之人!但齐王爷人都死了,王妃只顾感念已去之人,难道就不理会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的生死?您若不从皇上,皇上震怒之下,这全府上下就没一人能活过今晚啦!王妃又岂能独善其身、不遭屠戮?”
蕊儿冷然道:“你们为着自己活命,就逼我去干这等淫贱的勾当?死则死矣,我是求之不得!要我受这等羞辱,还不如千刀万剐而死!”
那侍女急道:“王妃可以不顾惜自己性命,可以不顾惜这全府上下的性命,难道也不顾惜您娘家杨氏全族的性命?”
这一下正击中蕊儿的要害,她大叫一声,扑在案上,几乎又要昏死过去。
又是杨家!总是杨家!每次她恨不能以一死摆脱这人世间无尽的苦楚这时,这个“杨家”就象一条绳索将她紧紧束缚!为什么她总是要为杨家而活,哪怕是多么含羞忍辱?她以为她终于可以死了,却原来还要活下去,还要再受一场那新婚之夜的羞辱和强暴!她的噩梦还没有完,她还是要继续做那吉儿的影子,替她受尽这世上的苦难!
那侍女拉着她双手,道:“王妃,您这么一犟,不仅送了自己性命,还要连累杨家老爷啊!杨家如今就都指望您了,如果连您也完了,杨家可就真的要完了!”
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这话怎地如此耳熟?对了,是父亲跟她也这样说过的!父亲说过的话霎时又在耳边响起:“唉,蕊儿,你姐姐完了!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姐姐完了,真的是完了!
姐姐嫁到武家后,自然大受两个前妻所生的儿子的忌恨。但武士镬对她宠爱异常,简直是当她天上的神女一般的崇敬,大概是他自觉自己的卑微出身实在配不起姐姐这样的前朝皇族的郡主吧!一开始时,她甚至忍不住要羡慕起姐姐来,觉得其实姐姐才是因祸得福,比自己幸运多了。
然而好景永远是不长的。过了一年多,姐姐就怀孕了。那胎儿动得格外的厉害,几乎人人都一口断定那必然是个男孩。除了武家那两个儿子外,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武士镬更是欢喜得手舞足蹈。原来他私心之下,感到自己官运已尽,难再高升,只有寄望于下一辈。但他早年所娶的贫贱之妻生下的两个儿子都愚鲁不堪,比之自己的机灵敏巧真是天渊之别!他心里认定这是因为前妻的血统不够高贵,如今娶了这高贵的杨家小姐,生下的儿子若好好调教,一定能成大器!
于是,姐姐为将出生的婴儿缝制的小衣小帽,全是做成给男孩子穿戴的。岂料临盆一产,出来的竟是个女孩!身为女子,头胎便生下个女孩,本已是可怕之极的事,更何况在此之前人人期盼的都是男孩呢?人人大失所望,姐姐更是终日以泪洗面,恨不能自己死了才好。她与父亲都忧心不已,只怕姐姐这辈子是完了。
谁知这小女孩不仅生得玉雪可爱,更是冰雪聪明,逗得武士镬对她爱不释手,竟不嫌弃她是女的,索性便让她穿了那原为男孩缝下的衣帽,将她当作男孩子似的教养。她和父亲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暗暗为姐姐庆幸。__只要还未失去丈夫的欢心,姐姐还年轻,要再生个男孩,一定不成问题!
可是世事穷通变幻,就是这样的啊!当你以为已绝望的时候,偏偏又会来个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当你以为又有指望的时候,却真的便到了山穷水尽之境!武士镬对姐姐的恩爱虽不断,谁料他自己却命不久长,未及再与姐姐生下一子便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他这一死,姐姐和那女孩霎时便落入那两个武家的儿子的魔掌之中。他二人早已对她两母女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只是一直受着武士镬的压制,不得不装出一副毕恭毕敬之态。这时武士镬这大树一倒,她两母女岂有不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之理?
父亲马上想到了这一点,立即派人都武家去,以吊唁为名,顺便提出要接她两母女回来住的意思。可武家的两个儿子竟当面奚落出来道:“不是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吗?你们还以为她们是你杨家的人吗?发你的清秋大梦去吧!她们是我们武家的人!我们爱怎么处置她们就怎么着,你们管不了!识相的就给我滚回去,以后也别再来。否则就别怪我们棍棒侍候!”骂得派去的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