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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轵道亭外的素车白马
子婴即位,立即举行了第一次大朝会。
咸阳宫大殿又响起了浑厚肃穆的钟声,稀疏零落的大臣们匆匆走进了久违的大殿,大多都是白发老人与年青公子了。几度折腾,群星璀璨的帝国功臣干员们已经消失净尽了。留给子婴的,只是一个气息奄奄的末日帝国。子婴戴起了天平冠,手扶着已经显得古朴过时的又宽又短的镇秦剑,走到帝座前凝视着殿中的一片白发后生,良久没有说话。大臣们的参拜也颇显尴尬,不知该如何称呼子婴君号,是秦王还是皇帝陛下。毕竟,秦王名号是赵高定的,诛杀了赵高势力,子婴对君号还没有明白诏书。于是大臣们只有纷乱躬身,笼统呼了一声君上了事。子婴心下明白,站在帝座前道:“首次朝会,先定君号。是继位皇帝,抑或复归秦王,根基在大势评判。若有平定乱军之力,自当称帝。”子婴没有说后半句,然其心意谁都明白。
大殿良久默然,老臣们的粗重喘息清晰可闻。这些残存的末流元老们,已经多年隔绝于国事了,对山东乱象与秦军情势等等可谓人人懵懂,仓促聚来如何拿得出挽狂澜于既倒的长策大略。只有一个老臣昂昂然道:“不管乱得甚样,终须有平定之时!老臣之见,自当即皇帝位,秦三世!”老臣说罢张望左右,却没有一个人呼应。子桓终于按捺不住,挺身而出高声道:“君父,子桓愿率十万大军镇守函谷关!”子陵也挺身而出高声道:“君父,子陵愿北上九原,率二十万大军南下平乱!”一位老臣摇头叹道:“两位公子壮心可嘉,然则终难行也!老臣曾供职太尉府,对军情大体知道些许。关中老秦人已经寥寥零落,如何去征发十万大军?九原固然尚有军马,可粮草早已不济,且不说公子能否安然抵达九原,纵然到了九原,能叫士卒空着肚腹打仗么?若有充裕粮草,章邯王离两部大军能扫不平盗乱么?”老臣一番话落点,老少大臣们顿时没了话说。
“材士营不是有五万军马么?”子桓高声问了一句。
“是也是也,材士营还在也。”老少大臣们一时恍然纷纷点头。
“材士营早快空了!”一个年青人高声道,“我便是丞相府属官,职司材士营粮草。自山东大乱,三川郡守李由自杀,天下赋税进入关中之水陆两道皆断,关中粮草早已告急。二世一死,赵高凑不够粮草,已经遣散了材士营三万人,只剩下了两万人。便是这两万人,也纷纷逃亡,如今只有五六千了……”
“逃亡?有吃有喝,他等逃甚?”一个老臣懵懂发问。
“逃甚?”年青人冷笑道,“材士营将士以胡人居多,又从来只会狩猎走马,不练打仗,留在关中还不是摆架势等死?听说匈奴新单于要大举南下,材士营早开始溜号了!”
“果然如此,关中岂非空无一军了?”一个老臣大是惊恐。
举殿默然,无人回答。
“不说了!”子婴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大势评判,赵高没错,还是回称秦王罢了。子桓与韩谈做特使,立即出函谷关,召章邯军回师关中防守,下令王离军守住九原阴山。河北乱事,秦国放手算了……”
“君上!河北军报已到多日,老臣无处可报!”
“河北军报?快说!”子婴骤然变了颜色。
“诛灭赵高之前,章邯军报已到,赵高隐瞒不告任何人!”一个老臣愤愤然唏嘘高声道,“河北战事,我军断粮,十万九原将士全军覆灭!王离、苏角、涉间三大将全部惨死战场!章邯军残部突围,又被项羽盗军追杀,已经在漳水陷入绝境……”
老臣尚在唏嘘愤然叙说,子婴已经咕咚栽倒在青铜大案,天平冠的流苏珠玉哗啦飞进散落,殿中顿时大乱……夤夜醒来,子婴痴痴看着守在榻前的韩谈与两个儿子,长叹一声,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下两颊。四人默然相对良久,韩谈哽咽低声道:“君上,刘邦楚军已进逼武关,为今之计,只有与之周旋了。设法存得社稷余脉,再做后图……”
终于,子婴点头了。
刘邦占据了武关,军营一片欢腾。
自上年与宋义项羽部分道进兵,刘邦一路打了许多次小仗,也攻占了十几座城池。因中原已经没有了章邯的平盗大军,郡县城邑只有平日主要职司捕盗的尉卒县卒,故此颇有势如破竹之势。刘邦明白自己实力不足,一路西来心思不在打仗,而主要在搜罗各色流散人马入军。举凡流民少壮、各方诸侯战败后的流散人马、官府在大型工程后留下的善后军马、乱世激荡出来寻找出路的游士壮勇等等,刘邦尽皆一体收纳。进到富庶的三川郡南阳郡时,刘邦楚军已风风火火扩张到近二十万人马,已经颇见壮阔声势了。或收服或投奔的名士与将军也有一串了:独自领军的楚将陈武,高阳名士郦食其,魏军散将皇欣、武蒲,秦军的宛城守将及舍人陈恢,秦列侯戚鳃、王陵等,总归是很有一番气象了。
此时,救赵的宋义项羽军一直滞留安阳。刘邦也不敢贸然进兵关中,便在占据南阳后转入崤山地带驻扎,在这片山地整整窝了一冬,除了整训操演人马,各方搜罗粮草,大体没有战事。
期间,刘邦几次不耐,要进兵关中。可张良却老是摇头,说时机不到,早进无功。刘邦问为何。张良说,巨鹿之战不见胜负,进了关中也无用。若巨鹿之战项羽胜秦军,我可乘虚攻占关中。若项羽落败,沛公便回芒砀山照做流盗,哪里也别想去。刘邦便是一阵大笑,鸟事!自家成事还是别家成事?老是看人颜色起坐,羞人也!张良也笑,说这叫潜龙勿用,乘时而动,天不打雷,龙便不能抬头。刘邦便笑骂一句,鸟个潜龙,分明一条虫!期间,赵高曾派密使与刘邦会商,说若能分割关中为王,赵高愿为内应灭秦。刘邦始终只是云山雾罩地与之盘桓,不与赵高特使准定盟约。张良贺刘邦得赵高助力,刘邦则大笑说,鼠窃狗盗,与赵高为伍,惭愧惭愧!萧何说,沛公入咸阳之日,将赵高人头献于关中父老,足以自雪了。刘邦突然狞厉一笑说赵高奸恶,得煮一锅人肉汤,让天下人分而食之。
如此这般,熬过了深秋,熬过了寒冬,终于到了河冰化解的春日。得闻项羽军破釜沉舟北上,张良才说,目下可动,然却只能动一步。刘邦说声知道了,立即便去忙碌部署了。一番密商,奇袭武关的方略便告成了:派出郦食其与陆贾两个名士做说客,进入武关游说秦军守将献关降楚。再派曹参、灌婴各率三万人马向函谷关佯攻,虚张声势以牵制迷惑函谷关秦军。刘邦则自领中军与樊哙周勃等部,秘密从丹水河谷进逼武关,伺机奇袭。因是首战关中要塞,刘邦志在必得,根本不在乎名士说客是否能说降成功,心思只在偷袭之上。
武关之战很是顺利。此时的秦军人心惶惶,关中军事又无统一部署,武关将军依据粮草状况,将守军对整个丹水流域的巡视悉数撤销,只守着关城不出。刘邦军的樊哙周勃率数百精悍军士乔装成楚地商旅北上,大布苫盖的货车实际藏满了兵器。武关军士正在做例行盘查,不防樊哙周勃突然动手,杀死盘查军士又杀散城门守军,事先埋伏在三谷的大军便蜂拥杀来抢关入城。未及一个时辰,武关城头便飞起了“刘”字大旗。
此时,郦食其陆贾的游说方见成效,秦军守将已经放松了防守抵御之心,双方正在会商如何妥当善后。不料尚未定论,樊哙乱军已经入城涌入了官署。秦军守将大为震怒,立即率身边护卫与樊哙乱军展开了拼杀。一应官吏百姓闻讯,也纷纷赶来助战,整个武关城内便陷入了一片混战。
暮色时分,刘邦接得捷报,正要入城,萧何却黑着脸急匆匆来了。刘邦忙问何事?萧何愤愤然说,樊哙周勃在武关屠城,杀尽了所有守军,也杀尽了城中百姓。刘邦虽感惊讶,却又释然笑道:“果真如此,一定是城内拼死抵御,那两个粗货杀红了眼。不打紧,项羽屠城多了,我军只一次,怕它何来?”萧何正色道:“沛公何其不明也!项羽屠城,所过无不残灭,已在天下恶名昭著,连楚怀王都忌惮这个剽悍猾贼,不敢让其进入关中。沛公欲成大事,若效法项羽,必将大败也!”刘邦顿时皱起了眉头:“有如此厉害么?”旁边张良点头道:“萧兄言之有理,此前,我军已在颍阳屠城一次,进入关中再屠城,只怕后患甚大。项羽屠城,沛公亦屠城。若如项羽,沛公必败。”
刘邦额头顿时渗出了汗珠,搓着手急促转了两圈道:“两位先生所言,我倒是明白。可散兵游勇多多,不让他杀人越货,能留住人么?娘的,乱世治人,还真是难!”萧何道:“沛公只要心明意坚,自有整军之法。沛公若图目下小利,自要放任屠城。”刘邦皱着眉头似笑非笑道:“你说的,我愿意屠城?只要你能保得军粮财货,我便有办法。否则,你便是说破大天,终究不管用。左右老子不能成了空营,做光头鸟沛公!”萧何道:“有人心,才有财货粮草。失了人心,迟早都是空营。”刘邦脸色阵红阵白,指着萧何鼻子急吼吼大喊:“好你个萧何!逼我刘季跟这班粗货兄弟翻脸!好!我听你!可没得吃喝钱财,老子找你要!总不成你要人喝风屙屁!”急吼吼喊罢,刘邦一阵风出营上马飞去了。
刘邦率幕府人马进入武关,没有片刻歇息,立即将攻占武关的将士全部聚集到了校军场。大片火把之下,刘邦登上了将台,笃笃点着拄在胸前的长剑高声道:“今日奇袭武关,兄弟们有功,我刘季将论功行赏,人赐十金!至于爵位官职,那得等到灭了秦成了事再说。今日便封你个万户侯,顶个屁用!”
“谢赏金!沛公万岁!”火把飞动一片欢呼。
“万岁个鸟!今日这般占城,谁也没好!”刘邦突然声色俱厉,骂得滔滔江河一泻直下,“刘季与兄弟们一样,都是粗货出身,得说一番粗话!我等偷鸡摸狗穿墙越户杀人放火扯旗造反,在大秦子民中,十有八九都是疲民无赖!可我等都是庶民,我等打仗,要杀的是贵胄官吏,要反的是大秦朝廷,关庶民屁事!庶民都是我等父老兄弟,没有庶民拥戴,甭说粮草后援,要打了败仗,连个藏身的狗窝都没有!刘季与老兄弟们,当初在芒砀山做流盗近一年,他娘的杀过老百姓么!要杀人越货,能藏得下去么!这叫甚?这叫好狗护三家!你便是只游狗,也得靠几个门户不是!没人给你丢一根骨头,你还不是一只死狗!你他娘的当兵杀人,不当兵了,还不是人杀你!要想日后不被人杀,今日便甭乱杀百姓!今日不积阴德,日后不定祖坟都被人挖了!说今日,今日进武关,谁个他娘的下令屠城?樊哙!是你么!准定是你个狗才!你杀狗杀猪还不够,还要入城杀人!狗胆包天你!来人!拿下樊哙!先打一顿大棍!”
“沛公!城内乱战!我没下令!……”
不管樊哙如何大吼大叫,刘邦只叫事先部署好的中军卫士拿住樊哙一阵呼啸乱打。其时也没有法定军棍,所谓大棍者,实则长矛木杆也。卫士将长矛倒转过来,倒是比后来的法棍威风多了。乱棍纷乱呼啸之间,刘邦依旧愤然嘶声大吼着:“打!打死这个屠夫!”片刻之间,樊哙一身鲜血,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不动了。全场将士大骇,乱纷纷跪倒乱纷纷哭喊:“沛公饶恕樊将军!我等甘愿受罚!”周勃也奋然脱去了甲胄衣衫,光膀子赳赳拱手道:“周勃治军不严!甘愿与樊将军一起受责!”
“都给我起来!听我说!”
将士们唏嘘站起,刘邦没理睬周勃,高声对全场道,“楚军灭秦,天下大道!成了大事,人人富贵!然则,要成事便得有法度。我等都是粗货,忒多文辞谁也记不住,刘季只与全军兄弟立约三则:日后不得屠城!不得杀降!不得抢劫奸淫!凡有违抗,刘季亲手宰了他狗娘养的!听见了么!明白了么!”
“听见了!明白了!”全场一片声浪。
“至于打仗有功,刘季必有赏赐,若有不公,任何人都可找刘季说话!谁混得日子过不下去,都来找刘季!刘季领兄弟们起事,是要做人上人!”
“沛公万岁——!”
诸位看官留意,刘邦屠城事在《史记》中颇见微妙。颍阳屠城,明记于《高祖本纪》,只有一句话:“南攻颍阳,屠之。”武关屠城,却未见于《高祖本纪》与《项羽本纪》,而见于《秦始皇本纪》,也是一句话:“沛公将数万人已屠武关,使人私于高……”也就是说,司马迁将刘邦的两次屠城,分别记载在两处,显然是有所避讳,不欲使刘氏皇族过分难堪。在秦末大乱之世,项羽“诸所过无不残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