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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甚至产生了杀妻之念。可宁宁也非平凡女子,她乃朝廷钦封的从一品夫人……前思后想,他终于从恐怖的妄想中逃脱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会这般糊涂?只有宁宁才肯为我心力交瘁,处处着想啊……”秀吉心里咯噔一下,猛回过神未。再次抬起眼来看宁宁时,他发现妻子的眼里已经蓄满泪水。刚才她也一定做了最坏的打算。“宁宁,你真让我心疼……你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明白过来了?”
“说实话,你若不是跟了我三十多年的结发妻子,我早已手起刀落,斩杀了你。”
“这些妾身也想到了,随时都可能被大人手刃……”
“唉!看来我终究太任性了。”
“您真这样想,就不难应付当下局面了。”
“你的意思,是秀次不适合做丰臣嗣子?”
“一个不能胜任的人,却被硬推到那个位子上去,让他不堪重负——关白真是可悲啊。”
“嗯?他就那么勉为其难?”
“这样被提拔起来的人,总有一天会纰漏百出。‘量体裁衣’这句话,真是意义深远啊。”
“宁宁,你是不是还有一句话未说?”
“大人,唉!”
“你是不是还想说:征服大明国,纯粹是痴心妄想?”
“这……”
“嘿。正是出于这种妄想,我才把秀次硬推上关白之位。或许,所有的过错都源于此。”
“大人,请仔细思量日后之事吧。”
“你这么说,是否已对日后有了打算?依你之见,秀次的事到底当怎么办?”
不知从何时起,秀吉已从愤怒中解脱出来,把妻子当成了最好的谋士。宁宁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秀吉,沉思起来。
“我也知,秀次如今已穿上了一件极不合身的甲胄,压得他连路都快走不动了。我这个始作俑者,该怎办才是啊?”
秀吉催促着,宁宁却悄悄拭了拭眼泪,“关白是大人亲姐姐的儿子啊。”
“因此我才处处由着他。”
“可是您的疼爱之心,无异于给他上了枷锁。希望大人好生思量,早一日解开枷锁,还他自由之身。”
“是啊,那么你认为,该怎生处置那个我行我素的浑小子?”
“若是我……”一旦收起反抗的长矛,宁宁也变得谨慎起来,“请大人不要把关白的种种臆测当事。”
“你让我不要把他当成对手?”
“是。大人可以把关白的重臣们都召集起来,仔细询问其病情,然后再着人送礼去清洲。”
“要我主动向他示好?”
“不过是哄一哄哭闹的孩子嘛。”
“哦。然后呢?”
“让西丸夫人给关白写一封亲笔函件,以致问候。”
“让茶茶写信?”
“是。请大人不要嫌妾身多管闲事,这只是宁宁的一点想法,不想让家丑外扬。”
“茶茶写些什么好?”
“您就说,阿拾虽出生了,但能否长大成人还未可知,但日后之事要先安排好。”
“有理,那接下来呢?”
“就说想把阿拾过继给关白,让关白把女儿许给阿拾,如此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秀吉听了,大吃一惊,忙看了看四周。这原本是他和石田三成二人的密谋,竟被这女人一语言中,丝毫不差!秀吉惊道:“唔,那之后呢?”
“关白从清洲回来后,请他务必到大坂一趟,见一见阿拾,若有可能,让关白的千金也一起过来……就是说,请他正式来拜望,您看如何?”
秀吉没有回答,只是不住点头。他只觉心口猛跳,声音也颤抖起来,一时竟语塞了。怪不得宁宁让母亲那般满意。他愈生气,丰臣氏就愈丢脸,矛头都会指向他丰臣秀吉,人们会把所有毛病都归罪于外战的不利。若照宁宁说的做,秀次定能消除误会。让秀次扔掉那些荒唐的想法,尽快隐退,才是上策。
“大人,妾身绝非一时发昏,只是觉得别无他法。”宁宁道。秀吉已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只知连连点头。
“正因为与大人有缘,才能到大人身边,受到百般恩宠。为报答厚恩,绝不能让您的一生和丰臣氏留下哪怕一丝污点……妾身朝思暮想的,便是这些。”宁宁又言。
“我明白。不用多说,完全照你说的办。无非是哄哄孩子。关白愚蠢透顶也好,找行我素也罢,既然是自己的孩子,缘分就割不断了。”
“如果大人以如此心肠来处理此事,关白定感激得痛哭流涕。他负担再重,也不会愚蠢到连如此慈悲之心都不明的地步。”
“秀次可真有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好舅母、好养母。”
“大人这么说,让妾身汗颜。”
“不,我说的是实话。要不是你,秀次恐早就让我逼得切腹白尽了。好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为了秀次,当然也为了我,为了丰臣氏。还有,我想把母亲的遗骨葬到高野山去。人们都认为,是出征不利才让我意志消沉,我十分恼火,便想在明春到吉野去赏樱花,到时要携秀次同去,好让世人都看看,我们父子从无嫌隙,这样大家就放心了。”
“这样一来,已故的大政所,还有瑞龙院,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这都是你的功劳。对了,好久不曾在你这里用晚饭了,快命人准备饭菜。”
“大人,妾身差点忘了一件事。”
“何事?”
“今晚大人不能在妾身这里用膳。”
“这是为何?”
“有人正在等着大人。”说着,宁宁拍了拍手,把孝藏主叫了进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
“师父,我想请你到西丸夫人那里去一趟。”
“贫尼明白。”
“请速速赶赴西苑,通知西丸夫人,就说大人马上会到那里,要看一看未曾谋面的阿拾。”
“明白。”
“顺便告诉夫人,让她赶紧准备晚膳,为大人接风。时间不多了……你就说,这些都是我说的。”
“明白。”
孝藏主答应一声,匆匆离去。宁宁看着秀吉,又呵呵笑了。秀吉十分狼狈,连忙背过脸去。
“大人,今日就不给您备膳了。”
“唉。”
“到西丸夫人那边说话可要注意,万不要大声嚷嚷,以免吓着阿拾。”
“嗯,这还用你说。我连笑都不敢大声。”说话时,秀吉脸已红到脖子根。
在大坂城内,茶茶现在被人们称作西丸夫人,似是宁宁让人这么称呼的。秀吉觉得,“西丸夫人”这个称呼,甚合茶茶作为阿拾生母的身份
女关白,真是一个女人、半个天下啊!
秀吉常有这样的感触。他从下级武士迅速崛起,身份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可是不管身份如何显贵,宁宁一直忠实地陪在他身边,时时提醒他。大凡女人,一旦丈夫成了大名,就会变得奢侈,只知享受,而宁宁却一直在帮助秀吉。在长滨时,她孜孜不倦地教导着侍童;秀吉成了关白,她依然时常提建议;即使秀吉成了太阁,如今处境艰难,她也不会有意与之拉开距离。
在赶往西苑的路上,秀吉眼前老是浮现出两个女人的影子,一个是已故的母亲,另一个则是宁宁。他觉得,母亲生前,一定为身边能有宁宁这么个好媳妇而欣慰,到了九泉之下恐也无遗憾。可是,若宁宁出身再高贵些,恐怕母亲就会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只会在背地里咒骂儿子的发迹给自己带来了灾难。朝日姬和姐姐三好夫人似也有这种想法。
“若把秀次训斥一顿,姐姐不知会悲伤成什么样子。”秀吉心想。在尾张中村时,他和姐姐阿美津一起在泥堆里玩耍,长大……想到这里,秀吉觉得宁宁真是丰臣氏的大福星,自己的发迹及全家的和睦,都离不开她,可以说,宁宁便是全家的主心骨,她这种地位乃是天成,其努力却一言难尽。他不由自言自语道:“对,她便是我丰臣氏的守护神。”
就在秀吉胡思乱想时,车马已经过了西苑城门,来到茶茶府门口。秀吉眼前自然又浮现出茶茶的音容笑貌。对于我丰臣家,茶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秀吉有些恍惚。
说来,秀吉和茶茶的相遇简直是一段奇缘。最初见到茶茶,她才四五岁,还是一个喜欢在虎御前山军营前的小谷城里跑来跑去的幼女。小谷城陷落时,茶茶已经七八岁了。那时秀吉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少女日后居然会给他生儿子。“杀了她的父亲,她一定会怨恨我。”每思及此,秀吉也感到非常心痛。可现在,茶茶却成了西苑的主人……
“太阁大人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秀吉的思绪。刚出生的阿拾到底是个何样的孩子?好奇心和父亲的本能促使秀吉加快了脚步。他向出来迎接的两名女官大藏局和飨庭局点头致意。
茶茶让乳母抱着婴儿站在旁边,自己倒身下拜,身姿映入太阁眼帘。然而,秀吉的注意力却早被旁边的婴儿吸引了。
“你辛苦了。顺顺利利产下孩子,比什么都好啊。”道完辛苦,秀吉急忙赶到早就设好的席前,“快给我看看。”他急不可待地伸出手,“我说的是阿拾。快让我抱一抱。”
“是……是。”乳母有些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看着茶茶。茶茶一脸僵硬地从乳母手里接过孩子,轻轻交给秀吉。秀吉接过孩子,脸上有些异样。一瞬间,满座都陷入了莫名的沉默: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呢?
“不要说是五官长相了,就连腿脚都和大人的一模一样啊。”大藏局用干涩的声音道,“哎,公子,快看看,这便是父亲啊。”
秀吉没有出声,视线依然落在双眉微蹙的婴儿脸上。若非要说相似,那张像小猴子般的脸上,大概只有皱纹与秀吉相似吧。大藏局可真会说话!秀吉尴尬支吾道:“唔……”
“长得又快,连哭起来都和大人一样,声音洪亮。”
“晤。”
“爱吃奶,尤其喜欢洗澡……”
“唔。”
“听说喜欢沐浴的婴儿,将来皮肤会很白净……”
“茶茶。”
“在……在。”
秀吉盯着茶茶和婴儿,仔仔细细地比较起来。虽然茶茶已抬起头来,但表情依然显得僵硬,她终于憋不住了:“大人,听外面的传言说,您觉得这个孩子不是我们夫妻的,而是茶茶一人的孩子……”
“唔。长得很像。”
“大人的意思是……”
“像。的确很像。”
“依大人看,孩子到底像谁?”
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难以言状的不安、恐惧和紧张。这个孩子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有传言说长得很像大野修理。良久,秀吉的表情才舒展开来,笑道:“像,像。从额头到眼睛和茶茶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大藏局轻轻推了推茶茶的膝盖,想让紧张的茶茶缓和一下,却没意识到自己的脸早毫无血色了。茶茶却笑了,伸出手道:“既然面也见了,孩子就交给我吧,省得把大人的衣服弄脏了。”
然而,秀吉的视线依然没有从孩子脸上移开。他刚才所说的“像”字意味深长:首先,孩子的长相像茶茶,这自然不用说;另外,和已经去世的鹤松也很像。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突然间觉得孩子的某些地方竟像浅井长政,那又高又直的鼻子让他想起了长政的夫人阿市。
一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会残留着祖先和亲族的影子,这些特征,外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孩子这张脸上有秀吉的影子,有大政所的影子,或许还有在秀吉幼时就已离开人世的父亲木下弥右卫门的影子。一股哀伤之情突然像海啸一般向秀吉心头涌来,明明应该欢喜,可为何总觉得悲伤?
“哦,哦,哦……”秀吉突然脸贴着婴儿,不停地亲起来。孩子受到惊吓,一下蜷缩住身子,睁大了眼睛。他睫毛很长,看人时目光总是游移不定。
“莫非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秀吉亲着孩子,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长叹不已。
女人们看到秀吉落下眼泪,都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没有心存疑念……
“别把大人身上弄脏了。快把孩子交给我吧。”茶茶道。
秀吉小心翼翼把孩子交给茶茶,却又要了过来。孩子的小嘴似是在吮吸什么。秀吉笑了起来,却立时泪如泉涌,他心中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这把老骨头究竟还能活多久,能活到孩子多大的时候?即使这孩子能活到十岁,自己却不知能否挨到六十九。“太可爱了,简直太可爱了。”
“大人,还是给我吧。”
“你急什么,再让我抱一会儿。”
“这……”
“鹤松扔下我一个人去了……我们二人再也无法相见了。如果这一次是我先死了,我们不是又无法相见了吗。”
“……”
“母亲差一点就能见上这孩子一面,可惜……”秀吉抓起孩子蜷缩着的小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