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参加葬礼的队伍十八日酉时出了伏见城,下大和道,向东穿过七条大道,然后进入大佛殿。大道两旁,早就挤满了前来悼念的人。
大佛殿西侧的屋檐下挂满灯笼,路口都燃起了篝火。在肃穆中行进的队列,看上去华美而又庄严——当然,背后发生的那些丑陋的龃龉和恩怨,没人想象得出。
队伍最前边乃是六对大灯笼,大灯笼左右,又各添了二十五对小灯笼。其后是五十支火把,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之后才是前护卫队。右为浅野左京大夫幸长,左乃黑田甲斐守长政,二人分别率五百家臣;接下来为寺泽志摩和毛利河内守并排前行;再往后,则是长曾我部土佐守和岛津兵库守。
灵柩前由七十五位大名开路,后边由七十八位大名压阵,每人领三百到五百家臣,场面蔚为壮观。
队伍中央为五大老,毛利辉元打头。接下来乃织田家督、岐阜中纳言秀信。秀信之后,僧人木食上人之前,乃德川家康,他领了五百旗本和四位大名。木食上人和六十名僧人之后,则是堀尾吉晴,他手捧太阁爱刀走在棺椁前。
八方造的棺椁右插白虎旗,左插言龙旗,豪华无比。送行之人不禁追忆起太阁生前的武功与奢华。棺椁放置于舆上,抬舆之人为二百又十六人。棺椁两边,各有照明灯笼一百对。
棺椁后的朱雀旗后,跟着肥后守加藤清正。日月旗后,跟的则是金吾中纳言秀秋。紧跟两旗之后乃太阁嗣子丰臣秀赖,秀赖身旁依次为片桐且元、前田利家、足利左兵卫督义代、宇喜多中纳言秀家、江户中纳言秀忠。上杉景胜未来,让直江山城守代替自己。北政所夫人则携一百五十名侍女跟在山城守后,令旁观之人大为唏嘘。北政所之后为淀夫人,她携有侍女一百名。
队伍行进至大佛殿,敕使早已恭候于此。正使为菊亭右大臣、副使为广桥大纳言。
当镶满金银珠宝、装着太阁遗骨的豪车棺椁最后被安置于大佛殿时,东方已经泛白。
主持此次葬礼的,乃是最先赶到的黑田甲斐守长政和片桐主膳、饭尾丰后守三人。此前三人一直担心天气,现在方安下心来。
队列全部抵达,木食上人开始主持佛事。此时前田利家只觉胸口疼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先前,太阁亦曾亲自在紫野大德寺,为信长公举行过规模和阵势决不亚于今日情形的葬礼。或许,太阁现也正在去往佛国的路上,去往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彼岸。
伏见大地震时,安置于此的大佛的脑袋掉了,太阁特意从伏见城赶来,大声斥责:“你这厮,我让你在此好生守护黎民百姓,你却忘记了我的命令,丢掉脑袋,你该当何罪?”当时,太阁愈说愈生气,立时张弓搭箭,向不争气的大佛射去。
这样的一个丰臣秀吉,或许正在木食上人的引导下,忙不迭地向佛祖赎罪。人人都有这样的归宿,人生多像一场戏啊!利家也不例外,病魔正在向他步步紧逼。
天亮了。可是,诵经之声绵延不绝。前三日要虔诚地供养,之后三日才允许普通百姓前来吊唁参拜,再之后便是第七日法事。
与其说是三天的供养,倒不如说是供人瞻仰更为合适。许多人来不及瞻仰,恐怕还要延长一两日。然后,太阁之形象便会逐渐远去……此念让利家觉得呼吸困难,甚至眼前发黑。
绝不能在这里倒下!自己乃是秀赖辅臣,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把秀赖送进大坂城……尽管这么想,利家却不敢正视秀赖。他甚是清楚,一见秀赖,他的痛苦必然加剧。
“大纳言,您不舒服吗?”左近的家康问道。此时天已大亮,家康察觉到利家脸色难看。“马上就要上香了,您若感觉不适……”言下之意,是让利家去休息。
利家使劲摇了摇头。家康沉默了,轻轻合上眼。漫长的诵经并未让家康觉得痛苦难耐,当然,身体健康只是一个原因,家康亦觉得,这些僧人给予他庄严肃穆的感觉。我依然活在天地之间,完全是神佛之造化;既然神佛让自己活着,就要为正道而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家康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归结于阿弥陀佛的大慈大悲。
突然,诵经之声停了下来。
“上香!”木食上人催促秀赖。家康依然不想睁开眼。
秀赖上香时,片桐且元在旁侍候。不可否认,秀赖招人怜爱的模样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世事无常的感慨。无论是北政所、淀夫人,还是二人所携的女人,都不约而同落泪无数。但这种悲伤,已和去岁八月太阁刚归天时的感觉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只过了半年,时光的流逝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改变着人的感情。那时,恐怕还无一人会如今日这般,把太阁的逝去和天下大势联系起来。世人还认为,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这些人还能维持局面。可今日,这些人都汇集到秀吉灵柩前时,世人才痛切地发现,太阁遗留下来的,只是一具残骸。
只有在太阁强有力的治下,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才能相辅相成,支撑起天下。而一旦脱离了太阁这根主心骨,大厦瞬间就会四分五裂。
这些人当中,谁最有可能成为新的主心骨?想到这里,恭恭敬敬坐在五奉行位置上的石田三成,把视线投向双目紧闭、表情深沉地坐在上座的家康。看来,还是这只肥硕的狐狸啊,这只狐狸第一个违背了太阁遗命,擅自与其他大名联姻,点燃了争斗之火……想及此,三成不禁浑身战栗。
世人竟都憎恶三成。联姻的确是家康之为,但太阁尚未故去之时,便向家康流露出反感的不正是三成吗?对于此次联姻事件,众人多视而不见,而死死揪住不放,甚至煽动人派申斥使的,不也是三成吗?对于这些事,世间或许早有公论:三成分明是在故意向家康挑衅。既然三成如此苦心施难,家康自会采取手段自卫。也许,人们深信三成才是真正辜负了太阁苦心,才憎恨于他……
三成悄悄向身后望了望,正好望见排在第二列的清正的大眼珠子,他忙转过身,正了正姿势。无需再回头了,不仅是清正,黑田长政、细川忠兴、浅野幸长、福岛正则、藤堂高虎、加藤嘉明等人,冷冷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他,似在责问。正是这些憎恶的目光,让三成下定了决心。
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三成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诵经声中,三成思索着“时日”。时日多么奇妙!究竟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让时日流淌的?总之,时日在一日一刻永无停歇地流淌,从无尽的过去流向永远的未来,目不能见,身不能触,可它还是在毫不停息地流淌。人们说着“此时”,此时已成过去;人们说到明日,明日已成“此时”;就算是“将来”愿望得以实现,片刻后再回顾,又会发现,那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太阁立在三成面前时,三成觉得,他乃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可侵犯的巨人。可是,想到永不停息的“时日”,答案又如何呢?秀吉出生、成长、变老、死去……仅此而已。
如此想来,人世的一切怨恨与阴谋、一切荣华和志向,都不过是尘芥。人因岁月而成长,又被岁月推向死亡,被岁月遗忘。在这铁的法则面前,人多么无力……昨日已非昨日,明朝已成今夕,今夕又变去岁,在岁月的长河中,三成无非一片枯叶,根本无足轻重。
值得信赖的,只有“今朝”。但人们总把“今朝”错当成永远,在短暂的微笑、哭泣,甚至是诅咒之后,迎来死亡。让太阁苦心经营的天下分崩离析,罪魁祸首既非家康,亦非三成,或许一切全是时间在作祟……虽说如此,可人们愿因此而无所作为吗?
三成正想及此,旁边的长束正家拉了拉他的衣袖:“治部,请上番……”
缓缓站起身,三成才发现上座的利家和秀赖都已不见了踪影。利家是在上完香之后陪着秀赖离开了。上座只剩下三成的宿敌德川家康。
三成恭恭敬敬拈着香,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给太阁的阴灵上香,而是在给“时日”上香。上香毕,他回头看了家康一眼,惊诧不已。不知为何,看到家康那肥硕的身躯,三成的心绪竟和初来到此地时截然不同了,既无憎恨,也无愤怒,甚至更无压迫之感。
诵经持续了两个半时辰,才暂时停下。
三成跟在家康身后走向方广寺客房时,纳闷不已:自己的心情为何变得如此轻松?从前,他对家康的感情只有四个字:不共戴天。只要是二人同席,他就感到痛苦万分;可今日,他却能心平气和跟在家康身后。当然,他现在并无加害家康之念,否则定不会如此坦然。尽管如此,他心底的杀气却越来越坚定,心情反倒回归了平静。如此说来,从前他确未下决断,只是一味地憎恨对方,致力于揭穿对手的野心,陷入了执迷不悟之途。
到了客房,三成发现北政所和淀夫人已先到了,秀赖似乎在别的房间。家康颇为困难地弯下他那肥硕的躯体,在二位夫人面前坐下,为获赠向岛府邸的事道谢:“不愧是太阁精挑细选的地方,那里的风景真是赏心悦目……”
真是一块好地方,再也无需担心有人会偷袭了——家康嘴上虽未这般说,可三成却心知肚明,嗤笑不已。若是从前,他定会皱起眉毛,讽家康一两句。
家康致谢毕,回头看看三成,道:“治部,这儿日忙忙碌碌,真是辛苦你了。”
三成郑重地施礼,回道:“不敢,都是因为追慕太阁,这样,三成也算安心了。”说话间,他丝毫不觉痛苦,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说的是,我肩头的一副重担也算是卸下了。”家康又道。
葬礼一切顺利,三成与家康也甚是和谐,北政所似颇觉宽慰,便道:“听说内府不日要到大坂来,别忘了去看我。”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催促家康赶快向利家还礼。
“是啊,待葬礼结束,我立刻就去。当然也要到幼主处请安。”
“内府造访时,樱花必绽满枝头了。到时可得好生招待内府才是啊。”淀夫人插了一句。
“说的是,届时定是一片花海。说起樱花,不禁让人想起去春的醍醐赏花会……”
“是啊,那可是太阁最后一次赏花……人一生真是变化无常。”
一瞬间,淀夫人和北政所郡陷入了沉默。在这伤感却和谐的空气中,三成感到难以置信:真是奇怪,恨时犹豫不决,下定决心时却已不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闲聊了大约半个时辰,诵经又开始了。增田长盛前来禀报,北政所最先立起身,接着,家康也站了起来。
宁宁对增田道,从今往后再也不许称呼她为“北政所”了,要称“高台院”。今后,她已是无牵无挂的佛门弟子。说毕,她走了出去。
三成目送着她离去,转身对还不想起身的淀夫人道:“幼主还好吧?”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先前,他总是自负地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秀赖不可或缺的支柱,有时他甚至想呵斥淀夫人。可如今,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屈服于家康,要毅然决然坚持自己的道路。为此,就连淀夫人也可为他所用。这个总是心高气傲、凡事都要插手的淀夫人,居然也可为他所用!
“不用担心,有大纳言、片桐大人和土方大人,修理也在身边。”淀夫人似对长时的诵经感到有些厌烦,“幼主今日要乘官船回去,大纳言拖着病体,实是不易。”
三成轻轻颔首道:“夫人,太阁临终前提到幼主和夫人,您可知?”
“大人怎么说?”
“在下本不想多言。可今日看到诸位大名,才发现太阁的担心不无道理。”
“你想说什么,治部大人?”
“三成担心幼主成年后,天下能否回到幼主手中。”三成故意轻描淡写,把视线移到一边,“哦,这不是牧溪的《寒山拾得图》吗?真是不错。”
“治部大人,但凡太阁身边的人,无不知此事啊。”
“不,我指的不是此事。究竟把后事托付给谁,太阁也着实煞费苦心。”
“你究竟要说什么?”
“大人曾和我商议,究竟要把夫人托付给大纳言还是内府。”三成语调愈来愈轻松,“最初听到此事,三成觉得可笑……以为大人是病糊涂了,竟如此荒唐。现在,终于明白了大人的苦衷。”
淀夫人目光灼灼,朗声笑道:“呵呵,我以为是何事,竟还是那件事啊,治部大人……”
若是从前,三成对淀夫人这种笑声绝不会听而不闻。在这笑声当中,丝毫感觉不到背负丰臣氏前途的责任,只有对人生变幻无常的感叹,和女人的虚伪与媚俗。然而,今日三成却异常冷静。他已想通了,从今日起,只要与他的目的无关之事,一概听之任之。“夫人似还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