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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个叫陈士君的,昂着下巴瞪了夏林一眼:“啥子叫胡说八道?她一个老板娘,未必就是金枝玉叶,开个玩笑都开不得了?哼,我们走,等杜队长回来再说。”说着一挥手,带着十二个人,转身就要走。
我喊了声“站住”,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站住了。
我走到那个陈士君面前,盯住他慢慢地说:“陈士君,陈家少爷,我听说你也念过高小,想来也是识文断字的人。布告上最后说,不管哪个犯了纪律,查出来都要枪毙。你说这是军令呢?还是儿戏?”
陈士君一愣,哑了。夏林拿了块板子过来,说:“怎么样?大姐的话听清楚了吗?你们是愿挨枪子儿呢,还是愿意受处罚?”
几个吓慑了,忙说:“愿受处罚。”
夏林拿起板子,每个人打了二十个手板。
过了一阵,杜仁杰回来了,没等我开口就说:“我都晓得了。他几个来告我,我一听就说打得好。要是我来,还要多打二十个手板,还要打重些!我还给他们说,在我们三支队里,大姐是队长我是副队长,连我都要听她的,你们还敢不听?何况这布告,是我们全体领导研究的,谁都要遵从。”说完,我们几个都笑起来。我对杜仁杰说:“这群人当中,好几个都是苏同久手下的,那陈士君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地主子弟,高小毕业没考上学校,他老子骂他没出息,才跑出来的。今天没服气,恐怕要特别注意。”
杜仁杰大大咧咧地说:“未必又蹦出个苏同久来?大不了跑嘛。这号人,跑一个少一个,少生事。”
我的话当真言中了。当天晚上,陈士君就带了其中的好几个人,以换哨为名骗过守寨门的士兵,逃跑了。
陈士君等人的逃跑,在队伍中引起了震动。我们又开会做了研究,决定在队员中展开一个专门的讨论:为什么参加自卫军?
我和杜仁杰、夏林,分别参加小组的讨论。我的那个组,有好几十个人,大多是参军不到两年的新战士,听说要开会,以为像军阀队伍中一样,要清查逃兵的同伙,都紧张得不得了。我就说了个开场白:“最近我们队伍里,跑了几个人,据说呢是嫌吃得不好,又没有女人,又不自由,纪律太严了,没得在家安逸。我们开这个会,一是要大家给我们当领导的提意见,这些纪律是不是太严了,或者是只管了大家没管我们自己,大家不服气。二是要大家说点真心话,到底是为什么来参加我们这支队伍,而不去参加杨森的队伍、土匪的队伍。大家把这些问题理论清楚了,要走的,我们决不阻拦,要留下的,就好好干,再不要三心二意的。”
大家一听,都放心了,有人举手站起来发言:“不是我在拍领导的马屁,这些纪律恐怕改不得。要是改了,我们几百上千人都出去抢女人,估吃霸赊,到处乱屙屎,这不跟土匪和杨森的兵一样了吗?我就是被杨森抓了壮丁跑回来的,我不背这张鬼皮!”
还有一个叫杨青庭的小伙子,英俊英俊的,站起来说:“我不晓得人家为啥子来投廖大哥,我是不满意我那女人。”大家一听,哄地笑了起来。他急了,红着脸说:“你们笑啥子,我说的是老实话。大姐,不怕你见识广,我那女人呀,你见了都要打倒退。又丑又老,又歪又恶,还懒,成天要我妈来服侍她。我看到都生气!”
旁边有人说:“既然见不得,怎么又成了你的老婆?”他说:“嘿,你们不晓得,她娘屋里有钱,我家穷,就倒贴陪奁田,估倒栽给我。她嫌我大老粗,非要拿钱喊我去读书,好当啥子公事人。妈的,我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从小就放牛割草开山挖地,还读啥子书嘛,我一气就跑出来了。到了这里,才听说了自由恋爱这个说法。二天革命胜利了,只要我不死,总要去自由恋爱一回!”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哄笑。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大家发言就更积极了。有一个说:“保长欺软怕硬,把地主的指名捐都摊到了我家头上,实在交不起,就把我父亲吊起打,我就跑出来了。结果保长听说我投了廖大哥,就不敢来欺侮了,这两年家里平平安安的。”还有人说:“我们佃田的老板,十二万分可恶,见啥子都要,我屋里连鸡娃都喂不大,我是受不了这口气才出来的。等二天革命胜利了,专门去收拾那个可恶的段四老娘。”大家七嘴八舌都说我们是不得回去的,我们还要争取入党,从廖大哥的队伍里跑回去,没得脸面见人。
突然有一个站起来说:“报告大姐,我想回去。”大家听了都一愣,齐刷刷地看着他,屋里顿时鸦雀无声。那人一见,慌了,忙说:“我不是像陈士君他们那样,要当逃兵,是想请假回去办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我家原来有一块田,卖了半边给地主,哪晓得他早就起了坏心,结果我这半边田越种越小,他那半边越种越宽。我不服,就去告他,结果官府把那块田全部断给他了。逼得我这几年,到处拉船帮工,听说廖大哥的队伍专门为穷人打抱不平,就来投了军。今天当着这么多弟兄和同志,我把话说到明处,请大姐队长准我两天假,让我带这支枪回去,把那龟孙子打了就回来!诸位弟兄,我王某人就当众赌个咒:要是骗了大家,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
大家一听,都面面相觑。一会儿,有人悄悄地说:“这个假恐怕该准人家,那地主太可恶了。”于是刚才那个说等革命胜利了再回去收拾段四老娘的也等不得了,说他也要回去。还有一个莽汉子站出来大声说:“我投了廖大哥,他们就把我女人抓了,关在武胜城里的监狱里,都一年多了,现在还没出来,丢给我妈照看两个没爹没娘的娃娃。我也不是说这里不好,是觉得不成气候,东打一下西打一下,又不敢去攻城。实话说吧,我想到通南巴,去投正规红军!”
中午,把那两个支队的情况凑了一下,问题都差不多。王道纯说:“这种情况要开大会,把道理给大家讲清楚,下来恐怕还要找几个闹情绪的分别做工作。”我说:“王老师,你会说,今天下午开大会,你来讲。”王道纯说:“我讲什么,恐怕是要等老廖他们回来。”陈亮佐说:“王老师,不要等了,有几个地主出身的,闹得凶,莫让他们又兴风作浪。”下午就开大会,由王道纯讲话,他本来就是教师出身,讲得深入浅出的,好懂。他讲了一通要顾全大局的道理,最后说:“我举一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前年子,余家场事变,我们的陈玉屏陈大姐被敌人抓住了,你们说廖大哥心里咋想?他手下还有那么多人,都喊打回去把大姐救出来。救不救得出来呢?也救得出来的。只是那样队伍就要受损失,敌人求之不得。于是,我们陈大姐就在岳池城里,整整坐了一年的班房,还被绑去陪了杀场……”
下面嗡嗡嗡的,一些认不得我的,纷纷站起来看。突然,一个人带头鼓起掌来,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连王道纯、夏林他们也对我鼓掌,弄得我满脸通红,一个劲向大家鞠躬。
下来,我们又分别找几个闹情绪的做了工作。那个要请假回去打仇人的,伤心地哭了一场,最后说:“大姐,我现在心里晓得了,暂时咽下这口气,不回去了,反正这枪子儿,早晚给他狗日的留着的。”
每个中队都准备了笔墨,要留下的自己签字,结果都签了或者找人代签了,只有那几个地主子弟不签,我们也不强留,让他们放下枪,走了。
刚刚把这些事情处理完,老刘政委和玉璧他们就回来了,还带着李仲生,同来的还有广安的李希白和李晓北。李希白,也做过小学教员,和我叔叔陈徙南是挂角亲戚,也和玉璧早有来往,常常帮着我们出些主意,做做联络,现在是杨森的侄儿杨汉印队伍里的参谋。
当晚,在陈亮佐驻的庙子里召开了大队和支队干部大会。玉璧说:“有件大事,进行很久了,现在有了眉目,跟大家说清楚。眼下杨森把实力都扯到营山去了,他的侄儿杨汉印,带着手枪团守着广安一座空城,本来就心慌,前线又催着赶快补充兵源。可是现在谁肯去打红军?我们又派人到各乡去做工作,结果他们的招兵旗插了一两个月,鬼都不上门。我们这才请了李希白李参谋去说,现在请他把情况介绍一下。”
李希白说:“我和晓北去找杨汉印,他不识字,又刚从前线回来,不了解情况,就叫我们去找他手下一个叫杨季元的。我们给杨季元说,长生寨住了一支队伍,兵强卫壮,都是本本朴朴的农民,打的是农民自卫军的招牌,听说很规矩,既不是共产党也不像胡乱肇事的土匪,要是招募过来,简直是事半功倍的大好事。杨季元想当旅长,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忙说快请他们来谈判,看要什么条件。”
李仲生接着说:“谈判是我去的,这回我冒充了个大官儿。谈下来,杨季元痛痛快快就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一、招安后,我们的部队改称大队,不能分散整编;二、指挥官自行委任;三、枪弹粮款按月领取。广安河对面的新场划给我们驻扎,连城防也要由我们包下来,说是共同维持广安秩序。这几个条件,杨汉印也答应了。没办法,不答应就招不到兵。”
大家都笑了。老刘政委说:“我们这次接受‘招安’,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要他的枪弹粮草来装备我们自己;第二是队伍整军之后,杨汉印要开赴营山前线,我们就能正大光明地大摇大摆地通过敌人的道道关卡,去和红四方面军会师。如果还没等他们开过去红军就打过来了,更好。反正要两面夹击他,跑不脱的。只是这件事情,要绝对保守秘密。就我们这几个干部知道,谁泄露出去,要军法处置。队伍到了那边,一律要严守营门,不但是普通的战士,不得到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随便出入。”
他们说话的时候,玉璧一直在看两封信,这时候晃了晃信纸严肃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一定要引起重视,就是内部的组织纯洁问题。这次逃跑和上次的苏同久的事情,就是个教训。这不,明天有大竹、顺庆、武胜的人来联系加入我们队伍的事情,我们要派专人接待,全面了解他们的情况。比如打过几次仗,领导人的情况怎么样。扩大队伍,当然很需要,可是现在形势好了,什么人都可能混进来,审查这一关必须把紧。还有前段时间出现的这些问题,主要是我们对战斗员的政治宣传不够,今后要学习江西的做法,一个支队派一个支部书记之外,每个中队还要有一个政治指导员。”
大家说了一阵,就扯到具体细节上。最后决定由我们三支队先去,报一个团的人数,刁大哥是团长;我改名为陈平,作一营营长,夏林作我的副手,当支部书记;姚生荣作二营营长,苏连清拨在他名下,降职当了个排长,陈亮佐去作支部书记。我们打的是“川北农民自卫军”的招牌,先过去,其余的队伍都留在长生寨,看看情况再说。
事情说定了,干部们各自回去准备。说了好久的要和红军会师,眼看就要实现了。夏林、陈仁勇走路都在笑,回到队里就宣布每人打两双草鞋,把衣服洗干净,枪擦好,准备到广安驻防。出发的时候,大家把为数不多的枪都藏在衣服里。我和夏林他们一样,换成了男装,穿蓝布滚衫,头戴一顶撮撮帽,斜背两条子弹带,腰间插两支二十响的快慢机手枪,脚上打着布绑带,看上去,就像刁大哥的弁兵。到新街,已经半夜了,我们就在老百姓的街沿上坐着,没有一点儿声音。等了一阵,那个想当旅长的杨季元就来了。刁大哥和姚生荣都迎上去,跟他见面,我站在一边,不开腔。他看见刁大哥和姚生荣都老大老实的,很满意,就问:“你们还有一位陈营长呢?”
我使了个眼色,刁大哥就说:“在后面,明天到。”
杨季元又和我们一道去看队伍,看见我们的人一个个年轻力壮,连连说:“都是种田人吗?好得很,吃得苦。这么多人连铺盖都没有?马上叫人去买谷草,铺盖也要跟着想办法。”刁大哥说:“我们后面的人,还在武胜、合川下头,过不了卡子,希望转告杨旅长,赶快把通行证和持枪证发下来。”杨季元连忙说:“刁团长,请不要着急,答应你们的事情,一定要办到。旅长这一两天就要回来,回来我就去禀告。”
我们就在新街驻下来了。没两天就听到一个消息,说岳池送往廿军前线的军饷,又被我们截了。此时向廷瑞正从前线撤回岳池,杨森打电话回来骂他笨蛋;向廷瑞不服,说听说是杨汉印在长生寨招安的队伍,还没上前线就要截军饷,军长您看怎么处理?杨森正在火头上,就喊“清剿”。于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