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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正道是沧桑-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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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建昌的上海豪宅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门开着,随从往上装箱子,豪宅内,一片忙乱。立华却在台灯下写着什么。
  “立华,你还在写什么,这是最后的班船了,刘昌义靠不住了,码头就要失控,要不是宪兵团在我手里,船一小时前就开了。”立仁催促。
  立华没有停笔:“我得给瞿恩妈妈写封信,让她转给立青,要不,爹埋在哪儿,他还不知道。”
  立仁垂下眼帘:“也是,这也算是咱杨家的祖坟,全靠立青照料了。”
  费明扶着悲伤的梅姨走来,立华对梅姨说:“姨,你也给秋秋留句话吧,我替你写上?”
  梅姨叹气:“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已经一无所有!”
  费明拍拍胸脯:“不,外婆,你还有我。”
  梅姨苦笑,握住费明的小手:“是,还有我大宝孙。你是我最亲的人,廷鹤把最后的话,没对我说,全都说给你了。”她又抽泣起来。
  立华:“姨,我在等你呢!”
  立仁也看过来:“姨,就说两句吧,这是最后的通信,要不将来你会后悔的。”
  梅姨想了想:“也好,你就对秋秋说:妈不怪她,让她也多记着妈的好处,将来好见面……”梅姨抽泣起来,“好见面呀,我的女儿!”
  立华在信纸上沙沙书写着。
  波浪中颠簸的甲板,汽笛声长鸣。立仁和立华并肩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远去的大陆海岸。
  立仁无限感慨:“长歌当哭,短歌代泣,再见了,上海!”
  立华也感慨道:“这轮船声,让我想起二十四年前,我和立青在家乡的码头上分手,姐弟俩同时去寻找自己的生路,也是这么渺茫,若有所失,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们。”
  “那也比现在好。那时咱爹还在,身后总觉得还有一个亲人在替你挡着,现在你我身后空空荡荡了,凡事都得自己面对了,我们再也没有父亲了。”
  “拥有的时候,你不觉得,只觉得他总在你耳边唠叨个没完。现在没人唠叨了,你才觉得你永远失去了这一切,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养育了你一生的土地,从此,我们得活在离别之下,恐怕也只能在梦中,才可能回到他们身边,去亲近他们。”
  立仁盯住立华:“还记得父亲的大蒜理论吗?”
  立华回忆道:“父亲是蒜柱,孩子是蒜瓣,母亲是包裹大蒜的蒜衣。唉,可如今,蒜柱和蒜衣都失去了。”
  立仁扶住立华的肩膀:“不,立华,这个家还在,我来做蒜柱,你来做蒜衣,让姨和费明他们做蒜瓣吧!”
  立华拿下立仁的手:“别安慰自己了,对岸还有立青,还有秋秋,不算上他们,那还是个完整的家吗?”
  一阵风浪打来,海水溅湿了两人,两人都没动,还在看着远方已经消失的海岸线。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海,如海的红旗在街道上汹涌奔流,浩大的秧歌队在夹道的上海民众间载歌载舞,一色穿军装打腰鼓的解放军男女战士脸上绽放着像花儿一样的笑容。秋秋夹在秧歌队当中,一身军装的她挥舞手上的红绸,在马路上尽情地扭秧歌,那么欢悦,那么美丽动人,勃勃生机。
  临街的一扇窗户打开,现出瞿妈妈,老人将一大篓红色纸屑,张扬地洒向窗外,漫天纷纷扬扬的红色雪花,渲染着胜利和解放。
  长沙某城墙下筑有工事,一排臂上缠了特殊标记的国民党起义官兵在站岗。一辆美制小吉普和一辆中吉普同时驶来,传来刹车声。
  前车走下了立青,后车上着装整齐的解放军官兵列队跑步来到起义官兵的岗哨前。解放军连长向对方连长敬礼,对方回礼。
  解放军连长大声喊道:“十兵团兄弟们,我人民解放军奉命前来换岗,你们下岗,我们上岗,敬礼!”解放军连长身后的官兵向起义官兵行持枪礼。
  起义官兵岗哨列队离开。
  解放军连长又喊道:“礼毕!上岗!”
  解放军列队跑步来到岗位,接岗。
  此时,从城楼洞内开出一辆轿车,驶抵立青面前,车门打开,走下了董建昌。
  立青主动伸出手和董建昌握手:“董司令长官功德无量,无数生灵免遭涂炭,中国人民解放军向您致意!”
  董建昌说:“立青,既已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我已经致电你们野战军首长,希望你立青领衔来我兵团实行改编!从现在起,我董建昌把军队和城市都交给人民了。”
  董建昌又一次地行举手礼。上车前,董建昌转身看了一眼立青:“杨将军,晚上能来寒舍聚一聚吗?”
  立青大笑:“我来!”
  董建昌说:“我们不谈公务,只叙家常。”
  立青爽快地说:“好!”
  董建昌进车,轿车驶离,一脸感慨的立青目送轿车远去,回身:“命令入城部队,可以开进了!”
  仪仗队奏起《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
  晚上,立青如约而至。小桌上几样小菜,董建昌和立青对坐小酌。
  董建昌抿了一口酒:“……你姐就是这么副犟劲儿,多少年如此,喊都喊不回头。”
  立青说:“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谁也无法勉强!”
  董建昌挺伤心地说:“可我不能没有她,这么多年来,我们吵了无数次,无妨啊,多少年就这么若即若离的,反而新鲜,不是夫妻,胜过夫妻。最后关头,曲终人散,我不能接受,接受不了呀,立青。”
  立青笑笑:“董长官,还记得二十四年前,我俩在广州姐姐的房子里,头一次谈话吗?”
  董建昌当然记得,那时候,立青是个从县城刚到广州来的毛头小子,纯得像一滴水。
  立青说:“也就是那一天,你像导师一样的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实际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理想主义者,例如瞿恩和我姐;还有一种是实用主义者,例如你自己。”
  这段话,立青一直记忆犹新,他觉得董建昌说得很好,到今天依然适用。立华为何一生都眷恋着她与瞿恩的那段感情,实在是他们两人太相像了,彼此都至死坚守自己的理想信念,所以他们注定了也无法走到一起,决不妥协,理念至上。
  董建昌不解:“你在嘲讽我,善于妥协?”
  立青摇摇头:“不,我只在说我姐姐,你和她没有理念冲突时,可以一起生活,反之,必然分离。”
  董建昌埋怨:“问题是她的理念就那么圣明?完全不可商榷?不是嘛,不是那回事!”
  立青:“可她愿意坚守。”
  董建昌:“这就不讲道理了嘛,不错,她主张民主理念,自由思想,博爱精神,都没错。问题是,你的主张是你的主张,实际呢?实际是实际。主张和几十年的中国实际对不上,老百姓吃不饱肚子,活不下去嘛!谁跟你自由博爱呀?你监委会上一通漂亮演讲管用吗?不管用,老百姓不信你那一套!你有什么办法?你只能退守孤岛,只能失败,搞你的痛定思痛从一而终……”
  立青又给董建昌斟上一杯酒:“老董,我支持你的想法,但你还是太实用了,在感情上,你也可以理想一点呢。”
  董建昌一怔:“理想管用吗?不管用,还是得吃饭,我说的是实话。”
  立青告诉董建昌,董建昌虽然说的是实话,可眼下,真正的事实是,是革命的理想主义者,赢得了理想中的今天!
  对此,董建昌并不否认。
  立青又说:“瞿恩说过,在中国并不是哪位政治领袖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而是马克思主义选择了中国。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因为正是在中国的土地上,有着无数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充满了美好理想的人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正是通过他们不屈不挠的奋斗而得以实现,纵然是牺牲了奋斗者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瞿恩就是他们中的代表,他以自己的行动实践自己的理想,不是吗?”
  董建昌低下了头:“你真的瞿恩化了,我说过了,今天只叙家常。”
  立青笑笑:“家庭与时代能分开吗?”他取出带来的那本《杨氏家谱》轻轻地推到董建昌的面前。
  “一门杨家,煌煌一大厚本。”董建昌一边翻着一边感慨,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哦,还有我呢!我也上册了,杨家的人了?”
  立青点点头:“父亲一定要写上你!”
  董建昌叹道:“杨老爷子……”
  立青指指家谱:“你就看看这整整二十六代的职称俸禄,从士大夫一直到国共两党干部……风云际会,多少时代人物,记录了多少代人的艰辛努力。”
  董建昌点头:“是呀,没有非黑即白嘛,都还在一本册子上,血脉相通。”
  立青说:“父亲的意思是明白的。”
  董建昌:“一片苦心呀,一片苦心,不是吗,世间万物尚可相克相生,为什么人就不行?非得夫妻反目,骨肉分离,势不两立?”
  立青笑笑:“你这才几天,就受不了了,董长官?我杨立青做了我们杨家几十年的逆子,远离亲人,远离家乡,有时还得躲避自己亲人的通缉追捕。我向谁说去?八一暴动,在你的专列上,你要人绑我,能绑得住吗?董长官,有时感情比较起信仰来,实在是太苍白了。”
  董建昌也陷入回忆中:“谁说不是呀,你小子还不错,把望远镜和特务营的弟兄都送回来了。”
  立青:“那是瞿恩下的命令。依了我,才不会还你呢!”
  尾声
  立青又一次提到瞿恩,董建昌发现立华和立青这姐弟俩,差不多句句不离瞿恩,不过,他从不反感,对瞿恩那样纯粹的为人,他董建昌从来都是服气的!
  立青无比崇敬地说:“他是优秀的战士,代表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全部理想和品质,这一点,连我们的敌人都不能不尊重他。”
  董建昌又给立青斟酒:“立青啊,有一件事恐怕你得有点精神准备。”
  立青一怔:“什么事?”
  董建昌:“你爹的事。”
  立青紧张起来了:“我爹……?”
  董建昌:“太难得一个老爷子,老实说,在你家我和你爹比和你姐还谈得来,老派是老派点,可是目光如炬,世事洞明。”
  立青:“你要说什么……”
  董建昌:“你有一个难得的家,无论外面打成什么样,也别管惊涛骇浪,岁月蹉跎,有老爷子在,家就还是家,遮风避雨的家,疗伤养伤的家,丢弃恩怨的家。太遗憾了,老爷子走了,这个家也散了,你不再有家了,我也是……”
  立青:“爹走了?什么时候?”
  董建昌:“立华立仁上船的前一天走的。”
  立青默不做声,哽咽地强忍着,突然站了起来:“我得回去了,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
  “站住!立青,此刻,你不是解放军的代表,我也不是你的工作对象。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姐夫,你有眼泪就在这儿流吧,整个长沙,除了我,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有这么一个父亲?”
  背对着董建昌的立青,眼泪无声地下落,他竭力不去擦,也不想让人看到。
  时光荏苒,上海的外滩伫立在明媚和煦的阳光下有几个月了,虽然已是冬天,这个城市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暖,这已经是一座共产党接管下的城市。
  立青带着林娥、孩子以及一身解放军服装的秋秋顺着墓道走来,不久,他们在一坟茔前站住,不太显眼的青碑上刻着:杨廷鹤先生之墓。
  “这就是了!”立青说着,看了看四周,“立仁还是有特权呀,仓皇之下,还能选出这么一块风水宝地。”
  林娥笑了:“你就迷信。”
  立青不服气:“迷信,这怎么是迷信呢,你忘了你丈夫是做什么的了?我是测绘出身,打小摆弄的就是山川形胜。”
  林娥:“这有何讲究吗?”
  立青笑笑:“不能对你讲。我爹自己肯定心领神会,他也是行伍出身,一辈子最读不厌的书就是地图了。”
  林娥问:“到了父亲的坟上,你怎么一点伤感都没有?”
  立青:“伤心干吗,先人那么辛苦,你哭哭啼啼也惹他伤心不是?把花摆上!林娥,你跟我一块磕个头吧!还有秋秋,一块儿!”
  林娥四下看看,她怕有外人,三个穿军装的解放军跪地磕头,条令条例不允许。秋秋也表示,要不她就立正敬个礼。
  “不行,咱爹是老派人,得按祖宗的规矩,条例条令放一放,这是家祭,不是在部队上。”立青带头跪下,林娥和秋秋也跟着跪下。
  立青肃穆了自己,眼盯着墓碑:“爹,我和林娥秋秋带着我们的孩子来看你了。我知道你能听见我们的说话,别在意,里头的和外头的都是军人。军人就是爽直,他们的膝盖从不向敌人弯曲。人家说,我们共产党不要祖宗,放他的屁!你看好了,我给你也给祖宗跪下了。”
  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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