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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打开羊皮纸飞快看得一遍霍然起身:“既然如此,我便兼程北上!”
“你我心领神会,无忌不做俗礼客套也!”
就这样,春申君马队在大梁城外仅仅停留了一个时辰便绝尘北去。次日午后,马队抵达邯郸南门。来迎接的是赵王特使,说平原君巡北边未归,请春申君暂住驿馆等候赵王宣召。春申君颇是疑惑,赵国多年已无北患,兵祸分明在西南秦国,却巡得甚北边?然事已如此,也只有住下等候。谁知一连三日,赵王竟是没有声息,春申君不禁便焦灼起来。
“小吏参见平原君!”
春申君正在廊下思忖如何能强见赵王,却听得前院驿丞惶恐声音,心下顿时一亮,正要吩咐书吏去看,便闻腾腾脚步朗朗笑声一头霜雪一领大红斗篷已经火焰般卷到了庭院!
“老哥哥,赵胜请罪来也!”平原君当头便是一躬。
“噢呀哪里话来!”春申君一把扶住端详,“平原君,老矣!”
“老哥哥的腰都粗了,谁能不老也!”平原君两只大手一比划间哈哈大笑,春申君不禁也连连点头大笑。在四大公子中,原是春申君生得最是英俊,蜂腰窄肩浓眉大眼,处处透着南国灵秀之气,与北方三公子的粗厚壮健适成鲜明对比。昔年孟尝君曾拍着壮硕鼓荡的肚皮戏谑:“春申君错生男儿身也!只怕我等老去,他那细腰也还盈手可握也!”春申君红着脸连连叫嚷:“噢呀岂有此理了!南人腰粗得迟而已了,老夫之时,只怕比你还粗得一圈了!”众人一阵大笑,便留下了这段趣话。
当晚,平原君邀集赵国重臣在府邸大宴春申君一行,饮酒间却只字未提自己行迹。春申君素来机敏无双,见平原君不提,便知其中必有不便,自然也绝口不问只是海阔天空。三更宴罢,大臣与门客散去,平原君留春申君于湖畔胡杨林下饮茶,春申君依然是默默啜茶只不做声。
“春申君,好耐性也!”平原君终是笑叹一句开口了。
“秦军攻赵最烈,赵国缄默,夫复何言了?”
“岂有此理!谁人说赵国缄默?信陵君么?”
“不是了!”春申君嚷得一句旋即正色,“信陵君郑重委托老夫:向平原君致歉。一句无心之言,老兄弟至于如此耿耿在怀了!”
“不说他也罢。”平原君沉吟若有所思,“赵国非缄默,惟虑一后患也。”
“噢?匈奴远遁,赵国还有何后患了?”
“燕国。”
“燕国?!”
“正是。”平原君点头意味复杂地一笑,“这燕国素来有一恶习,专一趁赵国吃紧时做背后偷袭。百年以来,燕赵大战小战不计其数,十有八九都是这只老黄雀恶习不改!长平大战后赵国势衰,燕国也在败于齐国后衰颓,原本可以相安。然燕王喜却故伎重演,屡屡密谋攻赵。一战大败,仍不思改弦更张。秦军攻占赵城三十余座而赵国不能全力抵御者,便是燕国同时聚集十余万大军偷觑我背后也!有邻卑劣如此,安得轻言合纵?”
“老夫若说得燕国合纵,赵国又当如何了?”
“燕国但能无事,赵军便是合纵主力!”
“数十年不与燕国交往也,容老夫一试。”春申君实在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平原君见春申君倏忽松劲,目光一阵闪烁慨然拍案:“春申君只管去说,量无大碍也!这个燕王喜我却知道,服硬不服软。春申君只给他挑明:燕国若要在此刻盘算赵国,我云中郡边军立即痛击燕国!李牧将军没有南下,便是对付燕国的后手!老姬喜若是颟顸不明,让他攻赵便是,看灭国者究竟何人也!”
“噢呀!原是平原君胸有成算,只借我做个说客而已了!”
两人哈哈大笑,直说到五更鸡鸣方才散了。
歇息得一日,春申君马队继续北上,兼程奔驰两日,第三日清晨便看见了苍莽葱郁的燕山群峰与古朴雄峻的蓟城箭楼。谚云:望城三十里。依着邦交风习,使节历来在三十里时开始缓车走马,一则表敬重与国,再则也为免去在车马行人稠密处夺路扰民。春申君老于邦交,正要下令马队稍事歇息而后缓辔入城,依稀却见官道上一队骑士卷着烟尘飞驰而来,商旅车马庶民行人纷纷匆忙躲避,知道绝非常人,便立即下令马队转下官道树林以示礼让。正在此时,便听对面马队喊声响亮:“太子丹郊迎特使——”春申君不禁愕然!喊声未落,一少年飞马而来,火红斗篷墨绿玉冠腰悬短剑手执马鞭,一派飒爽英风。
“此儿非凡,活似当年赵括也!”春申君不禁油然赞叹。
“林下可是春申君么?”一声清脆呼叫,红衣少年已经飞身下马大步下道又大步进入树林毫不犹豫地对着春申君便是一躬,“太子姬丹迎客来迟!春申君见谅!”
春申君大笑着迎了过来:“噢呀!英雄果在少年了!”
“姬丹敢请春申君登车,父王已经在郊亭设宴等候。王车!”少年一连串说话发令,快捷得竟无春申君对答余地。待春申君登上辚辚驶来的青铜王车,少年太子丹已经跃上了驭手位置,说声君且安坐,王车便哗啷啷飞驰而出,实在是干净利落。
车近十里郊亭,便闻乐声大起排号长吹,一队红蓝衣者便从亭廊下踩着红地毡上了官道。当先之人清癯黝黑须发间白,稀疏的胡须挂在尖尖下颌,一顶颇大的天平冠几乎完全遮掩了小小头颅与细细颈项,身后亦步亦趋者却是一位粗肥壮伟的白面将军,倒是相映成趣。春申君目力极好,一眼认定当先老人必是燕王喜无疑,一扶伞盖铜柱便从车上站起,遥遥便是一个拱手礼,及至王车停稳,春申君已经下车走上了长长的红地毡。
“春申君别来无恙矣!”
“黄歇参见燕王!”
燕王喜虽则从来没有见过春申君,却笑得故交重逢一般亲切,一手拉住春申君便是一阵热切地端详:“南国多俊杰,诚哉斯言!相君英风凛然,羡杀姬喜也!”春申君大觉别扭,却呵呵笑着岔开了话头:“噢呀!黄歇存功未见,却劳太子驭车燕王亲迎,心下有愧了。”“相君何来此说!”燕王喜亲昵地拍拍春申君肩膀,“斡旋合纵,大功于天下,任谁不认,老夫认也!来!亭下痛饮说话!”不由分说便拉着春申君进了石亭,对身后的将军大臣竟是一个也没有介绍 。 洗尘酒饮得三爵,燕王喜便命亭廊外陪宴大臣的座案移到林下树荫处,亭中惟留那位粗肥白面将军陪饮。春申君明白,这明是关照大臣,实则却是要开说正题了。果然便见燕王喜又敬春申君一爵,便是幽幽一叹:“春申君,本次合纵难矣哉!”
“燕王以为,难在何处?”
“难在赵国。”
“噢呀?愿闻其详。”
“老夫知赵深也!”燕王喜慨然拍案,“说来话长。西周成王分封之时,我祖召公为天子三公,遥领燕国封地,与周公共主天下大政。其后三百余年,我燕国始终代天子监北方诸侯,其时赵国安在哉!后来魏赵韩三家在晋国崛起,争相示好燕国,以使燕国不干预晋国内乱。其中赵鞅最工心计,在三家合谋诛灭智氏后,又独灭范氏、中行氏两大部族。其时赵氏兵力不足,秘密借我兵力三万,许诺立国后割让北边五城以报。然则后来如何!”燕王喜愤然拍案,“赵氏立国,非但装聋作哑不割五城,赵仲小子还夺了我代郡西北三百里!尚大言不惭,说是战国但凭实力,只有蠢猪才割地!春申君且说,此等龌龊之国,我堂堂七百余年之大燕,该不该复仇也!”
“噢呀……”
虽是古老的往事,却也听得春申君心头怦怦直跳。战国之世,燕赵长期龌龊尽人皆知。天下议论多认定燕国不识时务横挑强邻,鲜有指责赵国者。赵武灵王之后,赵国成为山东屏障,燕国在山东诸侯中便更是不齿了。如春申君一班合纵名士,对燕国历来十分头疼,直是不解燕国君臣何以偏狭激烈如市井痞民,竟能屡败屡战地死死纠缠强大的赵国?今日听燕王喜一番愤愤然说辞,春申君这才恍然大悟——燕之于赵,犹吴越之于楚也!几百年恩怨纠缠,谁打谁都有一番慷慨理由,如何却一个“不识时务”了得?
“只是,秦国已经夺赵三十七城,若不遏制其势头,秦军必以太原为根基北上攻燕。其时燕国奈何了?”春申君还是回避开了那些说不清的旧事,委婉的拒绝了回应燕王,而只说目下急迫之事。他相信,无论燕国君臣对赵国有多么仇恨,总不会坐等亡国。
“燕国本是合纵鼻祖,自然是要合纵抗秦也!”燕王倒是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表明了参与合纵却又突然压低了声音,“然则,须得赵国一个承诺!”
“燕王但说了。”
“发兵之前,还我代郡之地,或割五城,了却旧账。”
“噢呀,燕王还记五百年前老账也!”春申君哈哈大笑。
“毕竟,秦国还没打燕国。”燕王的微笑很是矜持。
“燕王是说,赵国无此承诺,燕国便不与合纵了?”
“春申君说呢?”
“燕王差矣!”春申君终是无法回避了,决意将话说透了事,“春秋战国五七百年,大小诸侯相互蚕食,谁个没占过别个土地,谁个之土地没有被别个占过?秦国河西被魏国占过五十余年,几曾无休止纠缠着魏国袭扰?未曾变法时,秦孝公为了离间六国瓜分秦国之同盟,还忍痛放了在战场俘获的魏国丞相公叔痤!变法强大后,秦国一举夺回河西!战国铁血大争,何国没有过顿挫屈辱?谁人没遭过负约背盟?计较复仇得分清时机,如此不分时机一味纠缠,只能落得个天怒人怨四面树敌败家亡国!”春申君粗重地喘息着,“黄歇言尽于此,燕王斟酌了。”
“如君所言,秦军攻占山东也无须计较?”燕王揶揄地笑着。
“噢呀!往昔之争,各国实力不相上下而互有争夺。秦军与山东之争,却是存亡之争!燕王若连如此道理也揣摩不透,夫复何言!”春申君显然生气了,起身便是一拱,“燕楚素来无瓜葛,告辞了。”
“春申君且慢也!”燕王喜哈哈大笑,起身便是一躬,“君之合纵诚意,本王心感也!来,入座再说。”笑呵呵拉住春申君摁进了座案,自己也顺便礼贤下士一般跪坐在了对面,一拱手低声道,“春申君但说,燕军果真南下合纵,赵军会偷袭我背后么?”
“笑谈也!燕国但入合纵,赵军能偷袭燕国了?”
“只怕未必。赵军廉颇、李牧两部均未南下,派何用场?”
“燕王既得此报,更当明白了。”春申君从容一笑,“赵为四战之地,任何战事都不能出动全部兵力而须留有后备,此乃常理,无足为奇也。然则,燕王所虑亦不无道理。黄歇揣摩:赵国为合纵抗秦主力,两大名将却不参战,实在也是在等待燕国动态。燕若合纵抗秦,燕赵便是同盟,廉颇李牧可随后南下。燕若不与合纵,则廉颇李牧便是应对燕军袭赵的最强手!届时两军必然夹击燕国,燕王奈何?”
“此乃君之揣摩?抑或平原君带话?”
“无可奉告了。”春申君微笑着摇摇头。
一阵默然,燕王突然拍案:“好!老夫便入合纵!”
“派军几何了?”
“五万步骑如何?”
“何人为将了?”
“便是这位肥子将军!”燕王喜离座起身指着粗白将军,“春申君,这位是栗腹将军,多谋善战,燕国干城也!”春申君正在沉吟,粗肥将军已经扶着座案爬了起来一拱手赳赳挺胸道:“栗腹胜秦,犹虎驱牛羊!我王尽可高卧蓟城静候捷报!”声如洪钟却是顺溜滑口。燕王姬喜哈哈大笑,连连拍打着栗腹的肥肚皮:“汝这肥腹之内,装得雄兵十万么?”粗肥的栗腹似乎已经对这般戏弄习以为常,左掌拍拍肥大的肚皮突然之间声如黄莺脆鸣:“大腹无雄兵,只有忠于我王的一副肝肠脏物也!”燕王又是开心地大笑:“将军能战而乖巧,真可人也!”粗肥的栗腹又如黄莺脆鸣般流利响亮:“臣子臣子,为臣者子也,自当取悦我王也!”
春申君一身鸡皮疙瘩,背过身佯做饮茶远眺,腹中直欲作呕。
正在此时,红斗篷的太子丹突然大步进亭昂昂道:“启禀父王:儿臣举荐昌国君乐闲为将!栗腹乃草包将军,人人皆知,如何当得秦军虎狼!”
“无礼!”姬喜恼怒呵斥,“身为太子,粗言恶语成何体统!”
太子丹满脸通红泪水骤然涌出,扑地拜倒依旧是昂昂声气:“此等弄臣庸人败军误国,今日更在合纵特使前出乖弄丑!儿臣身为太子,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话未落点陡然纵身拔剑,一道寒光直向那肥大的肚皮刺去!
“太子!”从胡杨林宴席跟来的一个将军猛然扑上抱住了太子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