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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做了前军主将,目下被委以离石副将之职,实际上便是要你接替老将王陵了。老秦王将独当一面的抗赵大任交付于你,你却在大事上如此懵懂,身为大将只知就事论事,何其惭愧也!
回到府邸,蒙武对正在摆弄秦筝哼唱秦风的嬴异人三言两语说了进宫经过,也不管这位昔日同窗如何嘟哝,便亲自驾车连夜将异人送到了渭水南岸的吕庄。先行离赵归来的一班执事、仆役及异人在赵国的老内侍老侍女,回到咸阳对吕不韦消息一无所知,终日惶惶不安,乍见异人便凄惶得放声哭成了一片。西门老总事则是捶胸顿足,坚执要随蒙武北上照拂主东。嬴异人颇是不耐地呵斥了道:“哭甚吵甚!谁个不烦?吕公又没死,聒噪!”便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这次蒙武却是大有耐心,见劝阻不住便欣然答应带西门老总事北上。老总事顿时破涕为笑,带着蒙武去见夫人。令蒙武惊讶地是,这位天人般的新夫人听说吕不韦伤病留在河西,竟只闪动着明亮的眸子紧咬着红润的嘴唇盯住他甚话不说,良久默然,终是低声一句:“多谢将军消息。”便径直出厅去了。便在那瞬息之间,机警的蒙武从那对闪亮的眸子中看到了警觉看到了疑惑,心头不禁猛然一颤!
蒙武给吕庄执事们留下了一千金,不管西门老总事如何推脱,都没能拒绝真诚和善而又执拗得寸步不让的年轻将军。回府途中,蒙武又顺道拜访了内史官署,请这位执掌咸阳军政的王族大臣向吕庄派出百人轻骑队昼夜巡视。蒙武一出示老秦王的特使密诏,老内史甚也没说便派马队出城了。
蒙武马队兼程北上,堪堪将近在高奴,却见马队之前有一辆黑蓬辎车辚辚疾驶。在马队越过辎车的刹那之间,西门老总事惊讶地噫了一声。并骑飞驰的蒙武心中突然一亮,立即低声吩咐一名军吏带三骑士换上便装跟随辎车。马队抵达阳周要塞时,一便装骑士飞马赶来禀报:黑蓬辎车在高奴遭遇守军盘查,得知车中女子自称赵女,无秦人照身帖,经军吏担保已经过关;辎车昼夜驰驱不吃不喝,军吏担心车中女子出事,便派特急快马请令定夺。西门老总事恍然大悟:“夫人也!定然无差!”蒙武立即下令马队扎营等候,与老总事亲带十骑返程接应。次日清晨,终于在洛水东岸的土长城下看到了烟尘鼓荡的辎车与远远尾随的骑士。蒙武飞马迎上凌空跃起,硬生生在黄尘飞扬的原野勒住了没有驭手任性狂奔的两匹烈马。当老总事颤巍巍拉开车窗帘布时,却是一声嘶哑的哽咽便滑倒在了车旁!情急之下,蒙武一把撕开车帘,却惊讶得不知所措——车中一片血红,飞溅车厢的鲜血与散乱纠缠的红裙裹着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孔,分明死人一般!
“谁懂医道?快!”
便装军吏飞步赶来,猛然一声惊呼:“身孕血崩!快请太医!”
蒙武大惊,回头一声断喝:“人安军榻!原地守侯!我接太医!”翻身跃上那匹雄骏的战马风驰电掣而去……
蒙武至今还在后怕的是,假若没有那名随行太医,这位颠簸驰驱三昼夜而流身血崩的新夫人当真是死活难料。假若这位夫人死了,他有何颜面再见这位有功于秦的商旅义士?如今果然要见吕不韦了,蒙武心头直是难以自抑的翻翻滚滚。
吕不韦的大帐在小城堡的东南角。
走过连绵成片的军帐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杆随风鼓荡的与主将旗帜同样高低大小但却没有姓字的黑底白边大纛旗,旗下一圈高大厚实的马粪墙,墙外一圈人各三兵(长矛、长剑、弓弩)的重甲武士。踏着残雪走进马粪墙,一座浑圆大帐孤独矗立,一层显然是连缀起来的巨大棉被披挂在牛皮帐篷外,帐口钉着一张厚实得连盘旋呼啸的寒风也奈何不得的翻毛皮包木门,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直到帐口,蒙武也听不见帐中任何动静。若不是帐顶那口冒着袅袅轻烟的竹管烟囱,谁也不会相信这毫无声息的“土堆”中会有人。蒙武看得出,在冰天雪地的高原军营之中,这座大帐的保暖之工是绝无仅有的。主将王陵的幕府虽则宽敞,但那冷硬粗糙的青砖地,厚实却又漏风的石条墙,以及铁甲锵锵的进出将士,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如此的严丝合缝,也无论如何使人想不到“温适舒坦”四个字。
“王陵,终是父辈老将也!”蒙武不禁大为感慨。
那天日暮,匆忙将吕不韦用军榻抬进了离石城堡,只简略地对王陵留下了急赴邯郸请毛公的叮嘱,蒙武便率部护送嬴异人星夜南下了。在蒙武心中,自己奉诏北来的使命只有一个,那便是接应护送公子回秦,公子但有意外,自己便是死罪!在吕不韦突然失心变颜而嬴异人又惊得六神无主时,蒙武全然没有想到如何周全处置。说到底,根由便在于缺少历练没有洞察之能。王陵对此事原本一无所知,却偏偏能在他离开之后克尽全力,非但派出精干斥候兼程入赵请来了毛公,且亲自率领三千步卒刨雪搜山寻觅千年灵芝,以致滚沟跌成了骨折!若非老将军极尽所能地满足毛公之请,岂能挽回吕不韦垂危的性命?若是奉命之下,蒙武自认也能做得周全利落。然则,王陵恰恰是在既未奉命又不知情之时,以无可挑剔的诸般作为顾全了秦国敬士的大规矩,此中隐含的仅仅是精明干练么?非也非也。在秦国的年轻将军中,蒙武以“承乃父缜密沉稳,而精明干练过之”著称,若非如此,老太子嬴柱岂能选他来做这件扑朔迷离无定数的大事?然则两厢比较,你便不得不服膺王陵老将军的过人之处。细想起来,在昔日武安君白起的秦军老将中,堪与王陵者相比者不乏其人,父亲蒙骜不消说,王龁、桓龁、胡伤、嬴豹等都是。他们的战场之才虽各有千秋,然却都有一个共同处:身为大将而顾及国体,每结贤士必彬彬敬之,与山东六国士子们咕哝不休的“虎狼秦风”竟是大异其趣。后来,六国士子们每每私相揶揄,西也东也,虎狼之风究竟何在?对秦国的攻讦之辞也便越来越没有了颜色。何以如此?也许是这些老将军比蒙武一代更深地咀嚼了山东六国鄙视秦国的创痛,也更直接地经历了敬士带来的益处,便人人衷心认同先祖孝公开创的求贤之风。蒙武一代,则淡漠了这种“天下”之心,以致见士而不知重,见重而不明其道……
“啪!”沉闷清晰的敲棋声打断了蒙武的思绪。
吕不韦与毛公正在对弈。
案前一座硕大的木炭火燎炉,大帐被烘得分外暖和。茶女静静地侍奉着拙朴的陶炉陶壶,俄而起身在厚厚的地毡上飘忽来去,全然没有声息。缭绕大帐的酽茶香气中,只有淡漠的敲棋声散漫无序的起落着。两颗白头隔案相对,恍若深山林泉间的世外高人。一颗白头边打下棋子边摇晃着散乱虬结的雪白头颅高声吟诵:“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而膠,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负其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也……”
“风也飞也,你是鲲鹏么?”对面白头不耐地嘟哝。
蒙武一片懵懂,老人如此认真地念诵这不着边际的宏文究有何用?对面白头人为何又如此沮丧不耐?听得片刻,两位白头人依旧散漫敲棋时而念诵,蒙武终于走上前去深深一躬:“末将蒙武,见过吕公。”
背对帐口的白头蓦然转过来打量一眼,又转过身去:“吕公,将军见礼。”
“啊啊——将军?”盯着棋盘的白头抬了起来望着一身泥土的铁甲大汉,一脸茫然的笑了,“好,王陵将军来也,请入座。”
“嘿嘿,输得糊涂了!”白发散乱的老人竹杖啪啪敲着大案,“蒙武将军!老小都分不出来,罚饮三爵!”
“嚷嚷甚?输了棋便撒气,出息也。”
“哎哎哎!究竟谁个输了?老夫能输混沌人!”
“啊——想起来也,我输我输。”白头吕不韦伸着懒腰长长打了个哈欠一阵哈哈大笑,“输了好,输了好,输了好呵!”眼泪鼻涕一涌而出,却只是不管不顾地兀自长笑。毛公霍然站起,竹杖啪啪打着棋盘:“吕不韦!你枉称棋冠,败在老夫之手,不想赢回去么!”大笑声戛然而止,吕不韦扶案站了起来,茫然盯着烘烘燎炉嘟哝着:“输了便是输了,还能赢回来?”毛公红着脸陡然一声大喝:“吕不韦!想不想再来!不想再来永世狗熊!”吕不韦回身点头茫然笑着:“好好好,再来再来,便输光光怕甚?”毛公却又突然嘿嘿一笑,过来扶住吕不韦坐到案前:“老兄弟,礼客为先,会完将军,再来不迟。”说罢回身对蒙武一瞥,便笑吟吟坐在了吕不韦身旁。
“王陵将军见我何事?”吕不韦淡漠地笑着。
“末将蒙武,受命任离石副将,临行受异人公子之托,特来拜会。”
“啊啊啊,蒙武。”吕不韦茫然地应着。
“嬴异人小子何在?”毛公突然拍案,“不会走路么!”
“禀报吕公,”蒙武肃然躬身,“异人公子与公同逃同战,负伤六处,回咸阳后先在末将府下卧榻疗伤,稍见好转便坚执住到了城南吕庄;得知末将北上赴任,公子请得秦中名医扁鹊弟子与末将一同前来为公医治;另则,公子专门致书吕公。”蒙武从皮袋中取出铜管捧上,却被黑着脸的毛公截了过去。
吕不韦目光蓦然一闪:“将军是说,公子没有回太子府?”
“吕公明察。”蒙武又是肃然躬身,“末将护送公子回秦,本当立即禀报太子,然公子却坚执要末将说他留在了离石疗伤,不让父母知晓他回到了咸阳。末将问其故,公子答说:吕公性命之忧,异人安可独享富贵哉!念及同年同窗情谊,末将成全了公子心意,只对秦王与太子复命说吕公与公子已经接应回秦,皆在离石疗伤。是故公子一直未曾拜会父母。”
吕不韦默默点头,淡漠木然的脸膛第一次漾出了一片舒展的笑容。毛公恰恰抬头将一方羊皮纸啪地拍到案上:“好!小子尚算有心也!”吕不韦瞥得一眼羊皮纸喟然一叹,一句话不说又是默默点头。
蒙武去了,大帐中一片沉寂。吕不韦轻轻一声叹息又是悠然一笑:“毛公啊,异人能有此番心意,不韦虽死足矣!”正在飞快眨眼的毛公突然拍案一阵大笑:“呜呼哀哉!你老兄弟没看出此中蹊跷么?”吕不韦堪堪舒展的脸膛倏忽一片阴沉:“老哥哥是说,异人有假?”毛公神秘兮兮地一笑:“嘿嘿,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小假大真,真假交混,妙哉妙哉!”吕不韦心绪陡然低落又是一副茫然神色:“输了,赔了,而已,何须惊怪?”“错也错也!”毛公连连拍案,“谁输了赔了?大赢也!你混沌还有个底么?”“好好好你便说,我好了好了!”吕不韦突然焦躁起来,直瞪瞪看着毛公。
“嘿嘿,嚷不嚷都没跑,终归大好事也!”毛公也直瞪瞪盯住吕不韦双眼,“你可听好:其一,那位秦国的扁鹊弟子早做了太医令,嬴异人小子刚回咸阳,请得来么?其二,这封皮书之笔法近乎嬴异人,却绝然不是嬴异人!莫忘了,老夫可是那小子老师也!其三,异人果真深明大义,如何能弃公先去?既弃公先去,如何能突兀回到吕庄?其四,这个蒙武可是秦军有为大将,纵是敬公而拘谨,也不当满面忧思欲言又止……呜呼哀哉!你老兄弟究竟进耳朵没有也!”
吕不韦两眼发直默然不语,良久突然拍案:“说!四假可证何事?”
“天也!老兄弟终是醒了,醒了!”毛公挥着竹杖手舞足蹈地在帐中胡乱蹦了两圈,呼呼喘息着大盘腿坐下压低了声音,“老夫不会看错:假后有真!”见吕不韦只目光烁烁不说话,毛公便掰着指头连珠开说,“不奉王命太医令不能北来,此其一。无得授意,不会有人为那小子代笔,纵然有人代笔,以蒙武将军之持重也不会自承信使,此其二。小子原本未回吕庄,便是不想回吕庄,不想回而能居住蒙氏府邸,必是蒙武赞同;两人一致而能突兀搬回吕庄,绝非那小子与蒙武忽然转向,必是上意所迫,此其三。蒙武对吕公敬重有加却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除却歉疚之心,背后必有隐情,此其四。凡此等等,可见背后总有上手操持。上手者何人?不是太子便是秦王!老夫看秦国老太子平庸,隐身而操此事者,必是老秦王嬴稷!你老兄弟说,是也不是?”
良久默然,吕不韦淡淡漠漠地笑了:“秦有今日,天意也,人事也。”
“没劲道!不与老夫大饮两爵?”毛公黑着脸嘟哝一句。
“我,我只酸困,想睡,睡……”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