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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不许名将见白头(2)
一路下来,经历我们高家数帝,高思好累迁尚书令、朔州道行台、朔州刺史、开府、南安王。由于他本人尚武,善于抚御,甚得边朔人心。
至于高思好造反的情由,十分简单:皇帝身边宠臣、胡人血统的斫骨光弁奉使至朔州,高思好奉迎招待甚谨。斫骨光弁仗恃朝廷使臣的身份,待之倨傲,勒索钱财,打骂众将,并且当众调戏高思好的妻子。
衔恨在心之余,高思好逆志顿萌,遂举兵造反。
起兵之时,他手下行台郎王行思书写檄文,遍递各州以及朝中官员:
“主上少长深宫,未辨人之情伪,昵近凶狡,疏远忠良。遂使刀锯刑余,贵溢轩阶,商胡丑类,擅权帷幄,剥削生灵,劫掠朝市。暗于听受,专行忍害。幽母深宫,无复人子之礼;皇弟残戮,顿绝孔怀之义。仍纵子立夺马于东门,光弁擎鹰于西市,驳龙得仪同之号,逍遥受郡君之名,犬马班位,荣冠轩冕。人不堪役,思长乱阶。赵郡王(高)睿实曰宗英,社稷惟寄,左丞相斛律明月,世为元辅,威著邻国,无罪无辜,奄见诛殄。孤既忝预皇枝,实蒙殊奖,今便拥率义兵,指除君侧之害。幸悉此怀,无致疑惑。”
见此檄文,词语蔑上无礼,内容却事事是实。
高思好率军行至阳曲,自号大丞相,置百官,直接向晋阳进发。
当时,只有武卫大将赵海在晋阳掌兵,仓促不暇禀奏,乃矫诏发兵抵拒。而晋阳城内的军士,不少人曾在高思好手下打过仗,纷纷扬言:“南安王来,我辈唯须高呼万岁奉迎!”
从邺城准备出发往晋阳的皇帝闻变,急忙派出唐邕、莫多娄敬显、刘桃枝、中领军厍狄士文等人奔驰晋阳救援,又忙遣使人到定阳,下诏派我做统帅。至于皇帝本人,他正准备从邺城出发,勒兵续进。
身为宗室,危难关头,我不得不出头。
立马高岗之上,我看见,在下面干枯的草地上,有大批穿着我们北齐军队服色的骑兵在奔跑。
那些人,紧挤在一起,队形很乱,从北而来,横过大路,沿着盆地的土坡,懒散地往晋阳方向集结。这些人,大概就是高思好的叛军了。
恰值早春时节,阳光如此灿烂,四周却是大片原封未动的、经历了一个冬天都未融化的积雪。我能想象,在积雪下面,大地正在悄悄地解冻。春天的太阳也没有闲着,它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积雪,潮气荡漾在周围的空气中,使得早上雾气弥漫遍布。
不远处的河上,薄冰咯吱咯吱响着,大块的冰,轰隆轰隆地塌陷下去。草原上的融水开始四处横溢,马蹄踏过,融雪四溅,散发出丰肥的土壤和腐烂的野草气味。
看着下面高思好部队大汗淋漓的战马和懒洋洋的兵士,我心里知道,他们输定了。
这些人,战斗力本来不弱。但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皇帝的军队,能这么快就到达晋阳附近。
朔风劲吹,早春的雪野,蓝光反射。我居高临下,眯眼望着下面的叛军,胸中胜算无疑。
令下后,我手下军队的士兵们排好队形,骑着马,呐喊着,快步冲下山岗。
我身先士卒,骑马跑在最前面。
山岗上皇帝一方归我指挥的步兵,大概还留有一千多人。他们架起弩机,开始朝平地上的高思好叛军发射弩箭。
箭雨蔽天。叛军纷纷落马。他们中箭着弩的姿势很怪,有的嗷然一声毙命,有的似乎打呵欠一样,懒洋洋地往一边歪去,忽然两手一扬,从马上栽跌下来。
那些摔在地上没有马上咽气的人呜咽着,由于受伤的疼痛难忍,不少叛兵倒地呜呜狂叫。
皇帝的军队,跟随着我,从高岗上一直往下冲杀。我们结成雁形的队形,纵马飞跑起来。
我的一个护兵,在马上高举起一只长槊,上面迎风飘扬着我的帅字旗:兰陵王高!
晋阳附近沟壑纵横。坡直的崖陡,摔死了我手下几十个骑兵。虽然如此,我手下的骑兵没有放松速度,不断往前冲杀。
士兵们高扬着手中的长槊和大刀,沿路劈砍着叛军。人头纷纷落地,根本来不及取首级。
我命令士兵抓紧追杀叛军,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我纵马跑下第一道沟谷,跳跃过乱蓬蓬的灌木,感觉到身上的甲服被汗水浸透。
不顾干渴,我舔了舔干硬的嘴唇,鞭打身下坐骑,晃动着的长长的槊尖,左右冲杀捅刺,亲手杀掉了大概二十几个叛兵。
忽然,我听到雹子似的马蹄声在我背后不远处响起,登时深切地预感到一种陌生的死亡的恐惧。
我猛然拨转马头,看到一个叛军骑兵正从我的左翼斜插过来。他以惊人的速度,向我猛冲过来。同时,他弯弓搭箭,准备朝我发射。
三十二 不许名将见白头(3)
我赶忙低头伏在鞍子上,嗖的一声,我身后一名卫兵应声落马,连吭都未吭一声,栽在地上,死了。
褐色的烟尘飘荡,射箭的叛军大概就近认出了我。他死命拍马,很快地掉头,想快速跑远。
我扬鞭猛追。
毕竟我的马好,很快就追上了他。
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我瞄准目标,猛地甩手,把长槊向那个叛军的后背掷了过去。
槊尖穿透了叛军的两当甲,着着实实刺进他的体内。
那个叛军疯狂地喊叫了一声,摇摇晃晃,没有即时栽落。
我从刀鞘里拔出刀,飞快地纵马跑到他的身边,朝他的肋部又捅了一刀。
叛军士兵的甲胄可能非常好,那一刀没能把他捅穿,他竟然能在马镫上立起身来,忽然兜转过马头。
那匹高大白马的胸部,几乎侧撞在我的马头,差点儿把我撞翻。
面对面之时,我清晰地看到了叛军那张恐怖可怕的黑脸。
我挥舞着刀,又劈砍了他一次。他龀着牙,面如死灰,在马鞍转了一下,依旧没有落马。
此时,另外一个叛军骑兵,估计是我追杀叛军的手下或者兄弟,忽然从我右边凌空冲杀过来。我感觉到利剑的寒光于眼前闪烁。
我赶忙举起手中刀来挡架。砍击之中,铿然有声,火星突溅。
这是一张不年轻的、激动的、惊恐的脸。这个叛军,满头大汗,兜鍪下的脸上,长满雀斑。他下垂的颚骨颤抖着,用剑朝我胡刺乱捅。
这个时候,被我追杀砍击的叛军终于在马上不支,摔落于地。
趁着马上的叛兵一分神,我的刀已经在他的脖子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昏头昏脑地惊呼一声,似乎被掉落在地上死去的叛军吓坏了,好像又是被我的一刀刺痛。他在马上轻轻摇晃了一下,掉转马头,准备逃跑。
转身的时候,他把后脑勺留给了我。我追击。
我都能清晰看见他脖子上所围缠的湿漉漉颈巾的颜色。战场上的疯狂情绪,使得人杀心顿起。
我举起了刀,稍稍从马鞍子上把身子往外探了探,趁叛兵回头看的时候,朝他斜劈了一刀。
一块血肉溅起。叛兵低声叫喊了一声,脊背朝上,伏在马鞍子上面,紧紧抱住马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他的马速度极快,我紧紧追住他。不料,半途间,他失去了控制,马头掉转,飞快地又往回跑。
失去控制的马匹,带着它受伤的主人,朝我狂奔而来。
那个受伤的叛兵抬起头,无奈地望着我高举着屠刀的手。他本来已经面无人色的脸更加扭曲,嘴唇变成灰白,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他想向我求饶。
叛兵头顶上先前已经被我削下了一块皮,那块血皮,耷拉在他的一条眼眉上,血流半面,样子十分怪异。
双马交汇的时候,我们的目光相遇。他的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十分恐怖地望着我。
我感觉到他好面熟。
二马相错,我高挥刀,从上而下斜劈下去。这一刀,把他的脑袋连同一块肩膀,都劈了下来。
无头的死尸摔在地上,声音闷闷的。叛兵座下的战马长嘶,疯狂地跑走了。
我忽然想起来,那个刚刚被我劈死的叛军,是我从前的部下。他是一个马军司曹,曾经在邙山战役中跟随我与西贼死战,立过军功。当时,他曾亲手从我手中接过百匹的赏帛。
皇帝的兵马和叛军在平地上开始混战。战马嘶鸣,刀剑咔咔,风驰电掣,喊杀阵阵。
双方士兵杀红了眼,疯一样乱刺乱砍。高头大马,横冲直闯,它们背上的主人,好多都已经栽倒在地上死去。运气不好的,躺在地上号叫,被马蹄多次践踏,更加凄惨地死去。
一匹口吐白沫的黑马,拖着一个士兵的尸体从我身旁跑过去。那个士兵的死尸,有一只脚还挂在马镫里。叛军和皇帝的士兵都穿着黄色的、一模一样的军服,也不知道他是哪边的。
黑马拖着这个浑身血肉模糊赤裸的尸体在草地上不停奔跑,尸体的脑袋上下翻滚。
我抹了抹脸上的血,高声喊了几嗓子,感觉正常,没有受伤。我军服上斑斑的血渍,殷红多处,都是叛军士兵的血……
战斗多时。直到士兵们打扫战场的时候,我才扔掉缰绳,从马鞍上跳了下来。
我站在地上,身体晃了几晃,差点栽倒在地上。战斗了将近半天,累得人虚脱。
战场,一片寂静。如同没有人的原始荒原,仿佛连植物都全部死去。
太阳如血,正在西方往下沉落。旋风袭来,死亡的士兵尸体,显衬得平地是阴森可怕。
在光秃秃的树林后面,有士兵在焚烧死尸,烟雾腾腾,一片朦胧。
三十二 不许名将见白头(4)
早春傍晚的严寒来临,我的盔甲上结了一层薄冰。寒风吹过,冻冰的树枝,叮当乱响,如同生锈的马铠相撞击的声音。
冷酷、死亡的夜晚,让人心慌意乱。
我骑在马上,心中慨叹,不知有多少人,在这场激战中死亡,永别了人生。
高思好见军败,大势已去,只得与其手下王行思一起投水而死。
其麾下两千人,最后被挤压在一块空地上,我派刘桃枝包围了他们,且杀且招,那些人没有一个投降,最后全部战死……
得胜露布②自晋阳送往皇帝处。我听说,皇帝接到胜利消息,高兴至极,左右齐呼万岁。
很快,皇帝带领群臣到达了晋阳。他要在汾河上,举行赏功的仪式。
早春时节,空气尚有寒意,天色却十分明朗。下午的阳光和煦地照在人身上,让人暖洋洋的,十分惬意。
我坐在船上,看着手下的兵士双桨击水,又稳又快地行驶于河上,朝着皇帝龙舟的方向驶去。
汾河上,帝国军队成群的船只皆傍岸而行。好几只大船在浅水的地方动弹不得,或者在布满淤泥的岸边搁浅。
我在疲乏之外,也有些兴致勃勃,毕竟,一场大战结束,终于可以休息了。我喝着美酒,观赏着汾河周边的美丽景色。划啊,划啊,划啊,我们一直划到太阳西沉,才接近皇帝的龙舟。
一轮红日,在河岸低低的水平线上往下落,紫色的晚霞,让人流连忘返。
夕阳美景,很快消失,时光进入苍凉的暮色之中。孤寂而单调的夜晚,即将来临了。
乐声嘈杂。荒寂的河上,顿时有了生气。黑夜的帷幕,很快就被四处燃起的火焰以及灯光所照亮。
皇帝兴高采烈。在龙舟之上,他亲自走下御榻,揽着我的手,笑着说:“兰陵王,我们有几年不见面了。你大名鼎鼎,乃我大齐常胜将军啊。我做皇太子的时候,就知道,我们北齐,我们高家皇族,唯有你这个王爷,貌柔心壮,音容兼美。听说,你出兵为将帅,每每躬勤细事,深得将士敬爱。战场之上,虽得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共享,故而得其死力。如此好王爷,真是我大齐社稷之福啊!”
十六岁的皇帝,我的堂弟,个子长高了许多。我,大概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他了。从前的小孩子,现在变成了小伙子。帝王的服御和帝王的威仪,让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的言谈举止,那么优雅不俗。看见他,我就想起了我的九叔武成帝。这爷俩的相貌,出奇的相似,都是那么俊美清雅。九叔待我甚好,为酬邙山之捷的功劳,当时他还命人为我买美妾二十人,作为赏赐与我。不过,我退却了其中的十九人,只受其一。
“兰陵王,你身为王爷,在战场上坐镇指挥就可以了,为什么每次都亲自骑马,冲锋陷阵,入敌阵太深,如果有危险,后果不堪设想啊。”皇帝亲自执酒,递与我饮。
我跪地接酒,表忠心地说:“家事国事,于公于私,臣都应该这样做。身为皇室宗亲,臣冲锋陷阵,家事亲切,完全是臣的本分啊。”
皇帝微笑,点头表示赞许。
站在皇帝身后的韩长鸾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我的堂弟、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