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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生之于人世,狂狷成习,口孽深重,行止怪戾,其罪莫赎。故而,王侯侧目,豪绅诅咒,新朋故友皆群起而声讨,罪废之身已成为天下人人共诛之物。在此危疾垂衰之时,婵娟的哭声、致远的咽泣、林郎的泪滴,使我心热,使我胆壮,使我感激,使我念及此生此世而无怨无悔……”
妻子吴氏的心决要碎了,倚在丈夫的身边,“唔唔”痛哭,哀声不止。王安石抚着妻子的手安慰着,声音也变得哽咽颤抖:“夫人,莫再痛哭,莫再流泪,安石此生劳累夫人,九生难报。但愿佛门轮回之说成真,来生乾坤颠倒,再结连理,安石当以此生夫人的言行为范,报夫人此生之恩情。夫人,莫再哭泣了,我此时已是心无悲哀,胸无忧患,周身轻爽,你也该破涕为笑了……
“世间人的悲哀,大半不是为了本身的衣食需要,而是出于身外的非分追求。忧患的大半不是自身,而是追求的那个事物。忧国家之积贫积弱,患外敌之猖獗侵扰,谋社稷之中兴稳固,求朝政之廉洁清明,图黎庶之安居乐业,也追求自己的功业不朽。于是,‘变法’开始了,‘新法’创建了,忧患悲哀也就循环无尽的产生了。忧‘变法’之受阻,患‘新法’之无成,悲纷争之再起,哀世情之残酷。忧患无尽,悲哀无穷,直至子殇弟亡,黄土青家,理想毁灭,追求失落,忧患方止,悲哀方休,现时,只有旁观者的安闲了。秦淮小宅足以蔽风雨,粗茶淡饭足以解饥渴,闹市嘈杂足以驱寂寞,秦淮河上的游舸琴瑟足以览世情,棚字上攀绕的酴(酉糜)花、牵牛花足以示春秋,此刻又是‘目视失明’,更无虑于这红绿世界的干扰了。饥则食之,渴则饮之,因则眠之,还原了一个无所追求的本我,才会达到‘乐而忘忧’的高妙境界,我已是有幸涉足入境了。安闲难得啊,夫人,我若先弃你而去,请为我珍视这‘安闲’的欢愉,勿请佛僧超度,那是猥亵我不改的初衷;勿置元酒生刍张罗,那是作践我一生清白的追求;勿告知亲朋故友,那会玷污他们的名声、累及他们的前程。北山墓地,掘地六尺,入土为安,草草了事。我需要安闲,需要清静,需要恰情舒意地安歇啊。”
悲凄豁达的后事嘱托,使妻子吴氏已是咽泣难语。“燕尔婵娟”咽泣出声,跪仆在王安石的藤椅前:“老爷,古人有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天知、地知、人知……“
王安石伸出双手,抚摸着“燕尔婵娟”的发丝和面颊,双手微微颤抖着:“婵娟,我的女儿,你的话使我心神宽慰。我贬居江宁九个年头,赖你和林郎悉心看护,大恩难谢,我愧无可谢之物,唯有一颗行将垂毙而毫无怨悔的心。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是人生的正道。生有所图,生有所举,是人生的必然。‘举图’原是人生的一种探索,就其‘举图’本身来说,原没有成功与失败之分,‘成功’是揭示事物的奥秘,‘失败’也是揭示事物的奥秘,当然两者有利钝得失的不同,但在人们‘探索’之前,谁能分清‘成功’与‘失败’的界限呢?人间的圣人,贤人,不都是在‘探索’之后而得到的尊敬和赞誉吗?我是狂狷之人,是断定不会成为圣贤的。‘变法’轰轰烈烈的开始和凄凄惨惨的结束,也是人生的一种‘探索’,无论成功失败,利钝得失,都将为后人提供评说的话题和鉴别正误的辙印。‘成功’之处,也许是一片虚假的磷火;‘失败’之哀,谁能断定不是未来的一种先声呢?‘变法’之举,不是出于我的私欲邪念,而是出于时代之所需,故我敢于理直气壮地无怨无悔。人生在世,总得有一点精神吧,总得有一点‘举图’吧,总得有一点不怕粉身碎骨的胆量吧!如今,天地翻覆,‘变法’已成为过去,声讨也好,诛伐也好,更改也好,埋葬也好,都与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无关了,最多只是给予王安石一个万古不劫的罪名和恶名,作为那段逝去岁月的印记罢了。‘阽予身而危死兮,览予初其未悔’,婵娟,我的狂狷终不能改啊……”
“燕尔婵娟”停止了咽泣,心头似乎沉浸在王安石心迹坦荡的遗言中。神志清晰、临危不俱的可敬老人啊!
王安石骤然听到了身旁响着强忍的咽泣声:(是林郎在咽泣吧?‘书场浪子’,忘年之友,心神相通之友,萧萧长草没麒麟啊!蓬蒿中的麒麟,我在等待你为我解疑解难。“
“书场浪人”急忙拭去泪水,走近藤椅,抓住王安石的双手,强颜为欢地说:“先生,今夜晴空如洗,繁星晶莹,北斗依旧,河汉横空。属于你的那颗星辰,熠熠生辉,居于北斗之畔,是永远不会陨落的。”
王安石笑了,笑声低微而舒心。
“先生一生所言所行,纵非圣人、贤人,却是一位辉耀天地的杰人。千古以来,只有一个人可比……”
“此人是谁?”
“此人生于我华夏先祖炎帝黄帝纵横天下之时,与黄帝争神,被黄帝断其头颅,仍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威以舞,呼喊厮杀,战斗不止。其志不衰,其力不衰,其魂不衰。其魂魄精气已化作华夏族类共有的不屈不挠的操节、品德和心志,衍流至今而不衰,并将衍流千秋万代……”
“你说的是神话中的刑天啊!”
“‘刑天舞干戚,猛志因常在’。从事业上说,刑天是一个失败者;从人格上来说,刑天是一个成功者。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欣然而泪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可以瞑目而眠了。致远,你还在哀痛悲伤吗?”
叶涛咽泣出声,跪倒在王安石身旁:“阿伯,我心神已乱而无状,恨‘天道’之渺茫,恨‘人道’之不公啊……”
王安石神情坦然,话语飘逸:“‘天道’的真谛,并非靡常的天命。只是前人不解而寻觅的一种境界,何必去怨恨呢?‘人道’的真谛,乃人事、道德、神志、情趣规范下的世情,善恶由人,又何必悲哀呢?用你朴朴实实、真真切切、恭恭敬敬的心去爱惜天下的黎庶,‘天道’和‘人道’就与你的灵魂相通融合了。今所嘱于汝者。若学诗,当师苏子瞻,一点浩然气,干里快哉风。若为政,当师司马光,葵花向日倾,清廉两袖风。若蓬蒿自守,当以‘书场浪子’林郎为师,麒麟恋长草,潇洒傲春风。莫学我之狂狷人生!”
叶涛咽泣回答:“谨遵阿伯教诲。”
王安石似诉尽了自己的心事,再无所牵挂了,顿然神情颓凄,似力不能支,气息微弱,喃喃而语:“夫人,你自珍自重吧!婵娟,请你清唱一曲,我疲劳至极,昏昏欲睡了。我生平所作诗词甚多,但上乘之作甚少,前年写的一首《桂枝香 登临送目》,似乎尚可与苏子瞻之作抗衡”燕尔婵娟“泪眼蒙蒙仰望着眼帘慢慢垂落的王安石,咽泪轻声唱起《桂枝香 登临送目》: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排残阳里,背西凤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图画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燕尔婵娟”的歌声刚停,王防端着积满纸灰的瓦盆走出房舍,站在王安石倚坐的藤椅旁轻声禀告:“阿伯,《日录》已焚……”
王安石没有回答。
“阿伯,《日录》已全部焚毁了,这是纸灰……”
王安石毫无反应。
妻子吴氏情急,抱着丈夫呼唤,王安石已气绝魂离,无痛无苦地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步里程。
王防惊呆,手中的瓦盆失落,着地“当嘟”而碎,纸灰飞扬,他“扑咚”一声跪倒,痛哭哀嚎:“阿伯,防儿不孝啊……”
秦淮小宅哭声哀恸,惊醒了秦淮河睡意朦胧的黎明。
天上繁星隐去,恰有一颗晶亮的星辰坠落,在晨空中拉出一道耀眼夺目的光焰,倏然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时年元祐元年四月六日,王安石病卒,享年六十六岁。
按照江宁民间习俗,王安石的灵柩在秦淮小宅停放七日之后,吴氏遵照王安石的遗言,葬丈夫于北山墓地父母坟圭脚下、儿子王髣坟茔之上、弟弟王安国坟茔之左。
营葬之日,葬仪极简,王防、叶涛举幡带孝,“书场浪子”、“燕尔婵娟”护灵车而行,吴氏亲临墓地视丈夫灵柩入土。
无亲朋送葬,无佛僧超度,无官府参与,无门生凭吊,七尺深坑,一副薄棺,黄土覆掩,植柳作记,冷冷清清地送走了一代叱咤风云的杰人。
唯半山园附近村落和秦淮小宅四周邻居数百黎庶,自行赶来,焚香祭酒,凭吊黄家,哀声动地,安慰着死者狂狷而无怨无悔的亡灵。
人心总是善良公平的。之后的十多年间,这座北山墓地,每逢春风日暮、柳绿霞飞、阴雨黄昏、飞雪夕照,总有苍凉的歌声伴随着哀怨的琵琶声、洞箫声飞起,成了悲人心神的“北山绝唱”,行人驻足,哀伤吁叹;耕者驻耕,凄怆洒泪;渔人停舟,抚掉悲怀。其歌曰:去来夫子本无情,奇字新书志不成。
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
门前无爵罢张罗,元酒生刍亦不多。
恸哭一声唯有泪,故时宾客今如何?
乡间匍匐苟相哀,得路青云更肯来?
若使风光解流转,莫将桃李等闲栽。
江水悠悠去不还,长悲事业典型间。
浮云却是坚牢物,千古依栖在蒋山。
王安石光辉夺目的一生,终究是政坛纷争的狂风乱云所混灭不了的。在其逝世十年之后,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他的名字和事业,受到皇帝赵煦的敬仰,谥日文,配享神宗皇帝庙庭。十八年之后,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年),他的名字和事业,再次受到皇帝赵培的推崇,追封舒王,配享于宣圣孔庙,居孟子之上,与颜子(回)为对。七十年后,野史记载,宋理学集大成者朱熹,看过他的《日录》后,对他的为人和“变法”曾评而论之:“荆公(王安石)初出来便要做事,后来为人所攻,便无去就。不观荆公《日录》,无以知其本末,他直是强辨,藐视一世,如文潞公(文彦博)更不敢出一言;司马温公(司马光)亦只见荆公不是,便倒一边;如东坡(苏轼)当初议论亦要变法,后来却又改了;神宗皇帝尽得荆公许多伎俩,便不再任用,到元丰年间,事皆白做,只是用一等庸人备左右起承耳”。二百六十年后,元朝顺帝至元年间宰相脱脱(蔑儿吉特氏,字大用),主修宋史,为王安石立传,大约是最早对王安石作出了公平的评价:安石少好读书,一过日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
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辨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
于是上万言书,以为:“今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风俗日以衰坏,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己。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己合先王之政矣。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间苍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记,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囗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愿监苟且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议者以为迂阔而熟烂者也“后安石当国,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书。
浮云千古,江流千古,王安石终是不朽的!
篇十九 汴京 司马光府邸书房
深夜孤灯,清酒哀文 酒是友谊不泯之酒,文是心曲难尽之文 苏轼与司马光噙泪举起酒杯
江宁府关于王安石病故秦淮小宅并草草埋葬的奏札,于四月十八日午后到达京都。司马光已“危病卧床”半个月了。半个月前朝廷中枢进行了重大改组:特授八十岁的文彦博为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晋升六十八岁的吕公著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晋升六十九岁的韩维任门下侍郎,晋升五十九岁的吕大防任中书侍郎,晋升五十九岁的范纯仁知枢密院事,晋升六十七岁的鲜于亻先代替吴居厚为京东转运使,晋升五十三岁的程颐为崇政殿说书。重臣们几乎全更换了。加之现时居于二府、三省、六部的执权者,大都是当年被王安石贬逐的人物,心中仍存“愤懑”,故对王安石的病故,反应冷漠,少数人似有“欢欣”之色,连主持中枢事务的吕公著看了江宁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