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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讲学士吴申、孙固大骇。迩英殿突然跪倒的一片重臣,使他俩看出,这些人要找司马光的岔子,而且也许是早就筹划好的。他俩紧张、恐惧、气愤,但又不敢有所表示,缄口垂目,各自极力按着慌蹦乱跳的三寸之心。
在这突然出现的事态面前,年轻皇帝赵顼也有些慌神了。他竭力保持着天子的尊严,冷森森地注视着刹那间出现的混乱。这时他尚未看出一场激烈的政争即将展开,以为只是学术上的平常争论,而被这些文人、迂夫子表现得过于认真,便徐徐地先舒了一口气,故作坦然地一笑,说道:“学术争鸣,古已有之,吕卿有何高见,朕亦乐于听闻。”
吕惠卿叩头之后挺直腰板,高声禀奏:“谢圣上。司马先生博古通今,臣十分敬仰。但其对‘萧规曹随’一事的见解,恐怕只能是一家之言。据臣所知,萧何随汉高祖刘邦进入咸阳,初时约法为三章,其后乃变为九章。可见萧何本人,也不是自守其法而不变的。汉惠帝明令除诽谤、去妖言、除秘祝法,都是对萧何法令的改革。时代在变,法令因时而变,这是常理,也是必然。臣以为西汉‘文景之治’的出现,决非常守萧何之法所致,恰恰相反,乃为变更萧何之法的结果!”
赵顼懵了。他凝神打量着御案前的吕惠卿,觉得这个神情从容、话语铿锵、气宇轩昂的“福建子”所谈的论点是明白易懂的。明白的是一个“变”,易懂的也是一个“变”,“变”就是“变法、变革”之变,正是自己现时所需要之“变”。这较之司马光讲的“连续”、“稳定”倒是更加入耳。他望着高台下的群臣:“众卿,是这样吗?”
曾布立即响应:“禀奏圣上。吕惠卿博学善思,臣以吕惠卿之言为是。”
赵顼看到曾布脸上红晕耀眼,察觉其不过在随声附合,神色肃穆了。他把目光扫向王珪、韩绛,大声询问:“王卿、韩卿,你们也与吕卿持相同看法吗?”
王珪狡猾。他看得出,皇帝只是被吕惠卿议论中一连串的“变”字吸引了,对司马光的信任仍然没有动摇,此刻最好的办法是观望。于是,他也只是把跪姿调整得更恭顺一些。
韩绛与曾布是同等人物,都是王安石一手提拔的。而这种提拔,还有着一种十分微妙的关系。曾布的哥哥曾巩,是王安石的密友,韩绛的弟弟韩维,是王安石取信于皇帝赵顼的最早鼓吹者和引荐者。韩绛当然是明白这层关系的,所以,凡利于“变法”凡利于介甫,以至利于“介甫变法”四周人事的活计,他都舍身敢死。今日之变,他虽不知就里,但替谁说话是清楚的。听到皇上点名,他连副宰相王珪为何没有发言想都没想,便立即拱手回答:“禀奏圣上。司马先生刚才说,‘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亦可存也’臣以为这是无知之论,难道司马先生要我们回到几千年前那蛮荒年代架巢而居、钻术取火吗?”
吴申、孙固被韩绛这生硬的、玩笑式的议论惊呆了。连王珪、吕惠卿也觉得十分唐兀,太不像样,不约而同地向韩绛望去。
对这种不得体的、抬杠式的“争鸣”皇帝赵顼尤感惊讶和不快。为了宽慰遭受攻击的司马光,赵顼笑颜殷殷地对司马光说:“司马先生,你也可以争鸣啊!”
司马光在这突然的、连续不断的攻击中,开始懵懂了好一阵子。待韩绛蛮不讲理的几句胡说八道之后,他蓦地醒悟了:眼前的这场争论,根本不是学术争鸣,而是一场朝廷谋杀,王安石只是碍于情面没有亲自出场罢了。他头脑昏昏,甚至怀疑这场围攻的策划,是得到皇帝默许的。突然袭击,不宣而战,友情堕落,诡诈横行,老司马感到悲凉、愤懑、失望、苦痛。此时,他已不想和这样一些人在学术上费什么口舌了,只想表明自己决不退让的态度。一切是非曲直,让年轻的皇上去作决断吧!于是,他愤慨悲论而语:“禀奏圣上。臣奉旨‘侍读’,尽其所知,供圣上监察,不敢有争鸣之举。窃见近年来一些贤人能士,好为高奇之论,喜诵庄老之言,有读《易》未识卦爻,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识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臣反对高奇之论,就是担心这种高奇会致天下‘架巢而居’;臣反对偏激之行,就是担心这种行为会使黎庶‘钻木取火’。圣上,臣的看法仍然是:法者,治国之基石,法存而治,法堕而乱,何独西汉,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至今亦可存也。臣言之正误,全凭圣上裁决。”
赵顼又被司马光一通诚挚、耿直、刚正不阿的慷慨陈词感动了。他重重点头。
吕惠卿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司马光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有所指的。“好为高奇之论,喜诵庄老之言”,指的不就是王安石吗?“读《易》未识卦交,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指的不就是曾布吗?所谓“高奇之论”和“偏激之行”,指的不就是“变法”吗?吕惠卿暗下狠心,不在皇帝面前扒掉司马光博学的桂冠,不逼着司马光亲口说出反对“变法”的言论来,是搬不倒这个庞然大物的。他趁着皇帝是非未定之际,向司马光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禀奏圣上。司马先生刚才所语,既言简意赅,又深奥莫测,但其核心含意,仍是‘法存则治、法堕则乱’臣虽属‘读《礼》未识篇数’之流,但认为‘法随时变’乃是天道。天下没有不变之法,即使三代之君,也是因时变法,从不停顿。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的,如《月令》记载:”季冬饰国典以待来岁之宜‘《周礼》记载:“始和,布法于象魏’,‘刑罚世轻世重’,这‘饰’、‘布’、‘轻’、‘重’四字,不就是‘变’吗?先王之法,也有几年一变的,如唐虞时有‘五载修五礼’之说,《周礼》记载:”十一岁修法则‘,这’修‘字不也是’变‘吗?先王之法,也有一世一变的,如夏贡、商助、周撤、夏校、商序、周库之类都是。当然,先王之法也有百世不变的,那就是尊尊、亲亲、贵贵、长长、尊贤这些君臣长幼之法了。司马先生博古通今,何其以’萧规曹随‘四字枉解法变之道,是否有欺君之嫌?抑或别有所图啊?“
吕惠卿这最后的两句质问,根本不是争鸣,而是对司马光的审讯了。
毕竟皇帝赵顼年轻,最怕大臣把他装在鼓里,成为一个被今人蒙蔽、被后人耻笑的帝王。吕惠卿这一段话,冲着他这根特有的敏感神经,捅了个正着。于是他神色一变,眉宇间浮起了愠怒、猜疑之状。
王珪看到,吕惠卿所谓的“欺君之嫌”四字打动了皇帝的心,他见风使舵,也拱起一对老拳:“禀奏圣上。‘变法’乃翻天覆地之举,自然多灾多难,臣今日在司马光的言论中,似乎又听到了吕诲、吕公著等人的叫嚣。”
皇帝赵顼面色铁青,猛然转头,向司马光怒视而去。
此时的司马光早被吕惠卿、王珪的犄角合攻气糊涂了。他想辩解而屡屡插不上嘴巴,便索性怒目圆睁,什么也不想讲了。但忽见皇上赵顼用从未有过的目光向他射来,禁不住满腔悲愤一涌而起,高声疾呼:“天日昭昭,臣不敢欺君啊!吕惠卿刚才所言,史书上确有记载,但并非变更先王之法。如《周礼》曰:”布法象魏‘,乃布旧法也,何名为变?所谓’刑罚世轻世重‘,乃刑罚可因时而分,刑新国而轻典,刑乱国而重典,非法变也……“
吕惠卿十分害怕司马光对自己提出的论据逐一加以剖解,在这方面他远不是老司马的对手,便借着司马光激愤难捺的情绪,以相激引诱,逼司马光中止申辩而跌向自己需要的方向。他大声喊道:“朝廷现行新法,就是‘布法象魏’,就是先王之法!”
司马光上当了,狂怒难抑,戟指上空,断然否定:“否!现行新法与‘布法象魏’根本不同。朝制:”三司使掌天下钱财,不胜任者可以罢免更换,不可使两府浸其事‘。今之’制置三司条例司‘,不仅侵三司之权,而且侵两府之权,是布先王之法吗?’青苗法‘之推行,驱吏传呼,强行抑配,是布先王之法吗?’均输法‘推行于东南诸路,官商勾结,使人间钱荒而粒米狼戾,今弃其有余而取其所无,民皆病之,是布先王之法吗……“
吕惠卿见鱼已上钩,一不作,二不休,更加放高嗓门:“这正是吕诲、吕公著言论的重复,全是谣言!”
这时侍讲学士孙团再也看不下去,挺身而出,为司马光辩解:“禀奏圣上。司马光所言,俱为事实!”
侍讲学士吴申亦立即声援:“圣上,司马光所言‘青苗法’、‘均输法’之弊,与吕诲、吕公著等丝毫无关。因为在他们遭贬时,‘青苗法’尚未推行……”
皇帝赵顼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吼道:“够了!群起而噪,你们眼里还有朝制法度吗?”
吴申、孙固噤声跪倒。
殿内沉寂。
吕惠卿窃笑了。他心下有数,皇上的震怒不是因为吴申、孙固的叫喊,而是因为司马光反对“变法”的言论太惊人了。司马君实啊,一代人杰,你何苦要骚扰“变法”?今日迩英殿上你一度惊神泣鬼之谏,剖一副赤忠肝胆,天地可鉴。但你不知天下大势,屡屡阻路挡车,你只有离开京都了。
得胜的吕惠卿生出一丝恻隐,由然而发的哀怜取代了窃喜。
司马光跪地昂首,望着他的皇帝,老泪滚滚而落……
篇十五 司马光府邸
“屈子沉落江底,贾生失命长沙,先贤如此,先何敢苟且” 司马光手捧奉表,走向宣德门
“吕惠卿面折司马光于讲筵”的重大新闻,当天下午就传出大内,传遍朝廷,传到年老、年轻官员的府邸家宅,到了当天夜晚,已成为朝廷百官在厅堂、密室谈论的主要话题。有人赞赏吕惠卿的才智,有人叹息司马光的晦气;有人期冀官位随有人可能遭贬空缺而升迁,有人忧虑纷争再起;有人担心灾祸的株连,有人预测“变法”将畅行无阻。朝廷百官的府邸、家宅里,几乎都是烛亮通宵。
在司马光府邸一间简朴的卧室里,一盏昏暗的烛光,一张红漆桌案边,相对而坐着两位沉默的老人——司马光和他的夫人张氏。
司马光一下子显得衰老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更密。他闭着一双长长的眼睛,像一个孤苦零丁的老僧,沉浸于心底冥迷无涯的寻索。但那两腮因紧咬牙关而微微颤抖的面肌,暴露了他并非是憎,而是一个远远没有超脱世俗纷争乃至仇怨的凡人。
张氏,仁宗赵顼朝吏部尚书张存的女儿,时年四十八岁。她十六岁嫁入司马家,“上承舅姑,旁接娣姒,下抚甥侄,御婢妾宽而知其劳苦”,执掌着全家的内外事务。三十二年的默默劳作,使她多病体弱,如今已是灰发满头了。此刻,她无言地坐在桌案另一边,睁着一双深情、焦虑和不安的眼睛,望着危厄临头的丈夫。
夜近三更,烛泪已堆满烛台,前堂、后寝已没有一丝声响。仆役安歇了,婢女安歇了。儿子司马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熬着夜,准备迎接明年正月皇帝亲!临的殿试。人了本来就不兴旺的司马府邸,今夜显得更加清冷。只有寒风吹袭屋檐门窗的飒飒声低吟不停。
司马光在悲戚、怨恨、痛苦、失悔的交织中,回想了今天迩英殿里发生的一切。这次事件起因于那夜与王安石的围炉品茶,形成于自己的愚蠢和吕惠卿的奸巧,皇帝的震怒只是这次事件必然的结局罢了。
他感到委屈,自己何尝反对“变法”,只是反对“变法”中的胡闹而已。
他感到悲哀,诉心曲于朋友,反被朋友误解;奏谏言于皇帝,反道皇帝冷眼。难道理解自己的,只有面前这相依为命的老妻吗?
史书上总是不厌其烦地推崇“谔谔”之士,诛贬那些“诺诺”之徒,可历代帝王却为什么总是赏其“诺诺”而贬其“谔谔”呢?可笑啊,自己前几天夜里,还特意叮咛介甫勿为“奸巧者”所误,可今天,自己却为“奸巧者”所败了。
两年来,自己每天都在为年轻的皇帝宣讲古代贤君、英主的治国之术,企盼皇帝成为尧舜之君。史学无用啊,几千年历代盛衰兴亡的血血泪泪,还是抵挡不住“奸巧者”的一笑一颦,更抵挡不住“狂想者”的一言一词。愧对仁宗、英宗皇帝的英灵啊!
司马光的自责自艾,把他引向初次会见仁宗赵祯的久远难忘的年月……
三十二年前的阳春三月,自己二十岁时,举进士甲第,皇上赐宴于崇政殿。那天,崇政殿外百戏演出,管弦高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