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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苏轼要去的杭州啊!柳永以他多情的才思和长于写景的笔墨,怡情驰骋,写出了杭州的烟柳云树、湖光山色、珠玑罗绮、清丽富庶、江涛箫鼓、灿烂辉煌。“三吴都会”之美,令人陶醉而向往。
歌伎们弹唱着,长亭下的仆役、马夫静听着。也许他们不知这是柳永写的《望海潮》,也许他们不知柳永写的是自古繁华的杭州,但一种喜闻乐见的美牵动了他们。
歌伎们弹唱着,三个女人静听着。任妈神情怆然,她似乎已无力追寻杭州那“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繁华了。王闰之泪珠滴落在怀中迨儿的被巾上,她似乎心境已冷,已无意欣赏杭州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丽了。贤惠公主喟然叹息:“柳七当年这首惊天之作,现时还能引起词家的唱和吗?江山如画,爱者几人?”
歌伎们弹唱着,驸马王诜静听着。他泪花莹莹,不安地注视着凭栏垂首的苏轼。“琵琶啊,你为什么要用柳永这首《望海潮》为子瞻送行呢?你想送给他一个人间仙境杭州,可才高命苦的柳七,也许会惹起子瞻‘同病相怜’的更大的悲哀啊。”
琵琶似乎应着王诜忧虑,对词作中“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的尾句偏作凄凉处理,结束了这咽泪的弹唱。
长亭上下沉寂了。
苏轼淤积于胸中的情感昂然喷发,他仰天长啸:“好一首《望海潮》啊!道尽了杭州的繁华秀美,道尽了‘怒涛卷霜雪’的壮观,‘羌笛弄晴、菱歌泛夜’的清雅,‘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的风采,道尽了杭州无美不在的辉煌。仅‘三秋佳子、十里荷花’八个字,足使柳七不朽于人世了!这提山挈湖而一的胆子,真令人叹服啊……”
空中的微风停拂。树上的鸟儿停鸣。田野的禾苗宁静了。
苏轼凭栏咏叹:“柳七,柳屯田,感谢你了!你给了我一座桃花源和桃花源里四季灿烂无衰的绮丽风光,足以宽慰我孤独的心,足以陶冶我放荡的性,足以堵塞我无遮拦的嘴巴,足以销磨我遐想的灵魂,也足以了却我百无一用的终生了。可有谁知道,我真的能一直成为桃花源中人吗?”
车夫、仆役叹息,任妈落泪,王闰之泣咽了。
苏轼忘情地高吟着:“柳七,柳屯田!你和我一样的痴心愚蠢啊!‘异日图将好景,归去风池夸’,真是自作多情!杭州的‘好景’在等待着你的‘异日’,你的‘异日’在哪里?平步难于青云啊!你精通音律,善为歌词,创制慢词长调,开了一派词风,点缀了大宋江山。‘凤池’称赞了吗?你不是捧着一道‘且去填词’的御旨,四处漂泊,浪迹江湖吗?
“琵琶,你用此歌为我送行,我感激你的用心了!柳七尚且如此,我何敢贪求而不知足啊!”
琵琶泣咽而语,宽慰苏轼:“柳屯田之词作,誉者有之,毁者有之,柳屯田依然是柳屯田,他的《望海潮》不是依然有人弹唱,有人叹服吗?人不自弃天难弃啊!”
苏轼惊悟,高声重复:“‘人不自弃天难弃’?妙语解玄,妙语启人啊!看来,我是比柳屯田更为痴心、更为愚蠢的人了!琵琶,我向你鞠躬,你是我的一语之师啊!”
无知和尚结束了他的坐禅,径自吟出四句诗:度数形名岂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
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筝是响泉。
苏轼知道,无知和尚借用唐代道士邢和璞与房琯凿地得书的故事又在超度自己了。他涌泪直下,悲怆而语:“‘方信秦筝是响泉’?我相信了,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天可怜见,我这颗心离不开京都啊……”
此刻,驸马王诜和贤惠公主赠送的高头大马踏蹄而嘶,咴咴而鸣,催人启程。
苏轼喃喃自语:“‘方信秦筝是响泉’。离开吧,该是离开这大宋京都的时候了……”
苏轼深深鞠躬,向驸马王诜告别。
苏轼深深鞠躬,向贤惠公主告别。
苏轼深深鞠躬,向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十位歌伎告别。
苏轼鞠躬,向难舍难离的汴京城告别。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日
午朝卷
篇一 汴京 安上门外
“人定胜天”与“人奈天何” 在旱蝗为虐的年月,苏轼的诗作《钱塘集》出现在京都
苏轼、司马光贬离泞京已近三个年头了。王安石的九项大法已经全部出台。“均输法”、“青苗法”、“募役法”、“农田水利法”、“保甲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免行法”、“将兵法”在大宋寥廓疆土上的实施,卷起了翻江倒海的雄风,创造着万象更新的现实。加之,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王韶大破西夏军的“熙河开边”、中书检正官章惇平定西南峒族暴乱的“梅山之捷”和王安石之子王雱所著《〈道德经〉注》、《老子训传》、《佛书义解》的自费镂版、鬻于书肆,哄动京都,更为“变法”增添了奇丽的光彩。“人定胜天”,王安石正竭力改变着大家王朝积贫积弱的面貌。
“人奈天何”!天灾突至。从熙宁六年(1073年)七月起,河北路、京西路、京东路、河东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等广大地区,十月不雨,一场特大的旱灾,毁掉了秋收、冬种、春苗,甚至毁掉了野菜、山果、鱼虾。大旱之中,飞蝗漫天,人蝗争食,树叶也光了,草根也尽了。饥饿相逼,哀鸿遍野。健勇者成群结队,挺而走险,呼啸山林;赢弱者老幼相扶,涌入城镇,涌入大宋京都。
“绿浪东西南北路,红栏三百九十桥”的汴京城,被这场漫长的天灾煎熬得改变了容颜,连昔日繁华绮丽的十里御街都成了万千流民白日乞食。夜间栖居的地场。
王安石和他的新法遇到了空前未有、人力莫及的挑战,历史的大悲剧从此愈演愈烈。
熙宁七年(1074年)三月十九日清晨,随着汴京外城新曹门、新宋门、东水门、东北水门徐徐地打开,又一群来自京东西路的近千名饥饿百姓涌入京都。他们憔悴脱形,拖儿带女,步履艰难,其状惨不忍睹。中午时分,这群呼天号地的乞食者,涌入天汉桥下酒楼食铺汇聚的曲院街。
其时,遇仙酒楼楼上,两桌酒宴正在进行。一桌是王公子弟的轮流作东,新近推出的几个绝色的歌伎,五个剽悍骁勇的“厮波”、“撒暂”正闹得浪声浪调;一桌是京都商贾的巨头潘、王、张、谢正在借酒浇愁,计议着应付市易司“米粮官营”的对策。遇仙酒楼老板绰号“小掉刀”,时年三十多岁,短小精悍,人极精明,此刻,他正在参与着巨头们的密议。
忽地堂倌闯进雅座,神情慌张:“爷,鹿家分茶被乡下讨饭的吃坍了,曹婆婆肉饼铺被乡下讨饭的吃黄了,王家包子铺被乡下讨饭的吃干了……乱哄哄几百人,又朝咱酒楼涌来了……”
商贾们有些慌神。
“小掉刀”手执酒杯,阵子一转,叱斥堂倌:“一群乞丐,也要潘爷、王爷、张爷、谢爷离席迎接吗?”
堂倌一时摸不着头脑地愣着。
“小掉刀”把杯中的残酒向堂倌泼去:“蠢货,你听隔壁那桌是谁在瞎扯乱唱?”
堂倌眼睛亮了:“小掉刀”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给堂倌:“告诉他们,潘爷、王爷、张爷、谢爷此刻正在兴头上,别让那些穷讨饭的打扰了四位老爷的雅兴!”
堂倌急忙应诺退出。
饥饿的流民哀声悲怆地涌上遇仙酒楼的台阶,迎接他们的是那五个剽悍蛮横的“厮波”、“撒暂”。
一阵乱骂、驱赶,在推推搡搡中,“厮波”、“撒暂”突然从腰间拔出匕首,捅入五个流民的胸口,惨叫声炸裂而起,鲜血喷涌,人群刹那间凝住了。杀人的“厮波”、“撒暂”稍显迟疑之后,为首者一声唿哨先退入门内,然后转身逃逸而去。痴呆的流民一下子醒悟过来,发疯一般叫骂着冲进遇仙酒楼,见人就打,见物就砸,他们抓不到凶手,便以毁坏这酒楼中的一切来发泄愤怒和仇恨。不到半个时辰,辉煌的遇仙酒楼只剩下了一个破门坏窗的空壳。待皇城司操刀执戈的士卒赶到,酒楼空无一人,除了门前台阶上的五具流民尸体外,只有满街满巷围观的千百细民。
在“酒楼杀人案”发生的同时。内城东华门外市井,也发生了一起捣毁“杂卖务”的骚乱。
是日午时,因东华门外市井货物奇缺,购物未得的皇室王公子弟、总管府了六七十人,气势汹汹地闯入东华门外“杂卖务”,抓住管理市场的几个小吏,索要市场缺货的鱼虾鳖蟹、鸦兔脯腊。可怜的“杂卖务”小吏们,衣冠不整地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跪作一排,任凭这群装束华贵的闹事者嘲弄辱骂。围观的商贩们也在诉说“杂卖务”弄权牟利、肆意勒索、捆绑关押业主的罪行。一位王府总管模样的中年汉子跳上台阶高处,面对人群,口角生风地对“杂卖务”进行声讨诛伐:“东华门外这块地方是干什么的?头一桩事就是经营皇宫皇室日常用物。几十年来,这里货物齐全,品类繁多,质量上乘,菜蔬瓜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以至应时小菜,莫不新鲜清洁。绫罗绸缎、脂粉蔑梳、首饰佩物,以至金玉珍玩,莫不精巧奇丽。可近两年来,‘市易法’行世,‘免行法’出笼,莫说黎民百姓衣食不保,就连皇宫皇室也取消了实物供应。‘杂卖务’这些赃官污吏们,你们的新法不是规定‘依爵位等级发放银两,由各宫各府依其所需自行购买’吗?今个我们来买了,可鱼虾鳖蟹在哪?鸦兔脯腊在哪?‘变法’,‘变法’,这不是变着法儿整治人吗?”
中年汉子的煽动演说,立即赢得围观的富商大贾、小商小贩,以及起哄者的狂热喝彩。
喝彩声中,市易司提举吕嘉问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三名市易司官员,正巧前来视察市场的买卖情状。他一出现,立即被闹事者认出,闹事者更加长了精神,他们扔弃“杂卖务”那几个可怜的小吏,蜂拥而上,团团包围了吕嘉问,叫喊声、诅咒声、诉苦声如浪似涌。
吕嘉问紧勒马缰,打量着眼前这群衣着鲜丽的闹事者:这是一群惹不起的主啊!他不敢跳下马,怕失去说话行事的主动。在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中,为缓解形势,他笑呵呵地拱起双手,佯作不知地打趣:“吕嘉问这厢有礼了,吕某这厢有礼了!做买卖就是要讨价还价,最终还是要公平成交的。你们中哪位是陶朱公,我愿意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闹事者在吕嘉问这故作轻松的打岔中,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中年汉子。中年汉子轻蔑地一笑,跨步而出,立于马头前,神情傲慢地草草拱手:“市易司提举大人,别装疯卖傻了!请问大人,你的市易法缘何而行?是为国吗?是为民吗?是为皇上吗?”
吕嘉问心想:此人必是闹事的头。他拱手一笑:“看先生的装束,听先生的高论,既非店铺老板,亦非货摊业主,更非一般买卖人。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中年汉子毫不畏惧,话语慷慨激昂:“大人忘记了这里是东华门外市井,几十年来,卖者赚的是皇室的银两,买者花的是皇室的供俸,皇家的银子养活着这条街上的男男女女、猪狗鸡鸭,并且包括大人你立的那个‘杂卖务’。”
吕嘉问堆笑隐忍着:“先生高论,请讲下去。”
中年汉子开始挪揄嘲弄:“大人提举市易司以强国,可眼下粮米日少,菜蔬日缺,流民入京,连一碗稀粥也喝不上啦!大人提举市易司以富民,可眼下货不流通,商贾钱荒,买卖停歇,市面萧条,民可是越来越穷了!大人提举市易司以解皇上之忧,可眼下皇室待菜进厨,待米下锅。大人,我向你弯腰打恭:皇室成员,也是宗庙子孙,看在太祖太宗皇帝的情面上,请高抬贵手,别再在宗室恩遇上开刀了。”
吕嘉问耐不住了:“先生何人?”
“皇室右羽林大将军赵府总管。”
围观者慑于右羽林大将军赵世居的显赫名头,不由向赵府总管投去恭敬的目光。
吕嘉问厉声叱斥那总管:“造谣生事,一派昏话!太祖太宗皇帝建国立业,旨在解民倒悬,造福黎庶,决非图后世子孙之优容糜费。且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不长进,靠祖宗余荫,是不能长久当饭吃的。你身为赵府总管,今日所言所行,不仅犯有惑众滋事之咎,而且有辱皇室德望之罪……”
赵府总管怒而咆哮:“井底蛤蟆,刚跳上井台,就逞起威风来了!砸掉‘杂卖务’,找皇上要饭吃去!”
存心闹事的皇室王公子弟一哄而起,冲向“杂卖务”……
赵府的府丁则扑向吕嘉问。吕嘉问的坐骑受惊,嘶鸣腾跃,冲倒了赵府的一个府丁,冲出围观的人群,在骚乱的街道上狂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