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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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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辙插话问道:“店主准她们随意出入吗?”
  陈慥说:“店主比你精明,这样的人得钱越多,店主抽头越多……”
  陈慥的话还没有说完,三个身着艳丽时装、涂脂抹粉、头插簪花、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又拥了进来;道完“万福”之后,便摇晃腰肢,走到苏轼、苏辙、章惇、陈慥的身边,浪声浪语地说:“俺们姐妹为爷儿们寻乐来了。”说着,伸手抓起桌上的酒杯,要为各自身边的主儿喂酒。坐在矮凳上的歌伎并不诧异,一味笑吟吟地看着,甚至起身相让。苏轼懵了,章惇呆了,苏辙惊慌躲闪,手臂撞倒桌上的酒瓶,滚落地上,“当”的一声摔得粉碎。三个女子不仅毫无收敛,且浪笑调情,呼唤酒家添酒。酒家奉若圣旨,捧着三瓶酒旋即送了进来。陈慥急忙又从怀中掏银子,千说万说地打发走了三位粗俗女子。
  陈慥跌坐在椅子上,说:“这类角色叫‘劄客’,也叫‘打酒坐’,是一群惹不得的主儿。她们不呼自来,陪酒凑趣。因为不识文字,不通音律,既不会舞,也不会唱,唯以色情出售,俗称‘下等妓女’。唉,世风日下,好逸恶劳之习日炽,怪不得她们的……”
  苏轼灵醒过来。谐谑道:“但愿介甫的‘变法度,易风俗’早日成功,使我辈免受这目瞪口呆之苦……”
  苏轼的话音未落,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口唱偈语又闯进雅座,笑眯眯地单单打量苏轼:“处世若大梦,冷眼看人间。要知梦中事,快去须弥山。”
  章惇、苏辙和作陪的歌伎们全然傻了。
  这回,陈慥也傻了。
  苏轼定神相望:这和尚年约五十,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面色红润,目光清朗,气度不凡。便拱手含笑问道:“大师来自何山?居何宝刹?法号何称?”
  和尚咧嘴一笑,疯癫地说:“阿弥陀佛。贫僧来自无形山,居住无名寺,法号无知。”
  苏轼急忙站起,故作佛门礼数,合掌而语:“阿弥陀佛。‘无知’、‘无知’,无所不知。不知‘无知大师’仙驾光临,谨屈身请罪。恭请大师吩咐。”
  无知和尚并不谦让,合掌闭目,说:“阿弥陀佛。为人超度,求人施舍,公平交易,两不吃亏。”
  苏轼端起一杯酒,打趣地说:“以酒代茶,敬献大师,请大师佛心超度吧!”
  无知和尚睁开眼睛,走近苏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凝目端详苏轼的面孔:“施主生就一双学士眼……”
  苏轼抚髯一笑,从怀中掏出银两:“这句超度,只值白银二两,我施舍了!”
  无知和尚并不生气,接过银两,装进怀里,望着苏轼的头颅频频摇头:“施主,可惜长了一颗配军头。”
  陈慥、章惇、苏辙惊骇地站起。
  苏轼大笑:“‘一双学士眼,一颗配军头’,妙极,妙极!大师,这后一句是佛语天机吧?为了你这后一句佛心超度,我再施舍白银二十两!”
  无知和尚接过银子,并不道谢,合掌喃喃而语:“阿弥陀佛。施主观照自性,观照自性吧!”说罢,转身唱着偈语,疯癫离去。
  苏辙心头浮起一层不快,颓然落座。
  苏轼却极认真地琢磨起“观照自性”那四个字。此句佛语意思是说: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法师,就盲目相信我的指点,把我的话拿到你的生活中去鉴别,信仰你确认的真理吧!无知大师呵,你的“无形山”在哪?“无名寺”在哪?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是为苏轼而出现在京都的吗?你的“超度”是对苏轼的一种关照,还是对苏轼的一个警告呢……
  章惇为了扭转突然出现的沉闷气氛,故意询问陈慥:“这京都里还有别路‘英雄好汉’吗?”
  陈慥笑答:“京都是聚英荟萃之地,酒楼乃献技扬威之所,哪会如此单调斯文!就在这曲院街上,还有几路‘英雄好汉’,均由年轻男子组成,行为乖戾,剽悍异常。有称作‘厮波’者,手提果篮,进入酒间,把板栗、干枣、杏核、桃脯等物,放在酒客面前,称作‘献果’,强行销售,以此索取银两。有称作‘撒暂’者,专卖春药,更是了得,进入酒间,不问酒客是否愿意,即将春药撒于酒杯之内,以试灵验与否。不灵验者,分文不取;灵验者,信口讨银,加倍索金。多少酒客因此而扬名,多少酒客因此而丢丑……”
  苏辙脸色发白,忙问:“今天他们会光临吗?”
  陈忙不及回答,陈慥身边的歌伎先开了口:“苏少公别虑,他们都会来的。”
  章惇有些发慌了:“姑娘何以知之?”
  歌使望着陈慥、苏轼笑着说:“‘焌糟’‘劄客’已去,和尚化缘刚走,这两位财神爷大把撒着银子,银两勾魂啊!”
  让歌伎说着了,踩着她的话音,三个肩头斜披药囊、一色绿衣打扮、头披方巾、敞怀绾袖、年约二十六七岁的“撒暂”闯进酒间。歌伎嵌口结舌,苏辙惊骇、陈慥目呆,章惇不知所措。苏轼抬头望去,三个“撒暂”同时拱手道声“万福”,响如炸雷。苏轼心先怯了,急忙低头。雅座里刹那间沉静死寂,“撤暂”头目高声说起套话:“爷们寻乐,姐们陪酒,小人为爷们姐们添精提神来了。”说着,从药囊里取出一包春药,在空中晃了几晃:“爷们姐们请看,这仙药洁如白雪,甜似甘露,由人参、灵芝、龟头、鹿鞭、牛鞭、虎鞭、熊鞭、豹鞭混合提炼而成,经普陀寺、少林寺、能静寺、法门寺、五佛寺、清平寺、道静庵、斑竹庵、明月庵、水仙庵、无尘庵、空色庵的和尚、尼姑百次试验,效应异常,万无一失。干咽落肚,无苦无味,效力缓慢,耐长任久;和酒而饮,效用快速,立竿见影。不论干咽酒饮,均能持之以恒,长久不衰。不灵不验,小的分文不取;显灵显圣,爷们多加赏钱。爷们姐们不语就算点头,小的这就恭喜敬酒了。”
  头目的话音一停,那两个“撒暂”立即将雪白药粉投进桌上的八个酒杯之中,双膝跪地,拱手为礼,对四个歌伎说:“请姐们先润玉唇,为爷们带个路吧!”
  歌伎们都傻了眼,望着面前的酒杯,“哇”的一声哭了。
  这一哭,提醒了发呆的陈慥。他霍地站起,拱手说:“三位朋友的仙丹妙药,在下深信不疑。可我的这些朋友,都不是你们平日侍候的那些主儿,不必亲身试验。赏赐银两,决不马虎,请三位伸手接银吧!”
  陈慥说完,把手伸进怀里,一摸,傻眼了……
  “撒暂”头目跨步向前,拱手说:“这样两便,谢爷们了。”
  陈慥的手从怀里拿不出来:银子用光了。他尴尬地摇了摇头,“哗”的一声敞开衣襟,拍着银囊,望着苏轼、苏辙、章惇说:“银两已空,我无力送神了。”
  苏轼、苏辙、章惇和歌伎们“轰”的一声笑了,连“撒暂”也笑了。苏轼、苏辙、章惇竞相倾其怀里的银两放在桌上,几乎同时说道:“我送神!”
  “撒暂”们转动眼珠一望,桌上约有二十两银子,发大财了,急忙道了一声“万福”,疾速动手,揽银而去。
  这时,酒家开列帐单,笑脸走进房来收银。众人面面相觑,良久,啼笑不得。酒家神情一变,冰冷如霜。
  苏轼突然大笑,说:“为了送神,落了个四大皆空。今天若介甫在此,断不会如此‘理财’的。”
  陈慥亦笑:“‘四大皆空’,妙极,妙极!听说国库里的银两,也是如此糊里糊涂花光的。看来,是得请介甫出来‘理财’了。”
  章惇借机传达王安石联手的讯息,正色对苏轼说:“不论‘理财’还是‘理政’,子瞻之言,介甫都乐于听闻。子瞻可有话转告介甫吗?”
  苏辙担心地望着哥哥……
  苏轼稍作沉思,笑着说:“请子厚转告介甫,昨天雨中,我与子由同游西太一宫,见介甫题壁诗两首,我向他祝贺了。”
  章惇急问:“其诗何云?”
  苏轼略加回忆,一气吟出: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章惇询问:“子瞻如何评说?”
  苏轼笑着说:“此诗色彩绚丽,意境空灵,‘知了’被佛化了,‘荷花’被人化了,‘落日’被神化了,‘破水’被江南化了。此老野狐精也。”
  苏辙点头:兄长不糊涂,进退有路。
  陈慥惊喜,大声喊道:“子瞻神才,出语惊人。”
  章惇心里踏实了。苏轼所说的“此老野狐精也”六字,足以安慰王安石了。他起身拱手说:“请子瞻、子由、季常在此稍等,我这就回府去取银两,为三位赎身。酒家放心,我有三位朋友抵押在这里,断不会一去不回的。”
  酒家笑了,弯腰称是。
  章惇离去。
  陈慥笑问歌伎:“‘野狐精’之作能入曲么?”
  歌伎点头,弹起琵琶调音。
  篇三 王安石书房
  天降大任于王安石 他如同一匹负重的辕马,在皮鞭下为“放蹄奔腾”而探索筹划着 当苏轼、苏辙、陈慥、章惇在遇仙酒楼饮酒谈笑的时候,一夜未眠、早餐未用的王安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拒绝家人的任何关照,不许家人有任何干扰,为箭在弦上、需要尽快展开的“变法”正焦思竭虑着。他的夫人吴氏,体弱多病,经不起这连夜连昼的劳累,已进入卧室牵肠挂肚地歇息了。只有他的儿子王雱,仍然站在书房门外悄悄地关照着年老而不听劝阻的父亲。
  王安石的府邸,坐落在都亭驿西边的董太师巷里,是一座带有偏院和花园的王字型建筑,乌头门高耸,大门宽阔,可供马车出入;主宅由门房、前堂、后寝三座建筑组成,由穿廊衔接前后;门房七间,有仆役当值,前堂七间,为待客和日常聚集之所,后寝七间及穿廊两侧十间对峙的耳房,为王安石及其子女居住之地。整体建筑规整对称,屋脊迭起,飞檐凌空,彩绘梁栋,气派非凡。主宅左侧,是一座同样格式而规模略小的偏院,有门相通,居住着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及其妻室子女。主宅右侧,是一座面积大于主宅与偏院之和的花园,园内假山青翠,幽径曲折,松柏森森,显示着建园时日之久远。
  这座住宅,原是大宋开国功臣王审琦的府邸,由于历史上常出现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规律,功臣的子孙败落了,这座府邸也就没为官宅。前年,王安石奉诏入朝,家眷也由江宁府搬进京都,皇帝赵顼特赐他于此屋居住。这种恩遇,实属罕有。
  皇帝赵顼昨天在紫宸殿顶着宰执大臣们沉默的抵制和高声的反对,一声厉吼,宣布了“变法”开始,一下子把大宋中兴的重任压到了王安石的肩上。
  王安石当仁不让地挑起了这副重担。多年来他心底的抱负和憧憬变成了搏击风云的现实,他兴奋、自慰、喜悦,入夜时分回到家里,不及漱洗,不及用餐,面对聚于书房、焦心等待的妻儿兄弟,什么话也没有说,立即吩咐儿子王雱请来章惇,详细地交待了与苏轼联手的想法。并吩咐弟弟王安礼立即告知“变法”的支持者吕惠卿、曾布、谢景温等人详作准备,定于明天夜晚在客厅商议“变法”的具体进程和有关事宜。章惇和王安礼离开之后,他才狼吞虎咽地开始进餐。
  身在其位,要谋其政了。在一阵暂短的狂喜之后,一年来与皇帝赵顼议论“变法”时的那种天马行空、激越壮烈、陆离闪光的宏思巨构纷纷落回到地面,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把握不定的疑团坠在心头,平日始料不及和拆解不清的许多问题,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变法”宗旨尚未宣示申明,“变法”官吏尚未取集习教,“变法”九项措施的设想尚未完备成法,朝臣中各种各样的异论尚未取得共识,“变法”能仓促驱车奔驰吗?三五年以竟“变法”之功能实现吗……他骤然感觉到自己如同一匹落入车套中的辕马,背负着难以承受的重载,在腰身难以自由转动的狭窄辕木中,望着前面扑朔迷离、坎坷不平的道路,维难维艰!
  深夜二更时分了,王安石仍徘徊于室内。
  如何稳健少失?如何取才用人?成了他思考的焦点。他的思绪渐渐移到苏轼和司马光的身上,回溯着昔日在与这两个朋友斗才斗智中得到的启迪和教益。
  王安石有个极好的习惯,几十年来“日录”不辍,记载着自己经历的重大事件和思维印迹。王安石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几十年来“日录”的大事,张口便能说出发生的年月和大致日期。他吩咐儿子王雱拿出他的《日录》,按照他指定的时日,查找他此刻需要的记载。
  王雱按照父亲的吩咐,果然在仁宗嘉祐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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