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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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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谋划对策:如何拱卫皇宫的安全?如何维持京都的平静?如何驱赶流民出京?如何消除不测事件?如何处置万恶不赦的郑侠……他在宰执大臣中遴选执行这一机密任务的忠信者。他想到王安石,这位现时愤懑填膺的“拗相公”是不会领受这一重托的;他想到枢密使陈升之,这位一向处事圆滑的“筌相”是不敢承担这一任务的;他想到参知政事冯京,其人敢作敢当,曾任过枢密副使,对“驻京禁军”情形亦有了解,倒是个适当的人选,但因其是守旧老臣富弼的乘龙快婿,有引起朝廷党争之嫌,不可用!他想到枢密副使吴充,其人忠于王事,克守臣道,位居西府,职权所系,且与王安石为姻亲,与司马光的关系亦善,确是一个既能依朕的旨意行事,又可缓冲各方面压力的人物……
  赵顼猛地抬起头来,面色严峻,高声召来宦值,发出了“召吴充即刻进宫议事”的谕旨。
  独居书房的王安石,此时倚椅闭目。他的眉宇间积淤着厚厚的忧愁,整个人似乎变得更矮小了。他面前的桌案上,展着一叠笺纸,墨砚已经打开,一支狼毫笔濡墨后放在笔架上。他正在进行着那“人世反覆那得知,谗言人耳须臾离”的悲愤哀怨的沉思,完成着一份积愤难吐的辞职奏表的腹稿。
  这七天七夜,他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是在花园亭台上望着热毒的烈日度过的,是在深夜里伫立庭院仰望着晶亮的繁星度过的,也是在思前虑后、瞻前顾后的痛苦煎熬中度过的。三天前那场黑云漫空的情景,曾激动着他那一贯蔑视“天命”的心,希望即便是荒唐巧合,也能消解黎庶的渴盼。哪怕让自己一个人承担输家的责罚,成全年轻皇帝成为“天命”化身,成为人世间一尊英明的“神”。谁知一声炸雷,轰毁了一切。“天命”把朝廷这场荒唐的赌博推向倾家荡产、疯魄迷魂的边缘——混乱的朝廷,混乱的京都。混乱中孕育着失控的局势!这是“天命”的神力所致,还是“圣命”的威力所导啊!
  王安石也看清自己已身处绝境。“嫁时罗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难托”,“天命”灵与不灵,雨霖落与不落,与自己的命运已经毫无关系了。就是“十日不雨”,自己虽成“赢家”,“变法”还能气势若虹地进行吗?从皇帝在延和殿突然宣布这场“赌博”开始的那一刻起,自己就被置于“群疑并兴,人怨总至”的被审地位,而暂停新法十八事的决断,自毁清白,已动摇了“变法”的根本。泼水难收啊!
  吕惠卿七天不露面了,他也在“天命”与“圣命”的双重压力下,弯了腰骨吗?曾布七天不临门了,被这场赌博吓破了胆吗?吕嘉问七天音讯杳无,被新法十八事的暂停搅乱了心胜吗?陈升之、冯京、吴充七天来不再登门议事,真的是在粥棚、禅寺为“敬天祈雨”奔波、劳累吗?“群疑并兴,众怨总至”已使自己成为一个孤独而无人敢于接近的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啊!
  王安石低声吟叹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八年辛劳,毁于一张《流民图》,六年‘变法’,毁于一场‘有无雨’,荒唐啊,亘古未有的荒唐!但这令人痛心疾首的荒唐,不也是人缔造的吗?虚缈的‘天命’是后宫意志的借托,年轻皇帝成了无知的判官。郑侠只是一块供人抛掷的石头,所谓‘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的时限,只是启动群臣为揭露、弹劾新法‘罪恶之衅’宣布的最后时刻。第八天了,万事该有头了……
  “‘少喜功名尽坦途,那知干世最崎岖。’崎岖道路上的悲哀,不是来自司马君实的固执己见,不是来自苏子瞻的‘口无遮拦’,而是来自门下崇拜者的背叛,而是来自头上支持者的动摇,有苦说不出啊……
  “‘回首江南春更好,梦为蝴蝶亦还家。’在这场‘赌博’输赢未分之时,该是主动辞恩机要,藏疾里阎的时候了。”
  王安石睁开因过度疲劳而失去光泽的眼睛,提起毛笔,写起了被逼无奈的《乞解机务札子》……
  七天七夜一直处于极度紧张的郑侠,此时的神经已近崩溃。
  他此刻蓬头散发,身着一套白色曲皱的短衫、短裤,仆俯在笔、纸、杯、盘散乱的桌边,托着一张苍白的面孔,瞪着一双浑浊迟滞的眼睛,望着窗外火辣辣的阳光。一声吁叹,他从衣兜里慢慢地摸出几包用黄色纸张包裹的药物,双手颤抖地一包一包放置在桌案上。狭小的画室里没有一丝声息。
  监安门吏郑侠是个读书认真,嗜古不疑,自视甚高,行事乖戾的人物。他崇信帝王是“受命于天”,“君权神授”。他对皇权有着绝对的忠诚,对“神权”有着绝对的敬畏。他尤其精通西汉经学家董仲舒“天人感应”的学说,时时处处以“天命”的“成象”观察世间的事物。他神神秘秘,常自诩为“天命”的解语人。他相信“天为百神之大君”,人间发生的一切符瑞灾异,都是“天”对人的希望、暗示、警告、谴责和惩罚。“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凡灾异之本,尽生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前年的“华山崩坍”,去年至今年的“十月不雨”,就是“天”对皇上施政不良的警告和谴责!
  他虔诚地相信,皇上若能“听谏改过”,善德善行,一定会引起“天”的“感应”,以雨霖之恩消除眼前旱情,拯救流民于水深火热。他以命作赌的依据是:人间苦情于此,“天”能无动于衷吗?
  《流民图》献上了,弹劾奏表生效了,“受命于天”的皇帝赵顼,果然“听谏改过”,暂停了新法十八事,在延和殿午朝上“敬天祈雨”的开坛仪式中,把他的一颗作为赌注的头颅,摆在群臣的面前,摆在京都黎庶面前,摆在火天烈日之下。从那时起,郑侠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头颅,似乎已不在自己的脖子上,而是握在他所崇信的“天命”的手里了。
  脑袋落地毕竟是悲惨痛苦的。他蜷曲在自己的画室里,一分一秒地等待着雨霖的降落。烈日如火,一日三秋,云雨无影,焦躁难耐啊!在无云无雨的煎熬中,他以皇上为榜样,“停食”敬天,每天以凉水充灌胃肠。三天粒米不进的虔诚,虽然使他四肢发软,头昏眼花,但在第四天黎明时分,终于赢得了“天人感应”的黑云翻涌。他拖着瘫软的身躯跪伏在门外的台阶上,感念着“天命”的灵验,等待着雨霖的滋润。可转眼之间,黑云消散!一场“云而无雨”,使他瞠目结舌。
  但他仍坚持着虔诚的“停食”,坚守着天神赐雨的希望。五天、六天、七天,随着烈日的更加焦灼热毒,他饮水的次数减少,头昏目眩的次数增多,他感到死亡的逼近。
  郑侠毕竟只有凡人的躯体和肠胃,有着凡人对生的欲望和对死的畏惧。第八天黎明,他挣扎爬出画室,观看到东方日烈更甚,对“天命”开始生疑了,对一场雨霖的降落绝望了。生的欲念也随着烈日的升高而泯灭。
  他哀伤“天命”的飘缈,满街满巷的香案、香火和十大禅寺八天不断的钟声、鼓声,不都是“德音”吗?“天”为何没有“感应”呢?皇上举粥棚,赈济流民已经八天了,“天”为何不见回心转意呢?难道只有落下一颗看门小吏的头颅,才能触动九天之上的“天心”、“天意”吗?
  他哀伤自己命运的悲凄。虔诚于“天命”,反被“天命”遗弃,自己谋杀了自己。八天来得到的,是皇上即将爆发的怨恨,是群臣即将投来的侧目,是背叛友情即将遭人厌恶的诅咒,是万人即将围观的斩首,是留给后世欺人自欺的恶名。不过,这也是“天命”的安排吧?与其天诛,莫如自罚!“天诛”将成为黑白分明的定案,“自罚”也许能引起后世猜度探究,总会有一二人知我郑侠。
  午前已时,监安上门吏郑侠身着朝服、朝冠,顶着焦灼的烈日,走向景灵西宫南门对过的报恩寺街,在百钟园、回春阁等五家药铺里,以治疗痔疮、瘰疬、牙疳为名,分别买了五包砒霜,暗暗地为他的“自罚”准备着。
  明日,天上还会是这样一颗火辣辣的烈日吗?
  天象真是不可测的。傍晚时分,西边天际突然浮起一抹薄云,夕阳一照,艳红似血,映红了半边天宇,映红了黄河波涛,映红了热毒未退的汴京城。
  “火烧云,晒死人”,明天定又是一个无风无云的“干晒日”。观天台上司天监的“神仙”们傻眼了,朝廷群臣慌乱了,十大禅寺的和尚泄气了,粥棚里的工役叹息了,京都的市民哗然了,流民殴斗事件已多次发生。皇帝赵顼听到宦侍的禀报,仓皇奔上丹墀,望着血红的西天发呆。王安石木雕似地站在花园里的亭台上,凄然地闭上了眼睛。监安上门郑侠,站在画室门前的台阶上,发出了绝望的惨笑……
  “天命”把所有的人逼上了绝路。
  三更时分,无月的夜空宁静而深邃,繁星麻麻密密地闪烁着蓝光。一条干涸的银河横在夜空,那银河烁烁闪亮的晶点,不就是干涸河床上的鹅卵石在诉说旱情吗?观天台上司天监值夜的提举、监丞全然发懵了,无云可测,无风可寻;在唉声叹气中,无可奈何地倚在仪象台旁歇息着。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都闭上眼睛睡着了……
  此刻的皇帝赵顼,正在福宁殿御堂红莲宫烛的光焰下,心情沉重地听着枢密副使吴充关于“拱卫皇宫安全”、“维持京都平静”、“驱赶流民出京”、“消除不测事件”方案的详细禀报。
  吴充是今天午时领受这项特殊密谕的。他办事认真,干练、、快速,在不到四个时辰内,就拿出了一个完备的方案。而且在这个方案中,把驻京禁军的一切权力,都委托于皇帝身边的近臣。在这个方案中,禁军部署的要点是:以内侍都知充任勾当皇城司公事,掌三千禁从拱卫皇宫,确保皇宫的安全。
  以内侍押班充任皇城司副使,亲率士卒二百人,侦察京都臣民的动静,确保皇帝耳聪目明,消息灵通。
  以侍卫马军都指挥司统领为指挥使,率领禁军铁骑二千,日夜巡察于京都街巷,驱赶流民离京、消匿骚乱,确保京都平静。
  以“捧日”禁军驻封丘门外,“天武”禁军驻南蒸门外,“龙卫”禁军驻新曹门外,“神卫”禁军驻金耀门外。以此十万精锐之师稳定京都大局……
  这确实是一个完备的方案!皇帝赵顼默默地听着,但他的心头却浮起一层难言的悲哀:用十万精锐之师对付自己身边的黎庶细民,光彩吗?用十万精锐之师对付饥饿的流民,是一个君王的德政吗?郑侠献上的那幅《流民图》又浮现他的心头,他愧作地闭上了眼睛。流民们苦楚的饥号声、悲哀的泣诉声、愤怒的呐喊声随而在他的耳边响起,淹没了枢密副使吴充的禀奏。
  与此同时,王安石在他的书房里,召集了他的妻子吴氏、儿子王雱、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宣布了他八天来思谋已熟的决定。他决定辞职南归,不再在朝廷熬心血了。
  一盏烛光跳动着。王雱正在声音怆楚地代替父亲念着父亲写就的辞职表状——《乞解机务札子》:……伏念臣孤远疵贱,众之所弃,陛下收召拔擢,排天下异议而付之以事,八年于此矣……今乃以久擅宠利,群疑并兴,众怨总至,罪恶之衅,将无以免;而天又被之疾疚,使其意气昏惰,而体力衰竭,虽欲强勉以从事须臾,势所不能,然后敢于天威,乞解机务……
  表状读完,王雱怆楚的声音消失,书房里没有议论,没有争执,没有反对,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一层浓重的沉默,伴随着一盏烛光微微地颤抖。
  家人还能说什么呢?眼前只有这样一条路可走了。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尴尬的处境,才能了结这场荒唐的“赌博”,才能成全皇上的英明,才能避开京都出现的任何人无能为力的一场混乱,才能保全这个家啊!
  一朝宰相这样做,不是出于读职失误,不是出于因循误国,不是出于以权谋私,不是出于年老力衰,而是出于人力所不及的灾情,人智所不解的“天命”和一场荒唐的“赌博”。虽然窝火于心,心碎而不服其输。
  最后还是妻子吴氏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抬起头来,凄楚而深情地望着丈夫,强作笑颜:“这样好,回江宁吧,那里的秦淮河、定林寺、悟真院还在等着我们。六年来焦心、累心、伤心、担心的一切,也都解脱了……”她泪水涌出,急忙遮掩,用手捂着发颤的嘴唇起身离开了。
  吴氏哽咽离去,王安石、王安国、王安礼都鼻酸心楚地低下了头。王雱气盛,愤愤不平地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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