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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宣读了当事人的检查交待材料。游星写得很简单,基本上就是我笔录的那些。伍光辉则要复杂得多,而且记忆十分清楚,简直叫人怀疑当初他与游星相好时,就想到了坦白交待的这一天。
假如可能,我真要捂起耳朵,跑出这血腥的房间。我知道这些话像玻璃片,游星被解剖后贴在上面供观察分析。所有的隐私像咸鱼,赤棵裸地晾晒在天地之间。
“同意开除游星党籍的人,举手。”老协像教练员扣响起跑枪,庄严宣布。
片刻的静寂。
游星入党不容易呀!比芦花和我,多花了几倍的汗水!人们对干部子弟,一半是羡慕,一半是苛求。游星的父亲并未给她特殊关照,也许以后会给,以前肯定没有。但大家认为她既然比一般人幸运,理应多受些磨难。她硬是用一点一滴的劳动,改变了人们的印象。她是科里技术最优秀的卫生员,虽说嘴巴爱发牢骚说怪话,真到关键时刻,绝对是把好手……这一切,人们都统统忘记了吗?一个晚上的过失,就能遮蔽人一生的光亮吗?
轻微的声响。
一只胳膊举起来了。游星像中了枪伤的兔子,用无比哀怨渴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方向,希望那个人能瞧她一眼,哪怕只是短暂的对眸。她要把心中的怨悔告诉他。
那个人没有抬头,只是拼命吸烟。成团的烟雾像湿木柴燃烧,从那人的嘴巴、鼻孔,似乎还包括耳朵眼和眼皮下角,一齐冒出来。
又一声轻微声响。是衣袖与军服下摆摩擦的动静。在死一般沉寂的会场听来,竟像汽车轮胎紧急刹车时刺耳。又一只胳膊举起来了。它位置很低,但明白无误。
游星绝望地把头扭过来扭过去,好像一条牛尾,在忙不迭地扑打成群而来的牛虹……她开始喘息,好像那些手都捂在她的口鼻。
一阵声响。音量比刚才大许多。这是几双手一齐举起。
游星的嘴张成一个椭圆,有稀薄的口水挂在两唇之间,好像在吹肥皂泡。这神情很古怪,像个天真的孩子,突然不认识朝夕相处的人了。
唰!唰!
如林的臂膀举起来了,大家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锥形山口。
游星把头伏下了。伏得那样低,直抵双膝。从她的座位背后看去,会以为那个位子是空的。
我迟疑地举起了手。老协正审视地盯着我,别的人也用目光督促我。游星,原谅我。你遭受的是一场暴风雨,大概不会再计较我这一盆水吧?表决所需的半数已然超过,这一票对你是无所谓的,对我却很重要。我还要奋斗光辉灿烂的前程。
我真怕游星在这时抬起头来看我。幸好,直到结束,她始终维持近乎匍匐的姿势,一动未动。
“全票通过。”老协拉长声音宣布道。
“咦!我并没有举手呀!”一个孱细的女声说。
是芦花!
“要处理也得先惩治男的。这种事,男的罪过大!”一向腼腆的芦花鼓足勇气说。
我从此原谅了芦花。
十二
游司令员率领的前线指挥部,于傍晚抵达阿里高原师。从师长到炊事员,都虎虎有生气,仿佛战争已经打响。
大功率的天线矗起来了,这是同北京直接联络的电台。手挟卷宗的陌生军人们出出进进,那是游司令随身的工作人员。增派了许多流动岗哨,你会在最出奇不意的地方看到一道闪光,那是士兵雪亮的枪刺。
是旧地重游了。二十年前,作为解放阿里的先遣部队指挥员,他曾叱咤雪山的风云。在军人的传说中,他像耗牛一样强悍。
其实,此刻的游司令员,正高垫枕头,面色瓦灰,扣着氧气面罩,神智不清地躺在前指司令部的一张床上。
毕竟是岁月不饶人。严重的高山反应,像一排霰弹击中了他。
当然,这是绝密的军事情报。
出师未捷,先失主帅,此乃用兵之大忌。稍一清醒,游司令员便嘱咐他的副手:关于他的身体状况,暂不要向军委报告。路途遥远,再换一位司令员,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对方得知我指挥官突然临阵易人,必然在气势上胜我一筹。三军不可夺帅。“叫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来!明天我要按计划去前沿视察!”游司令用最后的力气说完这些话,昏睡过去。
卫生科成了硝烟气氛最浓的地方。
科长无疑是最好的医生,谁是最好的护士?
“这阶段,芦花进步很大。”老协建议。
“还是让周一帆去吧!”科长委婉地说。
“其实游星技术最好。”我知道按规矩没我说话的份,但这是实情,况且为了我表决时举起的手,一直心中很不安,想我个机会赎罪。
“游司令现在身体不好,还是缓些安排他们父女相见为宜。”科长纯粹从医疗角度考虑。
说实话,我不愿去见游星的父亲。他要问我,我说什么?我甚至不负责任地想:但愿他一直昏沉,不要醒来。
前指戒备森严。这所孤立的石砌房屋,每一间都亮着灯,人影幢幢。因为游司令的到来,高原师将彻夜发电。
我身穿白色工作服,行进在长长的甬道。我将看到一位威严的将军、严酷的父亲、不懂得爱的丈夫……
在随同人员引导下,我们进入一间小小的屋子。我惊讶极了。
屋内光线昏黄。从走廊强光下骤然人内,一时难以适应,更觉幽暗。一位骨骼粗大却很瘦削的老人,白发苍苍的头颅无力地倚在枕头垛上,仿佛一团喘息的老刺猬。可怕的泡沫粘痰封闭了他的口鼻,每一轮艰难的呼吸之后,你都怀疑他还会不会再喘第二口气!
高原把司令员凌迟了,只剩一个苍老的躯壳。
片刻之后,眼睛顺应了,我对这位从未谋过面的司令员,涌上亲切之情。关键是他太像游星了。当然正确的说法是游星像他。眉毛、鼻子、眼睛……简直像同样花纹的大碗和小碗,完全配套。游星苦命的妈妈除了遗给她窈窕的身段外,在相貌上像清水流过一般没留痕迹。这面孔太熟捻了,我几乎忘记他是统辖千军的司令,只记得他是我朋友的父亲!
科长毫不客气地屏退左右无关人员,指挥我进行紧张的抢救。
高原上所有疾病的死结就是缺氧。新鲜的高压氧气像泉水灌进去,辅以必要的措施,加之游司令员是一个性格非常顽强的人,他的症状迅速好转。
科长委顿地靠在墙上。我只是执行医嘱,他却需运筹帷幄,司令员的生命悬于一身,自然心力交瘁。
“你们,休息去吧!”游司令员醒来了,推开氧气面罩,用嘶哑而威严的声音说。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该服从还是该反驳。论理他是我们的病人,但病稍见好,他就反过来指挥我们。
“这样吧。我到旁边屋去打个盹,小周注意观察病情,有变化随时叫我。”科长养精蓄锐去了,以备突发意外。
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司令员两人。
“明天,噢,现在要说今天了。我就可以去前沿视察了。”游司令员耸着花白眉毛,成竹在胸。
“您现在刚好一点,哪能到一线哨卡去!”我着急地劝阻。
游司令员根本没理我的话茬。
“你是师卫生科的?”
“是的。司令员。”
他忽然迟疑了一下,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虽然只有我一个人,还是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叫游星的,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这个倔老头,问到自己的女儿还挺不好意思!我看他并不像人们传闻的那样冷酷无情。
“是。司令员。”我回答。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好像在措词如何打探下去又不显出儿女情长,似乎也没什么好招数索性直说了:“她最近很长时间没给我写信了,不知为什么?”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绞了一下,光影中,他虽然已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仍旧衰弱不堪。我含混答道:“是不是她写了信,在路上遗失了?阿里路远,这是常有的事。”
“对,路远。常有的事。”他似乎很高兴找到这个理由,连连重复。
“她表现好吗?我是说……游星工作、学习……生活各方面,都好吧?”他结结巴巴,殷切地望着我。
骁勇的野战师长和威风凛凛的的司令员,都像泥塑一样坍塌了。跟一般来队问短问长婆婆妈妈的农村老大爷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太难回答了。我只好撒谎:“我们虽在一个科,但彼此也不很熟。她的情况我不大了解。”
我真想掐掉自己的舌头!可这也比实话强呵!
老人失望地垂下眼睛。下垂的硕大眼袋,贮满忧虑。半晌,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游星自小就有关节炎,不知最近犯了没有?”
我歉然摇了摇头。这我真的不知道。以前,倒是常听游星念叨她的腿痛。从那件事后,她再也不曾提到自己的腿。
“你跟游星是不是不大合得来?”老人敏锐地觉察出异样,“她脾气臊,爱和人顶嘴……”
“我们挺好……一块划船、种葵花……”我急忙辩解。
“本来是不该让她上阿里高原的。当时正好第一批女兵上山,我说,星儿,你去吧!她说,我不是特等甲级身体,我有关节炎,不适宜去的。我说,星儿,为了爸爸,你得去。山上有农民的孩子,工人的孩子,也得有我这样人的孩子……不然,我没法带兵。后来,她头也不回地到高原去了。她像她妈妈,……”
我不知这位声名威赫的将军,换一个场合,对另外一个人,会不会说出这番话。但在那盏黄晕的灯下,面对同他女儿一般大小的女孩,我看见他略显浑浊的瞳仁里,充满慈爱。
也许,人在疾病的时候,心便脆弱细腻。
一个大胆的想法,像蹦豆一样从我脑子里跳出。
“司令员,您既然这么想您女儿,为什么不把游星叫来或是您去看看她呢?”我大胆试探。
“傻孩子,你以为我是来队探亲的房东老大娘吗?你回去见了游星,就说我挺好的,叫她放心。等这仗打胜了,我们再见面也不迟。”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越发想让游星来见她父亲一面。这一仗,谁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近在飓尺不相见,不通情理!
“首长,要是我回去,另换一位护士来,您不会介意吧?夜这么深了,我们都穿着白大衣戴口罩戴帽子,没有人会分得清。她的技术比我好。天亮时,我再把她换回去就成了。”
游司令员注意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你是要我和你同搞一场移花接木瞒天过海?”
“是的。首长。主要是我来搞,同您没有什么关系。”我调皮地说。
“好个机灵的小鬼!可惜你是个女孩,不然可以提个作战参谋的。”游司令员说。
“首长可不要过一会睡着了。”我打趣地说。
“怎么会?从现在开始,我一直睁着眼睛。”司令员极认真地说。
我拔腿就往外跑。脚步声惊动了科长,他睡眼惺讼惊恐万状地问:“司令员出了什么危险?”
“什么危险也没有,他比原来好多啦!”我把我的计划告诉科长。他揉着胸口说:“只要司令员没问题,别的我不管。也许这是一味心药。你去吧,这边我来照料。”
十三
窗户黑着。游星大概睡着了。我拿不准她会对我的建议采取什么态度,但我有把握说服她。
我轻轻走进屋,预备到床边叫她。有月亮的夜晚,外面比屋里亮。我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端坐在桌前,凝望那灯火通明的独立房屋。
游星挺惦记她的老父亲,看来我的想法有门。
见我进来,她惊慌地问:“我爸爸出事了?”
“没有。游司令员的病情已经平稳了。没有生命危险。”我忙说。
她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负。
“你爸爸非常想见你。你穿上白大衣,快去吧!”我热切地鼓动她。
“你把我的事,同我爸爸说啦?”她的话带着叫人心碎的悲哀。
“没有!绝没有!”我恨不能长出八张嘴来为自己分辩,“我什么都没说。我只说你挺好的,别的事我一概没说。”我在心里对游星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除了万不得已,我愿意尽自己所能帮你一点忙。
“其实,说了也没什么。他早晚都会知道的,比如我爸爸来了这件事,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是我马上就感觉到了。爸爸很快就会察觉出异样,什么都瞒不过他的。”游星远比我想象得平静。
“嗨!能拖一时是一时,到什么山上说什么话呗!我看他非常爱你,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正在病床上等着你呢!”我竭力劝她。
游星终于站起身,顺从地说:“我去。”
“就穿我的工作服吧,省得再找。警卫肯定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