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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叫我投降,甘为走狗,摇尾乞怜,受那文官的鸟气!言语可恶,恼人心耳。”叫刀斧手:“替我去了这老饶舌的头!”刀斧手应了一声,抓住华老人头,便欲开刀。王夫人急止道:“刀下留人!”因从容对徐海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降不降在我,何于来使事。若杀了他,恐天下谓大王不能容物也。且华老人乃一小民,即有不堪,亦当免死。彼以招降至,有功无过,杀之不祥,又闭了后来贤路。妾闻成大事者,有容天下之量,藐宇宙之雄。今一老人至,不令生还,无乃自示隘怯乎?愿大王免其死,劳以酒食,令老人归去,扬布恩威,宣言德勇,使他们既怯吾之威勇,又服我之恩德。留一无用之老人,为我播无穷之色泽,所得不亦多乎!”徐海称谢道:“夫人之言是也。”乃命解了华仁的绑,道:“本当杀汝,使督府知威。夫人道你是无用之物,不足辱吾刀斧,故饶你命。且赏你酒食,快吃了回去。拜上督府,可说投降非细务,未可以口舌诱也。必欲某降,除非干戈战胜。余惟不甘牛后之羞,以至于此。督府若不能快某以鸡口之任,虽欲速降,岂可得哉!难得你拼死远来,白金百两,赏为压惊之具。”华老连连叩头,那里敢受。夫人道:“大王美意,华翁可受下。”华老人方叩头拜谢而去。
归报督府,细述徐海之言,督府听了,忧形于色。华老人道:“老爷且宽心,尚有一机会可图。”督府道:“有甚机会?”老人道:“徐贼虽未可料,而徐贼所爱幸之王夫人,我看他语言之间颇归降之意。若通得一线,便可借以磔贼耳。”督府道:“既有此机会,不可坐失也。”因重赏华老人,遣出。
遂集幕下众官,问道:“吾欲遣一官去说徐海来降,谁人敢去?”罗中军应声而出,跪下道:“中军官愿往。”督府大喜道:“你去极好,但要善觑方略。我闻徐海勇而多智,善战而得军心,横行十载,〔未〕曾遇一对手。从前几番招抚,不但不得成功,且俱遭其杀戮。我不以官将招降,而以华老人去者,以彼曾与徐海识面,冀其军中或有熟者,然后好乘间而入。今华老人言徐海夫人王氏,有束甲归降之意,而徐海又昵爱之。这一功只在此妇身上可成。我这里备黄金三千,白银五万,彩缎千端,玉带二条,宝珠一斗,犀杯四十对,锦袍二套,珠冠一顶,绒帐一床,你去诱以归降,则朝廷赐爵,夫荣妻贵,福禄终身。外选女使二人,送去服侍王氏,劝他来降。我闻他乃北京女子,为父陷身娼户,流落临淄,善新声,能胡琴,乡国父母之念甚重。便嘱使女以此动之,大约事成八九矣。”乃招能事妇女军中行计。
有一罪人女宣义娘,又有一罪人妇喻恩娘,俱愿舍身入寇,代父代夫赎罪。督府间其父其夫得甚罪,一云:“父是人命干连。”一云:“夫绞罪当死。”督府乃仰牌取其夫与父至道:“尔二人罪犯,俱在不赦,尔妻、女以身代尔入贼营行计,其情志可矜,免尔之死。”二人叩头谢罪。当时劈了长板,督府给二妇衣囊与白银二百,教他带入贼营使用。二人私以一百与其父、夫。父、夫叩禀督府,愿随送行,督府许之。罗中军带二十名健步,并宣义、喻恩二女,竟往徐营而来。
行了两月,健步报徐营扎寨在前。罗中军一马当先,早有巡逻军喝道:“何方官将,敢到此处驱驰?”罗中军道:“我乃督府麾下中军官,奉抚爷命求见大王。”巡逻军道:“少待。”便去通报徐明山。徐明山问有几多人?巡逻军道:“只有一官,随行不过二十人。有一车辆,不知是甚缘故。”徐笑道:“此必以利诱我降也。”令军士设油鼎以待。着蓝旗手,召中军进见。罗中军自外而入,见营中戈甲森森,刀枪密密,中置百滚油罐,旁列五百枭刀手。徐明山端坐在上,手抚长剑,疾视中军。罗中军自下而上,长揖道:“罗某拜见。”徐明山大怒道:“何物鸟官,如此无礼!叫军士替我烹了这厮!”罗中军唬得双膝连连跪倒,口称大王饶命。徐明山笑道:“你恁的胆量,怎敢来做说客!杀你徒污我剑。你直说来,我免你烹。”罗中军吓得呆了半晌,方开口说道:“奉督抚爷命,道久慕大王高义,着小官薄献不腆,以为大王寿。使女二人,送侍夫人。”王夫人从旁道:“如此是督府差来送礼的官儿,须把他个体面。”徐明山方笑一笑,搀起罗中军道:“孤与中军取笑,何着惊如此。”罗中军道:“大王天威,小官几乎唬死。”
徐明山与中军见礼坐下,问道:“督府着中军到此,有何见谕?”罗中军道:“督府闻大王乃豪杰之士,不受赃官污吏之困辱,故弄兵潢池,其情实可原谅。今特差小官献黄金三千,白银五万,玉带二围,锦袍二套,彩缎千匹,宝珠一斗,犀杯四十对,珠冠一顶,绒帐一床,使女二人,望乞笑纳。徐明山道:“某与督府素昧生平,如何好受恁般厚礼。必有甚事,请中军直言。”中军道:“官有一言,大王不责,方敢启齿。督府爷多多拜上大王道,大王乃高明之杰,愿与交欢。为寇非长久之计,化外非久处之地。皇运方隆,英雄并出。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苟歼一方,何异举太山以压垒卵!但圣明体好生之德,敕命招安;督府推仁人之心,躬勤抚顺。愿大王束甲归降。改邪归正,为皇家之于城;揍乱除残,作大国之柱石。同享富贵,共励山河。愿大王少留意焉。”徐明山道:“多谢督府厚意,中军明教。此事非一朝一夕之故,关系甚大,一有不到,身命难保。中军请回,厚礼亦不敢受,另日再商议回话。”中军道:“纳降不决,小官不敢苦强。抚爷之礼,专为大王,望乞收下。”徐明山道:“怎好受他礼物?”王夫人道:“彼以礼来、受之无害,却之反有形迹。莫若受其来礼,亦以宝物答之。两军对垒,不妨交际,庸何伤乎?”徐明山然之。对中军道:“盛礼本欲不受,恐辜你抚爷雅意。”叫军士把送来的礼物收了。军士得令出营,须臾献上金珠玉帛,二女子宫妆艳服,磕了头。徐明山道:“到后宫服侍夫人去。”外以夜明珠两颗、珊瑚树四对,转答督府;黄金一百、白银一千,送罗中军。其余随来士卒,每人赏银十两,致意而别。
却说二女见王夫人磕了头,并道抚爷招降意:“夫人若劝得大王投降,则夫荣妻贵,衣锦还乡,为朝廷之命妇,岂不光显?若在化外,胜负终未可必。夫人原是孝女,今若与国家出力,劝得大王归降,苏君国之宵旰,救生民之涂炭,功莫大焉,德莫厚焉。昔为孝女,今为忠臣,当题请天子,旌奖夫人,荣归故里,父〔女〕团圆。生则列鼎,死则血食。望夫人以君国为重,以生民为念。朝夕图维,以成乃功。”夫人点头不语。正是:
世间多少不平事,尽在低头不语中。
且听下回分解。
第19回 假招安明山殒命 真断肠翠翘消劫
词曰:
道寡称孤,岂是英雄之正度。细究深图,招安有何负。死纵无辜,亦满世辜教,君休怒。一还一报,自是天子故。
右调《点绛唇》
话说王夫人低头暗想:“朝廷为尊,生灵为重,报私恩为小,负一人为轻,且为贼不顺,从逆当诛。”正费踌躇,忽徐海退入后营,夫人分咐设筵对酌。
道起投降一事,夫人道:“大王所主见何如?”徐海道:“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只是不降的好。不降其便有三,一降其害有五。攻城掠地,无人拘束,一便也;金帛女子,唯吾所欲,二便也;胜则长驱直进,不胜则卷甲退守,三便也。降则必受天子诰命,官有官箴,少失守则问罪,一害也;大明重文轻武,降则要受文官驱使,略不遂意则加弹劾,二害也;在化外则其威在我,降则调往他方,其势在彼,三害也;兵权在手,虽天子亦不得轻,权去则一力士擒之足矣,降则不能复拥重兵,四害也;江南之地,为吾等〔荼〕毒殆尽,士民恨不能啖吾肉,官府恨不活嚼吾心,以吾兵强将勇,或望风而逃窜,或资金以买命,降则此辈欲还报于吾,五害也。以五害之凶,揆三便之利,其不宜降也必矣。”
夫人道:“大王所见亦是。但知五害而权宜之,亦未见其不利也。受夭子之诰命,而不任其官守,罪将奚问?受大明之官职,不受其驱使,弹劾安加?为天朝之臣子,而不离险要,势安在彼?名归顺,而身不入庙堂,力士何所施其擒?按兵不动,束甲以待,势仍在我,彼虽欲还报,其能之乎!以妾言之,降则不惟有三便,而且有五利。况不良非久亲之辈,寇盗乃不得已之为,恶何终身恋恋于此?且我与大王祖父,皆世受天子平成之福。今者残彼疆场,涂彼生民,掠其金帛,掠其子女,天子忧惶,食不下咽;宰臣悲悯,眉不自舒。江南之苦兵,非一日矣。屡屡招抚,皆体上天好生之德,以无事为荣者也。万一天子振怒,召六师以薄伐,大王能保其必胜乎?若欲图王定伯,非德、位、时俱可,智、仁、勇足备不能也。德、位、时三者俱在天朝,而智、仁、勇又未全在大王。区区以甲兵之利,远人之助,而欲图大事,必不可成者也。又闻,识时务者为俊杰。乘此兵精威盛之日,因其招抚而降之,必将高官终身,共享富贵。此上策也。”徐明山遂决意道:“夫人言之有理。今督府两次人来,未得降意,我且进兵,料他必又有人来招抚。”次日发兵前进。
且说罗中军回见督府,道徐明山之言,王夫人之语,献上明珠、珊瑚。督府道:“他虽不肯归降,受我礼物,便有通好之意。再得一能事的陈说利害,辨言邪正,方可图矣。”
忽报徐明山大兵长驱直进,州城俱不能守,忽求援兵救助。督府幕〔宾〕利便道:“小生不才,领大人命,凭三寸舌,说徐明山来降,以解苏州城之困。”督府大喜,令旗牌官四员。服侍利生去说徐明山。先着游军飞马知会徐明山。明山有心归降,驻兵以待。利生到营,蓝旗手报过,徐明山分咐请入。利生进营,见其甲兵之盛,将士之雄,中国无其匹,暗暗称赏。徐明山迎入,礼毕,分宾主坐下。
徐明山道:“久闻先生督府嘉宾,今日光降,必有明示。”利生道:“小生闻大王高风,愿求一晤。向因无物贽,不敢空见。今特以生富贵为贽见大王,不知大王肯叱留否?”徐明山道:“承先生高情意,又掷孤以富贵,孤岂不心悦诚服,以听先生之教乎?”利生道:“别人送大王之富贵,必令大王进一步;小生送来的富贵,只要大王退一步。大王肯退,则一生富贵在手矣。”徐明山道:“请问先生退步之方。”利生道:“退无他法,唯归降而已。归降则有荣无辱,有贵无贱,富贵不可胜用矣。”徐明山道:“孤亦思及于此,但其间不便甚多,故踌躇未决。”利生道:“愿闻大王所以不便处。”徐明山道:“孤扎兵化外以来,道寡称孤有日。今一旦举兵降顺,位不过总兵,爵不过二品,帐下军士称王已久,一朝顿改名色,虽受皇封,未免削色,一不便也;国家重文轻武,荫袭之家尚不难加以凌辱,况孤乃新降之人,孤立无援,构兵日久,此辈积怨自深,事权一落彼手,能必其不谋孽乎?二不便也;将士相随,多年化外,狂放已惯,称降则必削我兵威,分我大众,调我别任,我等狂夫,安能复受此辈愚〔弄〕!三不便也。”利生笑曰:“大王过虑,似觉未便。若以小生论之,极便无疑。目今盗寇横行,天子明诏,能平寇者万户侯。今大王肯束甲归朝而歼盗寇,则封侯立至,称孤道寡何以异也?国家虽重文,大王非无用之荫袭。兵权在手,求为交欢而不可得,敢谋孽乎?大王之兵,自归之大王,散与不散,皆由我,彼恶能愚〔弄〕也?大王中心肯降,小生即以大王高论申诸督府,转达天子,为请三事,然后议降何如?”徐明山大喜道:“诚如先生言,孤愿归降无二念也。”分咐设筵,款待利生。酒完,托出黄金五百,白银五千,道:“有劳先生远教,敬具不腆,略表微意,事成当图厚报。”利生道:“多谢大王厚意,却之不恭,谨登尊赐。望大王按兵莫动,小生回见督府,细陈大王之意,订三事之约,再来回复大王。”徐明山道:“先生之为某虑,可谓周旋曲备也。”利生道:“以一人之身,系两军之重,不得不竟业也。”作别。
回见督府,道徐明山之意。督府道:“如此则名为归顺,实则抗衡也。万一稍不如意,则枭张狼顾之心复发,罪将谁归?此事似觉未便。”利生道:“时者难得而易失,机者可遇不可求。今徐明山拥十万之兵,横行东南,无有对手。若以兵力,未知胜负谁在。幸以三招抚之勤,王氏于中之说,慨然以归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