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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云翘传-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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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十万之兵,横行东南,无有对手。若以兵力,未知胜负谁在。幸以三招抚之勤,王氏于中之说,慨然以归降许。今因其所约而败之,彼必以从前招谕亦属牢笼。约八路之兵,奋三军之武,以薄我师,诚未见其强弱也。莫若将计就许之以三事,令佐贰官与之定盟,约日发兵迎降,外张鼓乐,内伏大兵,乘其无备而攻之,徐明山可掳也。兵不厌诈,小生之计如此,不知大人之意何如。”督府大喜,道:“先生之计,国家之福也。”乃令通判权宜,游击纽合,同利生复往徐明山营中定盟。
徐明山迎入,宾主礼毕。权宜道:“学生奉督府大人命,特来与大王定盟,大王有何高论?”徐明山道:“某以三事,浼利先生转达督府公,未知肯俯允否?”权宜道:“督府公多多致意大人。此三事极便利无碍,大人归降,祟隆名号,以为归顺之榜样,收拾未附之人心,大人虽降,化外犹未平,正欲借大人威武,〔镇〕压外邦,招抚亡命。大人欲内仕,犹烦章奏抗疏,若只在外土,为东南之藩屏,此可一力保奏也。”徐明山道:“化外狂夫,不堪与天朝文武趋跄,得为海外波臣足矣。”因与歃血定盟,尽欢而散。
徐明山退入后营,对王夫人道:“始讲归降,吾深觉其不便,今为卿苦劝,行之反觉便于为寇也。受大明之封诰,则不与父母之邦为仇,且可以荣耀宗祖;握兵外境,则兵权在我;实受其爵禄,而不蒙文官之凌辱。外可得志,内亦顺情。非夫人之良论,徐海之见终不及此。”夫人道:“此天子之福,国家之幸,大王之威,督府之德,将士之功,妾何力焉。”因举觞为寿云:“今朝化外波臣,明日天朝辅弼。恭喜大王去逆效顺,万年福禄。”徐亦回祝道:“贤哉夫人,忠君爱国。委蜿曲成,令徐海免为万世之罪人者,夫人之赐也。愿与夫人共享富贵。”此日大劳三军,谕以归降之意,且云得官荣归乡里。各军欢呼震地,竟无斗志,俱收拾行〔囊〕,作归家之想。器械衣甲,竟置不理;刁斗不严,队伍不肃,旌旗不整,巡逻不谨,饮酒自乐,交头接耳,殊非昔日之军营矣。徐明山亦以既归天朝,不必严兵肃伍,亦与王夫人宽袍大袖,放心畅饮,略不为备。
细作打听得这个消息,忙报与督府。督府道:“两军对垒,一面虚词,而遽不设备,此自送死也!”令游击张能,领雄兵五千,从东路杀进;参将李进,领雄兵五千,从西路杀进;总兵阴谋,领雄兵五千,暗伏迎降军中,斩营突入,要取徐明山首级,方为大功;王氏有功朝廷,误伤者斩不〔赦〕。
张、李二将领兵先行,督府下令,大张旗鼓,高扯代天招抚杏黄旗。马上鼓乐,队队鲜明;地下旌旗,人人齐整。先着利生同罗中军见徐明山,道迎降之意。徐明山大喜,分咐摆香案迎接。〔又〕对王夫人道:“莫非其中有诈,我整兵以防,不然何如?”夫人道:“彼以迎降来,设兵反开疑端。莫若示之诚,令招抚者好安心上奏。”徐明山深然之。乃令军士大开营门,焚香以待。轻袍宽带,悉除武备,伺候天朝玉音。又令利生、罗中军报知督府。督府闻报大喜,催军前进。徐兵见南兵鼓乐喧天,军中高扯代天招抚旗号,以报徐明山。
明山同夫人到营前观望,徐明山着了一惊,对夫人道:“夫人,中计了!此非迎降之兵,乃袭营之计!你看他杀气激扬,士卒愤怒。”急忙传令,三军整备厮杀。军士听得迎降,卷甲束戈,何曾打点战斗?忽闻此令,慌得有鞍无马,有兵无甲,忙做一团。徐明山披挂不及,急叫备马,马已卸鞍,怎来得及?忙叫抬斧来,斧未抬至,大兵已到。一声炮响,战鼓频催。阴谋一马〔当〕先,舞刀突入,徐明山上马不及,斧又不在手中,往后就走,夺得官军一把朴刀,奋威步战,抵住阴谋。马步相交,大战十余合,被徐明山一刀搠伤阴谋马腿,翻身落马。徐明山飞步来取阴谋首级,忽张能杀至,救了阴谋,接着徐明山厮杀,枪刀并举,马步纵横。徐明山身中数枪,全无惧怯。纽合一军又至,并力来攻。徐明山提刀拔步就走,纽合飞马赶来,徐明山回手一刀削去,正中纽合胸膛,落马而死。张能赶至,阴谋一马又到,徐明山手无寸铁,一手抓着一个军士头发冲锋迎战,打出营外,勇不可当。阴谋道:“此贼勇而耐战,若能一得兵马,其锋难敌矣。”即令攒箭手三千,因而射之。箭手得令,三千强弩齐发。徐明山提着两个人在乱箭中横冲直撞,犹然不屈。约有一时,身之中箭,几无完肤,遍身疼痛,渐渐不振。大叫道:“夫人误我!夫人误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长叹而死,立而不扑。两三个时辰,诸军方敢近前,犹闻叹息声,退走数十步。见死尸不动,然后知其真死,即报阴谋、张能。二将见此光景,令军士推之,如石凿成,如金铸就,那里推得倒?
忽翠翘为诸□拥至,见徐明山立死不扑,翠翘泣道:“彼英雄士也,以妾言苦劝,归降不得,其死怨气不散,故虽死犹然骨立,待妾亲拜慰之。”对死尸拜祝道:“明山大王,妾实误你!然终不敢独生,以辜大王厚德!”言毕,放声大哭。徐明山立的尸首,把眼一睁,泪如雨落,尸亦随扑。翠翘以头触地求死,军士急救之,得免。
是后也,贼兵被歼五万,甲士之偕亡者十万,而寇之声势煞矣。归而献凯督府,督府因召翠翘,分咐道:“是功实成于尔,尔有甚说?”翠翘道:“徐海亦英杰士,以信抚爷之过,乃致败亡。幸怜此点肫诚,以一杯浮土,掩其骸骨,妾愿足矣。”言讫,咽哽不能语。督府亦侧然,令收徐海尸葬。分咐设大飨于辕门贺功,诸将士俱有犒劳。
酒半酣,督府道:“吾闻王翠翘能胡琴,善新声,今日贺功,当令之行歌侑酒,以助筵中之乐。”诸大参皆曰善。乃召翠翘,翘不敢不从,含泪提琴,抚今思昔,乃所作《薄命怨》,心戚于中,声形干外。愀愀唧唧,咽咽呜呜,一人向隅,满堂人皆为不乐。停杯以听,有赋为证。赋曰:
徘徊顾慕,拥郁仰按。
盘桓毓养,从容秘翫。
□尔奋逸,风骇云乱。
牢落凌厉,布获半散。
丰融披离,斐□矣烂。
间声错糅,状若诡赴。
双美并进,骄驰翼驱。
初若时乖,后卒同趋。
曲而不屈,直而不据。
相凌不乱,相离不殊。
劫犄慷慨,怨妒踌躇。
飘遥轻迈,留连扶疏。
参谭繁促,复叠攒反。
纵横络绎,奔遁相遇。
拊吹累赞,间不容息。
环艳奇伟,殚不可识。
闲舒都雅,洪纤有宜。
清和条昶,案衍陆离。
温柔怡悍,婉顺委蛇。
乘险投会,邀隙趋危。
鲲鸣清池,鸿翔会崖。
纷若斐尾,谦縿离溃
微风靡靡,余音猗猗。
督府正襟静听,候弹完,问翠翘道:“此是何曲,令人闻之凄惨如此?”翠翘道:“此犯妇幼时所作《薄命怨》。今事到其间,果应此词。抚今追昔,不觉兴念及此,情愈不堪耳。”督府道:“眼底兴亡,其不可逆料者,大约如此。然以子才色,岂无问奇之人,而必恋恋于亡贼乎?”翠翘低头不语,微微流泪。时督府酒酣心动,降阶以手拭翘泪道:“卿无自伤,我将与偕老。”因以酒戏弹之道:“此雨露恩也,卿独不为我一色笑乎?”翠翘〔凝〕眸熟视,移时道:“亡命犯妇,怎敢奉侍上台。”但见两行清泪,生既去之波;一转秋波,夺骚人之魄。督府益心属之,乃以酒强翠翘饮,翠翘低头受之。体虽未亲,但嫩蕊娇音,已沁入督府肺肝矣。诸参佐俱起为寿。督府携翠翘手受饮,殊失官度。夜深,席大乱,翠翘知道祸必及己,辞之不得脱身,直至五更乃散。
次日天明,督府以问门官,门官悉陈其颠末。督府暗悔道:“昨夜之事,岂是我大臣所为。若收此妇,又碍官箴;欲纵此妇,又失我信,不如杀之,以灭其迹。”又转思道:“三次招抚,谁人不知?因平彼寇,士民皆识,功高而见杀,何以服天下万世之人心?留之不可,杀之不忍,如之何则可?”点头道:“得之矣。将彼赏了一军人,既灭其迹,又不杀其身,人岂议我乎?”出堂召翠翘道:“尔有灭寇之功,灭尔之死。今将汝配一永顺军长,可随他终身。”翠翘泣道:“翠翘命薄,失配徐海。以国家事大,诱而杀之。不赦则请死,得赐不杀,愿求老爷开恩放雪衣,令翠翘黄冠归故里,以遂归顺之初意。若配军长,非妾愿也。”督府道:“念尔之功,恕尔不杀,以配军长,何负于汝?须知胜如贼人妇。”乃召所调永顺酋长,问其无妻者,以翘赐之,即令回军永顺。翠翘不得已,含涕从之,登舟长发。
诸军为酋长作宴庆贺。舟泊钱塘江,但见此江:
巴东之峡,夏后疏凿。绝岸万丈,壁立赮驳。虎牙嵥竖以屹崒,荆门阙竦崦磐礴。圆渊九回以悬腾,溢流雷响而电激。骇流暴洒,惊波飞薄。迅澓增浇,涌湍叠跃。砅巖鼓作,漰湱澩灂。□□□□,溃濩泧漷。潏湟淴泱,□□□瀹。漩澴□□,澴灅濆瀑。□淢□□,龙鳞结络。碧沙溃□而往来,巨石硉矹以前却。潜演之所泪淈,奔波之所矗怼冸C为之泐嵃,碕岭为之喦崿。幽涧积阻,□硌菪确。若乃曾潭之府,灵湖之渊。澄澹汪洸,瀇滉闲泫。泓汯洞□,涒□渊□。混瀚灏涣,流映扬□。溟漭渺沔,汗汗沺沺。察之无象,寻之无比。气滃浡以雾杳,时郁律其如烟。类胚浑之未凝,象太极之构天。长波浃渫,峻湍崔嵬。盘涡谷转,凌涛山颓。阳砐硪以岸起,洪□涴演而云迴。□沦流□,乍浥乍堆。□如地裂,豁若天开。触曲崖以□饶,骇崩浪而相礧。鼓□窟以漰渤,乃溢涌而驾隈。
众军吃了喜酒,大家各回床去睡了。那酋长道:“娘子睡了吧,还再吃杯酒?”翠翘道:“且坐一坐。”那酋长见他欢无半点,愁有千端,也不敢相强。翠翘决意自尽。恐人救起不雅,故迟迟捱至三更。忽见冰山一座,自海门涌将上来,轰雷怒震,可闻数百里。翠翘问酋长道:“此是何声?”酋长道:“这叫潮信。”翠翘因潮信二字,顿悟道:“如此,这是钱塘江了。”那酋长连连答应道:“正是,此就是钱塘江。”翠翘点头道:“我王翠翘该在这里结束了。刘淡仙十五年之约,其在此矣。”乃问酋长道:“军中可有笔砚?”酋长道:“有,娘子要写字么?”就取笔砚递与翠翘。翠翘题云。诗曰:
十五年前有约,今朝方到钱塘。
百世光阴火烁,一生身事黄梁。
潮信催人去也,等闲了却断肠。
题毕,大呼道:“明山遇我甚厚,我以国事误杀之。杀一酋而属一酋,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今不惜一死,以谢明山也。”飞身跃入江中。酋长急救之不得,众兵俱惊起。时潮头正长,立脚不住,怎能打捞救人?浑至天明,只得拿了那辞世诗来见督府。督府顿足称冤,深自愧恨,然事亦无及矣。分咐地方打捞尸首,收葬不题。
且说觉缘自临淄别了翠翘,回来云游越地,访着了三合道姑,学他修炼之法。因记得翠翘托他问终身之事,遂乘间问道:“王翠翘与弟子有情,弟子深怜之,不知以何因缘,堕此恶趣。”三合子道:“大凡人生世间,福必德修,苦因情受。翠翘有才有色,只为情多,遂成苦境。是以金屋之地不敢久留,断肠之天往往促驾。故翠翘烟花债苦受两番,青衣罪深经一案,刀兵内伴虎狼之魔君,波浪中作鱼龙之寝食,方能消此劫数也。”觉缘听了大惊道:“若如此说,则王夫人终身已矣哉?”三合子道:“尔且勿慌,幸喜他初为情迷,雅持贞念,并不犯淫。后遭苦难,纯是孝心,了无他愿。今又不念狎昵小恩,而重朝廷大义,〔尚〕能劝逆归顺,免东南百万生灵之〔荼〕毒,则功德大而宿孽可消,新缘得结矣。尔既与彼有情,可俟其钱塘消劫时,棹一苇作宝筏,渡之续其前盟,亦福田中一种也。”觉缘闻言方大喜,道:“弟子谨受教矣,但不知向何处续此情缘?”三合道姑道:“你不必寻他,他自来寻你。”
自此之后,觉缘遂在钱塘岸上造了一个云水庵儿住下。又买了一只小小鱼船,又将素丝结成一张细网,又雇了两个有力量识水性的渔人,自督他日夜驾了在钱塘江上往来伺候。也是劫数当消,姻缘该续,这夜翠翘跳入江中,恰恰跳在觉缘丝网之内。两个渔人是有心救人的,一见有人跳入网中,即忙忙拽起,那渔船早随着波浪流去数里。觉缘因解开丝网,扶出翠翘,替他换了水湿的衣服。翠翘卧在舱中,尚昏迷不醒。昏迷中,恍然看见向日的刘淡仙远远的看着他,不言语,翠翘认得,因叫道:“刘家姐姐,你前日说断肠教主招我入会,今日肠已断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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