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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渊阁中被烧去的究竟是什么?”西门也静浑身颤抖,直望着向异翅。
“烧去的是让六族同飞于天空的秘密,因为那将使羽族真正地毁灭。我不在乎九州将来的历史怎么写,不在乎有多少人会恨我,我只是要让风凌雪重回天际。我知道……只有你会帮我,因为你是星痴,当你发现找到奥秘的希望,你便会不顾一切地演算下去,哪怕所测出的命运会毁灭你自己。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帮我推算出那个点的所在。”
“可你会在我看到辰月之变的那一刻死去么?”西门也静低头问,“你想用你的性命,去换她的重新飞翔?”
向异翅望向那黑暗的天空:“我的师父对我说:我的一生,本就是为这一天而存在的。他本来的意思是,这一天之后,我将能得到世人想拥有的一切。但我却知道,我真正想拥有的……我永远也得不到。”
他的眼中充满希冀之光,仿佛那天空正缀满星辰:“我和她注定不能共翔于一片天空之下,当我飞起,意味着她的沦落。我如果不在了,她才能重生一双翅膀。我终于为我师父的那句预言,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含义。”
向异翅走出了龙渊阁,那里有几个人正在等候着。
姬野,吕归尘,项空月,羽然,龙襄。
“空月兄,别来无恙。”向异翅还是那句问候,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惊惶。
“西门也静在哪里?你把她怎么样了!”姬野怒问着。
“她很好。”向异翅回望向那巨大楼阁,一个小小身影正伏在高处栏间,“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可惜她答应我永远不会说。”“羽族已经要败亡了,上天让你们失去了羽翼……向异翅,你手中死了多少性命,你不伏诛,天也不容。”“天……以天之大,若能容,又怎么会空空如也呢……”光芒淹没了向异翅的笑容,把乱世英杰们逼了开去,一双金色光芒的翼忽然从他的背后展出:“好好看着眼前的一切吧!”
他缓缓地低下身,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了风冲过巨大洞窟般悠长的声音,从胸中一直到头颅。双耳被内在的压力涨满,他开始感到轻微的眩晕,但恐惧正在消失,似乎另一个灵魂正进入他的身体。血液流动加速了,肌肉开始变得酸痛,肉体的痛苦正慢慢压迫着他。他紧握着自己的双手,默念着那句话,努力调匀呼吸,静静地等待。
那个时刻就要来了。痛苦愈强,心中越明彻。所有的焦虑、彷徨、不安正在消失。他紧闭双眼,看到虚无之中,一团纯白光芒正在凝聚。这时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肌肉紧绷着,烫得像要燃烧起来。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呐喊,却无法相信那是出自自己的喉咙。骨质开始变化,最痛苦的时刻来临,像筋络正从骨头的中心被抽去,剧痛使他全身收紧格格作响,双臂大张,每个指尖都绷紧如铁,像在准备拥海边的太阳入怀。这时的他就如一尊塑像,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姿态。他的祖先是这样,他的亲人父兄是这样,世世代代都无法改变。
海风猛烈起来了,一缕金光现于天际,天与地忽然划出了界限,阳光照亮了他,这个在海边长啸的人。每一寸肌肤、每一根血管都被力量贯注到了极致。
痛苦忽然在那一瞬完全消失,无比癫狂的幸福涌入他心中。他闭着眼睛却看见太阳迎面而来,他发不出声音却分明在狂喊。
终于——他的全身猛地失去了重量,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但那只是极短的一瞬,重力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像是脚下大地突然消失,他猛地向下坠去,深渊正将他拉成无限的长度。但在沉重的身体坠下去的同时,另一种力却又在将他拔高,他必须抓住这一刻,让自己的灵魂与那上升的力融为一体。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让所有的欲望向上、向上、向上!
一声清冽长音,像风撕裂了云际,像剑抽离了黑暗的鞘,他悬在感觉的虚无之中,四肢张开,像怒放的花一样舒展。这个时刻,他的背后喷射出了两道蓝芒,仿佛是遇风立刻凝结一样,一双羽翼展——开——了!
向异翅展开了翅膀,一纵直上天空,这是他的最后一次飞翔。
……
“这孩子,是永远飞不起来的么?”“别人的翼形都是圆弧,为何他的如此古怪?”“小子,你的翼错了。”“为何是我错,而不是你们错?”……
天空,耀眼的白芒闪过。
箭矢破空声。
“飞起来啊,飞起来啊……”无数人呼喊着。
……
向异翅闭上眼,回忆起他八岁时凌空越过蓝天,翅下是雪山和雪山上拼杀的战士们。冲破死亡的手掌那一刹的感觉,真是美好。所有少年的锐气和对生命的向往,都定格在那一振臂之间。先俯冲而下,然后高扬向天际,无数响箭从耳边掠过,还有呼啸的风……
而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不在了,曾经一起飞翔在天空的朋友们,小悠,还有,雪……
“天……以天之大,若能容,又怎么会空空如也呢……”
那金芒在空中急升,越来越高。忽然猛地炸开了,光芒向四周迸发而去,云层被这强光撕裂了,像是有无数金色翼鸟扯着云幕向四周拉开。
乱世同盟们的眼前,出现了这一生未曾见过的壮丽的奇景。
巨大的暗月本来是没有光芒无法看见的,现在它却显出了身形。它像一座巨门般移过天空,把周围的绚丽星云向外推去,暗月的中心,无数金色光点在急剧闪烁着,那是星云中的数百万颗星岩撞在暗月上,它们照亮了那亘古无光的月壳;而在暗月侧缘,碰撞形成了一条光华四溅的喷薄金边,星云被吸附着绞在一起,在暗月外周形成了两个方向相逆的云带,急速地旋转着,那里的强风,足以把整个九州推入浩瀚的深处。那是暗月正以绝不复回的气势奔向明月,无数的行星正击撞着它以求阻挡,四方星辰的引力都在阻止它的去向,它伤痕累累,巨大的身躯越来越慢了。它已忍受了千万年的孤寂,终于决心违抗天理,要毁去敢于阻挡它的一切。但是,纵然是星辰,想超出自己的运轨,也终将付出毁灭的代价。
而最终使它停在天空的,只是一次极微小的闪亮,仿佛一句轻语响起在它的耳边,巨轮叹息了一声,终于缓缓凝止了。无数的金红光圈还在月面上流淌着,那是数百丈高的火焰,如铁甲上的血痕,也终将冷寂。
这个时刻,暗月与明月,相距不过数里。
如果有人在暗月上高喊一声,明月上的爱人也许会听见吧。但是,这数里,将已经是永远无法超越的死界。渐渐地,暗月将被众星的引力拖回到自己的轨道中去,离明月越来越远,重回那万年的遥望独旅。而这一瞬间的距离,将被记载在无数典籍中,为后世惊叹。
“我突然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厌倦了征战,”大地上,姬野对羽然叹着,“那月中的任何一次小小闪亮,就足以毁去千万人建起的功业与王朝。”他忽然紧握住了她的手,像那天清晨一样,像十年前的小巷中一样。羽然不由想着:如果时间就停在这一刻,那是多么的好啊。如果他真的就此收拾了雄心与热望,那就不用再因看着他上阵冲杀而揪心,不用再等他沉睡时悄悄擦拭那冰冷的铁枪血锈。那少年时温暖的手心的感觉,是靠回忆永远无法再现的,就像暗月将吻及明月的这一奇景,一旦消失于天际,任何的语言也永远无法复述那一刻的震愕与激昂。
西门也静在阁上静静望着,不知什么时候,项空月走到了她身边。
“辰月之变?”这年轻人叹着,“原来……和推算中的不一样……”“现在一切都已不重要了。”西门也静痴望着天空,“不论辰月之变的真实轨迹是什么,都不会有人把它记录下来,我的手中没有纸笔,辰月教徒们也并不需要真相。当这景象消失,当有幸目睹过它的我们几人也终沦入尘土,一切都将再无人知晓。无人再知这样的壮丽。”女孩望着天空叹了一声:“他也许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在那最后的时刻……他的双翼……是金色的啊……”
那一刻,向异翅在天空,看着自己的灵魂向四方散去,宏大的辰月之变在他的面前展现,相比这奇景,几千年的恩仇血战又是多么可笑啊。
“是否暗月只能陪伴着明月共舞,暗月却永远不可能接近明月……”他想起了和师父的对话。
“是的……只有千年一度,双月会有一次离得最近的时刻,那时它们只相隔不过数里,似乎你在暗月这边振翅一飞,就能落到明月身边去……”“其实……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虽然等待太久,却终会来临……就像暗月终忍受不了千万年的孤独,而扑向明月……对吗?”“是的……它们相撞的时候,会是天空最壮丽的奇景!”“虽然等待太久,却终会来临……”
阳光重新照在草原上。辰月之变,已经过去很久了。
风凌雪坐在宁静的小村落中,靠在门框上晒着太阳。她在的地方永远阳光明媚,却不能把一丝暖意递到她身上。村人从网中救下了她,把她当成了一个被恶贼所辱的可怜姑娘,但也有不懂事的孩童,唱着村中好事者所教的坏曲子,可风凌雪总不以为意。她开始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村中姑娘,不再是不食烟火的了,她忙碌着煮粥,帮阿诚换下衣服来洗,把手巾扎在头上,擦着脸上的汗水。
直到另一个女孩走到了她身边。
她笑着:“风凌雪?”风凌雪愣愣地望着她,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那绝然的冷漠,而是闪烁着世俗的生气。
“你不会不知道我,我曾经在鹤雪的必杀名单上,我是西门也静。”“哦……是么……”风凌雪抓抓头发,“哎呀,粥好了,你等一等!”西门也静看着她跳进门去,脚步已没了鹤雪的轻盈,怔怔地站了很久。
当风凌雪再出门时,西门也静却不见了。
……
村口,姬野乘在高大黑骏上,望着西门也静低着头走出,战争使他越来越有从容的气度,眼神中少了些暴躁,多了些忧郁。
“看到她了么?”西门也静摇摇头,“她果然是泯然于众人了。”姬野叹了口气:“鹤雪术就这么失传了么?有人算我会死在羽族的箭下,现在看来是不准的了。”西门也静惊呼道:“你偷看了……你……”“天机被偷看了,便是不准了,是不是?”姬野笑着,“正好,免得一生忧心。”“驾!”两匹骏马绝尘而去。
……
风凌雪不知何时站在了村口,她望着马匹远去的目光中,忽然有了一些久违的什么。
她慢慢举起手中握着的那封信,端详着。
……
阿诚奔到村口,大喊:“老婆,饭凉了,回来吃啊。”可是他愣住了,村口并没有人。只有风逐着草地,划过层层的绿痕,直到天边。
他忽然有种感觉,阿雪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她突然地来了,又突然地消逝,此间不过是一瞬,那还热在炉上的饭,却成为万物无恒的证明。
尾声
却商看着他们走入龙渊阁的深处。大殿中只剩下他一人。
他等着,像是无限的时间从他身边过去了。他曾进入过龙渊的深处,只为了找一本他想看的书,于是他迷路了,在无数巨大书架组成的迷宫之中。他在迷宫中走了许多年,像是永远也走不出去,他任意地走到一个地方,任意地抽出一本书翻着,长者曾告诉他,永远不要跳过书架的次序去看后面的书,他没有听从,他想这是他的报应,他走着,无尽的时间从他身边过去了。直到那一天,他看见有一座架上,有一个缺口。
龙渊阁里万科齐备,怎么会有一个地方缺书呢?
他走过去,看见那个缺口上方写着:这是那扇门。
却商从梦中惊醒,他仍被锁在黑暗中,他忽然想起,他不是八十二岁,他应该已经三百八十二岁了。
那些人还没有出来,也许他们也像他一样,早已迷失在了书海里,直到他们看到他们的那扇门。
那扇门是会动的,缺口会渐被旁边移来的书填住,但缺口却是永远在的,在龙渊中,书是流动的,极缓慢地,以百年千年计地流动着,你不知道那扇门,已被掩在了哪一本书后。所以,他们是永远也找不到会飞的龙渊阁的吧。
因为却商知道,所谓会飞的龙渊阁,不过是他写的一本幻想小说。
他把它填进了那个缺口中。
但他相信那个缺口仍然在。
他想,有一天,锁链也会因为时间而烂断,那时他就可以走入龙渊的深处,没有人再来阻止他,没有人再来禁锢他,他可以自由地找自己想看的任一本书,打开任一扇门。
而他、长者、向异翅、项空月、蓝柯,还有以前无数为找一本书迷失在龙渊阁中再也没出来的人,他们同在,但是永不相遇。
却商想着,目光迷离。他仿佛看见,有朦胧的光在龙渊的深处升腾起,像雾,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