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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乌缓缓地坐起了身子,继而手脚并用地向着那人爬近了一些,并伸出了一只手来,想要攀住那人的衣角,得一句亲近之言,可行至半空,却又担忧起自己的贸然举动会让那人不喜,于是迟疑地僵在了半空。
“闭上眼。”那人似乎是用很温和的语气对单乌说了一句,于是单乌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了眼睛,随即他感受到了那人隔空牵引在他四肢上的力量,于是他顺势移动,乖乖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双手也乖乖地摆在身前。
“很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那个声音开口问道,仿佛在哄着小孩儿一般。
“单乌。”单乌回得又轻又快,伴随着心头莫名的欢喜。
“知道我是谁么?”
“是主人。”
“还记得见到主人我之前的事么?”
“唔……荆棘……一地的荆棘……”单乌顺着那提问开始思考,思维尚未转动,便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唰”地一声从自己的一个耳孔穿到了另外一个耳孔,不由自主地脑袋就顺着那方向歪了一下。
便仿佛有无数的尖刀开始在单乌的脑袋之中翻搅,一记一记扎得又深又狠,让单乌觉得似乎有人将他的头按在了砧板上,正用剔骨尖刀反复剁削,甚至连眼前都开始发黑,好像眼珠子已经被人剜出,又狠狠地碾碎成一地的残渣。
单乌难以自控地抱着脑袋,“啊”地一声惨叫,便跪在了地上,整个人蜷成了一团,不断抽搐。
……
“定!”清昙见此情景,也是大吃一惊,连忙掐了指诀,将单乌的动作全然禁锢。
可是疼痛却是无法禁锢的,单乌大张着口,叫不出声,只能急促地喘气,双眼竟又开始翻白。
“静!”清昙皱眉,指尖又是一道符箓亮起,直接拍在了单乌的脑袋上。
单乌的身形略微晃动了一下,便往一旁倒去,呼吸渐渐平缓,竟是沉沉睡去。
“没有识海果然容易出问题。”清昙皱着眉头叹道,他这傀儡之术仍未彻底完美,虽然能让中术之人对自己俯首听令,但是因为直接作用于对方的意识与魂魄——灭识与束魂——所以往往会将对方的记忆给破坏大半。
这一点缺憾对于兽类来说无伤大雅,一则兽类本就不存在什么复杂的意识,二则反正它们只要听话就行,但是对于人来说,却往往意味着有效讯息的散失,意味着一些潜藏在对方心底深处的秘密,会彻底地成为无人可知的部分。
不过这种破坏也不是一成不变,至少对于那些积年的上师,那种对于自身的识海灵池之类都经历了百般磨练,因而稳固非常的人用起来的时候,灭识的过程只会消磨掉会带来反抗的那一部分,因而会保留下对方较多的本性以及记忆——所以清昙才会毫不在意地对清蝠使用,正是因为他清楚清蝠的底细。
但是如果是面对昆霆这种刚刚跨过仙凡之界没有多久的人使用的话,很有可能就会一时不慎难以挽回,故而清昙只是将这傀儡之术作为逼供的手段,而让昆霆在交代之时还维持了一个清醒的意识。
但是眼前这个叫做单乌的小子,因其身份的诡异以及那能够不断死而复活的特性,让清昙不敢掉以轻心——特别是再一次看到这铜山关的惨状,想到这一切都是由这小子一手促成,清昙便觉得就算眼红此人身后的背景,也不能白白将自己的性命放在这可能满是陷阱的一赌之上,故而出手便是傀儡之术,却没想到那小子居然连识海都未成形。
而看眼下这情景,只怕单乌之前的记忆,都已经在这傀儡之术下被消磨殆尽了。
“罢了,反正这也只是一个人质,只要拿在手里,不愁没人找上门来。”清昙嘿嘿地笑了一声,“你们这些小辈啊,也只配跟着别人家的小辈一起玩,真正的幕后之人,又岂是你们这些闲棋弃子能见到的?”
“弈棋之人,当然要寻找到差不多的对手才会露面。”
……
感受到这具身躯新增加的每一丝一毫都已尽在掌控之后,同舟猛地睁开了眼睛,爬起身来,急急忙忙地冲到了河水旁边。
一个术法丢下,水面凝固成镜,并竖立而起,映出了眼下同舟的模样。
仍是那个承泽道人的脊背,当中是同舟那种沟壑纵横的脸,而在他的右边下颌之处,又多了一张崭新的面孔。
那只是一张侧脸,紧闭着眼睛,眉头微蹙,似乎正沉浸在噩梦之中——那侧脸朝向了同舟的方向,看起来仿佛正偎依在他的肩膀之上沉睡一般。
“这样多好。”同舟的手缓缓抚过那张侧脸,感受到其上吹弹可破的皮肤,以及温热鲜活的生命气息,那张老脸上便流露出欣慰满足的神色来。
“我们可以一起去走升仙道了。”同舟喃喃地说道,正沉浸于美梦遐想之中,突然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传出了吱呀作响破坏情绪的声音。
同舟有些愤怒地回过头来,却见清瑶那副残缺不全的躯壳的腰间,一枚玉佩正闪动着光滑,那吱呀作响之声,正是来自于清瑶同门的呼唤。
“这些中桓山的伪君子,此时倒来展现同门情谊了?”同舟轻哼了一声,他可还清楚地记得那烈火燎原迸发之时,中桓山那些人仓皇逃命的丑陋模样,特别是那些晚辈,头也不曾回过一个,反倒是他这个紫霞山的外人,为了清瑶的性命拼死拼活。
于是同舟上前,直接抽出了那枚玉佩,对着那玉佩另外一头的人说了一句:“清瑶仙子已入我紫霞山山门,与尔中桓山再无干系。”
“同舟?”那玉佩另一头的声音流露出了很是吃惊的情绪。
“啧,没想到吧。”同舟嘿嘿笑道,“清瑶仙子感动于我的拼死相护,决定对我以身相许,我与她如今已合二为一,成为双修道侣了。”
“放肆!”同舟话语里的轻薄之意显然激怒了另一头的人。
“哈哈,我也只是出于道义对尔等通报一声——记住了,从此以后,清瑶仙子便是我同舟道人的女人了。”同舟嘿嘿笑道,同时指尖微微用力,直接便将那玉佩碾成了粉碎。
继而一蓬火苗落在了清瑶的那些残躯之上,终于彻彻底底地,将那副身躯化为了飞灰。
……
“啧。”清昙轻嗤了一声,将手中的玉佩随意地丢开,“一天到晚冷着脸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模样,没想到也是如此轻易便被人得了手。”
清昙眼下正坐在那只红色的鹤鸟身上,飞行于云层之上,阳光斜照在他的身上,依稀带起了一圈七彩的光晕。
而在他的后方,并排着两只通体乌黑的雄鹰,承载着单乌与清蝠两人。
下方,在他的视线根本就不会触及的地方,一群凡人正仿佛蚂蚁搬家一般,在山林之中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铜山关彻底归于死寂。
第一百八十六回 甘入囚笼
中桓山,清昙道人的洞府之中。
一条蜿蜒的水道环绕在石室之中,水道的旁边零星生长着一些安神的香草,幽幽的气味让石室之中的动物都呈现出一种安静乖巧的姿态来,虽然间或有翻身打滚的有凑到水道边喝水的,但大多数时候,都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石室的中央有一颗花树,不过两人来高,便已触及了天花板,向着四面伸展开来,淡黄的花穗如同一串串葡萄一般悬垂而下,密密麻麻,花穗中间有无数拇指大小的,以那些花朵为家的嫩黄色小虫子飞来飞去。
这棵花树因为外形而被称为摇钱树,同样有着凝神安魂之效。
单乌斜躺在这颗树下,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花瓣,几乎将他整个儿埋了进去,而他的身体仍在不断地抽搐着,似乎依旧痛苦不堪。
……
在回到中桓山后,清昙道人想到了单乌那狡猾机变的传闻,于是又试探了单乌一遍,没想到这一回,竟是连安魂咒都无法让单乌平静下来,于是只能禁锢了动作,将他放在这摇钱树下,意图靠着这花树的功效,等待他自己平静。
在清昙道人之前的试验之中,的确也有一些烈性的妖兽发生过如此反应,不过那些妖兽最终都死在了这种痛苦之中。
单乌不是那些妖兽,并且单乌最为独特的一点便是他的死而复生,于是清昙作此应对,多少也是想看看这死而复生的优势,在自己这傀儡术之前,是不是真有存在的价值。
同时,也想看看这小怪物的痛苦不堪,是否真的能引来自己期望中的大鱼。
为了这个目的,清昙甚至没有去动单乌身上的哪怕任何一样东西——谁知道那位高人的手脚会做在什么东西上面呢?
……
一条荆棘从上而下,直接贯穿了单乌的脊梁骨,尖锐的钩刺使得这根荆棘在行进过程中几乎将单乌给整个儿掏空。
“抵抗什么呢?为什么要抵抗?”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单乌的耳旁响起,带着些纷乱的花瓣,如雪般不断飘落。
“你看,你的每次抵抗,都会带来更深重的伤害。”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而单乌在此时正用力挣断了束缚住自己右手的荆棘,并反手抓住了一根横穿过他肺叶并纠结在心脏边缘的枝条,一点一点地往外抽去——如果能拔下这根刺,那么他的另外半边身躯,或许也可以加入挣扎的行列。
尖刺在拔出的过程中毫无意外地划拉过单乌的心脏,一蓬蓬四散的烟雾从单乌的胸口逸出,继而在外界那莫名的压力之下重新回到单乌那已然有些不成人形的意识主体之上。
——被那外力压制,被荆棘困住的,正是单乌的意识。
在这意识的聚散凝实之间,没有肉身之上实实在在的痛苦,却是一种比单纯的疼痛更加难言的滋味,让单乌只觉得自己受到的每一分伤害,似乎都在从自己的身上剜除一些什么——就好像一场不见终局的凌迟,而持刀之人正是自己。
贴着心脏划过的枝条已经只剩了一个末端仍陷在内里,但是腹部那根几乎将单乌拦腰斩断的枝条,亦开始示威一般地摇摆搅动——单乌的腹部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撑开了一个大洞,左右两侧连着薄薄的一层皮肤——或许不该称之为皮肤,那只是一团无法斩断的执念。
“伤害又怎么样,还不是无法阻止我的反抗?”单乌的意识发出了咆哮,终于拉扯出了那根枝条。
“这是你的错觉。”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止。
“你觉得你能反抗是错觉,你觉得你能挣脱是错觉,你觉得上天眷顾于你是错觉,你觉得你能战胜这些对手,同样也是错觉。”
“杀光这片陆地上的修真之人?杀了文先生和昊天帝了结你心头的那些恨意?然后就剩你独孤求败?然后只有你得到飞升?”
“接受现实吧,你若真能做到这些,就不会在最初的时候杀了碧桃,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老瘸子魂飞魄散,更不会任随胜阳城里那些与你一同长大的小乞丐们,在文先生与昊天帝的对峙之中苟延残喘生死由命……”
“哈,你又慌乱了,你回避着去想,却没有任何人比你更清楚事实的真相。”
“他们都是为你的痴心妄想而埋下的白骨,而你又得到了什么呢?你看到了更高的境界了么?你看到了更好的人生了么?你看到那些渴求长生的疯癫之人了么?你以为你所向往的九天之上,存在着的又是什么呢?”
“还记得那条蜈蚣么?记得组成蜈蚣的那些人么?”
“记得他们那些绝望,及至认命的心情么?”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囚牢,而你就是那条为人驯养的蜈蚣。”
“所以,像他们一样接受现实吧,你的能耐没你想象的那么大,总有一天,你会对你咬牙切齿的那些人感恩戴德。”
“认命吧。”
“放弃挣扎吧。”
“只要顺从了,这些荆棘便再也不会伤害你。”
“从此以后,也再也没人会来伤害你……”
“只要你乖乖的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
单乌蜷缩着身子坐在地面,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荆棘串联编织而成的一个小小的骰盅一样的空间,正将单乌给扣在当中。
的确没有荆棘再对他进行伤害了——这些荆棘甚至仿佛成了一个堡垒,不管外界如何刮风下雨风刀霜剑,都不会影响到单乌眼下的太平安稳。
而在单乌的注视之中,那些原本干枯成褐色的荆棘的表皮,突然就泛起了一层莹莹的绿色。
仿佛冬去春来的大地一般,这股绿意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一棵幼小的嫩芽颇为艰难地从单乌身旁的土地上钻了出来,微微一旋,分出了两片心形的叶子,承托着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露珠微微颤动了两下,顺着叶茎滚落了下去。
干涸出裂纹土地转眼变得湿润,一棵棵幼嫩的小草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来,生机勃勃地往上方窜动着,而上方笼罩着的荆棘也生出了叶片,舒展蔓延着,悬挂起了枝条末端,那一颗颗拳头大小的花苞。
仿佛是礼花爆开的声音,那些花苞接二连三地噼啪绽开,一朵朵足有铜盘大小的五彩斑斓的花朵瞬间布满了单乌的头顶,那花蕊之处抖落着一蓬蓬金色的花粉,纷纷扬扬,如同落雪一般,洒落在这小小的空间之中。
美轮美奂,但却有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