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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转过头对相思一笑,那笑容清纯得宛如来自天界,没有一点世俗的杂质:“同样是拯救苦难,为什么你能理解观世音的慈悲之泪,却不能理解阿底提呢?而且——”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苍凉:“观世音置身净土世界,受万民膜拜,而阿底提却生活在地狱黑暗之中,承受着世人无知的咒骂,怨恨,你说,她们谁更伟大?”
相思一怔,一时想不到反驳的方法,忍不住向卓王孙看去,却发现小晏双中泠泠清光竟一直注视着自己,不由全身一凛。
她匆匆回过头,深深吸气道:“就算阿底提是职责所在,可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
曼陀罗的身子微微后仰,眼中的神光深邃而傲慢:“因为我,就是死神阿底提在人间的化身!”
她的话虽荒谬无比,但语气中却带有让人无法辩驳的力量,相思一时却不知如何对答。
曼陀罗支起身,走到相思跟前,将滚落在地上的“海棠”拾起来,轻轻放回棋枰上。她的动作温柔而仔细,仿佛是一位在深闺中刺绣的少女。
刺绣的却是一幅诡异的欢喜道场。
她转过身,眸子中又凝聚起诱人的媚笑:“只顾说话,竟然冷落了客人,不如我为几位公子演奏一曲,就当赔罪。”
卓王孙微笑道:“有劳了。”
她红衣一扬,已退回胡床上,将半张箜篌竖抱于怀,两手轻轻扶住琴弦。她微笑道:“这张箜篌是唐代的古物,一位皇姓乐师曾用它演奏过。据说此弦一动,神鬼夜泣。”
卓王孙道:“莫不是李凭?”
曼陀罗笑道:“公子好眼力。”她坐直了身体,轻整衣衫,神色也变得肃穆,突然双手一拨,一曲高亢的弦音顿时充满了整个地宫。
相思皱了皱眉,她万万想不到有乐师竟会作出这样一首曲子。一首几乎完全不成调的曲子。
也许是少了十一弦的缘故,这支曲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只是一堆音符散碎的堆砌着,旋律高低回环,跳跃不定,音节之间似乎毫无关联。
然而细听下去,又可以觉察到这凌乱的曲调隐隐透出一种浓厚的杀伐之意。宛如远古战场,征战不休。操吴戈而披犀甲,车错毂而短兵接。枹击鼓鸣,天地怨怒,神鬼号哭。
曼陀罗两眼直视着前方,双手轮拨越来越快,嘴里反复念着一些词句,似乎正是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秋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猛然间十二条弦丝同时发出一声哀鸣,乐声和诗意一起在极高处猝然中断。宛如一个在山颠不倦旋舞的舞者,疯狂燃烧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随着天空中飘落的残叶一起轰然坠地。
四周沉寂无声,万籁俱静。
曼陀罗怀抱箜篌,对诸人颔首微笑,道:“这就是我要的一夜之资。诸位中可有人解出来了?”
难道这首怪诞之曲,就是她开出的夜资?
能解,则可以成为地宫的主人;不能,则要永留古墓。
那些支离破碎的音符中难道真的藏着什么玄机?
人人似乎都还沉浸在诡异的乐声之中。
曼陀罗脸上挂着一抹讥诮的微笑,缓缓道:“诸位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子时一到,诸位就要留在这里陪我。其实,我很想大家能留下来。”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笑得无比灿烂,仿佛是邻家美丽的小女孩,拉着你的衣袖说,我很想你能留下来。
小晏抬头瞥了她一眼,目光渐渐移到那盘残棋上,沉声道:“是棋谱?”
曼陀罗脸色微变,随即又笑道:“这位公子既然听出来了,就请帮我解开此局如何?”
小晏轻轻摇头,目光又移回相思身上,道:“高手在侧,怎容我班门弄斧?你刚才所奏之曲,将前九十七手棋意藏于音符之中,郁公子又岂能不知?知而不言或许只是觉得此局已了然于心,无须出手而已。”
卓王孙淡然道:“在下于棋艺之术,几可谓一无所知,怎堪这句了然于心?倒是殿下看来却似已得正解。”
小晏道微微一笑,道:“然而这位曼陀罗姑娘真正想要留下的人却是郁公子。”
相思一怔,回头去看曼陀罗。曼陀罗似乎被言中了心事,笑容有些僵硬,随即又坦然道:“正是要请郁公子解局。”
这句话倒也在卓王孙意料之中。他也不多言,起身来到棋枰前。
曼陀罗微笑道:“白棋的布局已在桌上,而前九十七手黑棋我已寓于乐曲之中。如果郁公子没有记清我可以再弹一次。”
卓王孙淡然道:“不必。”他注视着棋局,似乎在思索什么。
四周又渐渐沉寂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盘残棋上。
那些鲜活的裸女群像在跳跃的烛光下水晶般奕奕生光,似乎渐渐恢复了生命,冰清玉洁的躯体在纵横交错的棋局上不住飞舞欢唱,肆无忌惮的挑衅着,也挑逗着。浓重的阴影紧紧跟随着她们飞扬的姿态,在棋枰上浸出了一滩滩暗红的血花。
相思只觉眼前渐渐充满了那些雪白的身体,她们俏笑宛然,娇喘微微,而她们死亡前一瞬间极度的恐怖与痛苦却也从这些飘忽的姿态、媚人的笑颜中袭人而来。
相思忍不住合上双眼,额间顿时一阵刺痛。
这时,卓王孙缓缓从旁边的支架上解下了一个雕像,正要放上棋枰时,只听小晏突然喝道:“慢。”
卓王孙回过头,冷冷看着他,一丝摄人的怒意在他眉宇间一纵即逝。
地宫中顿时充满了让人窒息的肃杀之意。
小晏仿佛全然无觉,微笑着对曼陀罗道:“你想用这局棋留下郁公子,似乎也太简单了些。”
曼陀罗的笑已经有些勉强:“难道公子心中还有更好的棋局?”
小晏摇头道:“这一局既然不能,天下也再没有棋局能够。”
曼陀罗看着卓王孙刚才欲放下棋子的地方,神色有些颓然,道:“这样说我再不能留下郁公子了?”
小晏微微一笑道:“棋虽不能,棋外之意则可。”
曼陀罗眼睛又亮了起来,道:“何谓棋外之意?”
小晏道:“传说此局是三皇五帝时,尧为了遴选下一代圣王而设。当年这九十七手绝棋试遍天下,无人能解。”
曼陀罗道:“这我也知道。相传大贤许由也曾暗中三试此局而不得,羞愧之下方才归隐林泉,终身不问世事。”
小晏道:“然而舜以布衣之身求谒,对棋三日,一子不落。开关之后,尧一见空枰,却立即将二女下嫁,并禅位于舜。尧一代圣君,其仁如天,其智如神,以棋求贤,意在托付九州。而舜不落一子而得天下,这棋外之意难道不比此局高明了许多?”
曼陀罗悚然动容,她本以为这一局是中原已失传了几千年的绝谱。没想到居然有人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卓王孙蹙眉道:“一子不落?”
小晏悠然道:“不错,如今郁公子亦胸怀天下,可曾想过舜是如何一子不落,解开此局的么?”
卓王孙对局沉吟,手中的棋子在半空中却再也放不下去。
小晏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知道只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才能激起卓王孙的兴致,而且看来他想得一点也不错。
而且不仅是卓王孙,全场的人咀嚼着他这几句话,似乎都已痴了。
也不至过了多久,相思突然一声呻吟。她双手捂住额头,全身不住颤抖,嘴唇也因痛苦而苍白。
小晏缓缓起身,注视她道:“果然是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如蝶一般飘然而起,紫光悄然一闪,瞬间已退到了大门前。
杨逸之喝道:“放开她!”
曼陀罗只觉眼前一花,杨逸之已然追了过去。
曼陀罗脸上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她虽然早已知道她的这三位客人都是绝世高手,但亲眼看到他们显露轻功的时候仍忍不住悚然动容。
就那么一瞬间,小晏居然能挟持了相思逃走,而杨逸之在突变之下居然能立刻追去。
世间还有人有这种形如鬼魅的身法,而且还不止一个。
她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去看卓王孙。
卓王孙静静注视着棋盘,还在思索这棋外之意,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联。
就那么一瞬间,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地宫的石门竟已轰然落下!
第十八章、清电忽灭沉黑茧
相思觉得自己是在无穷无尽的隧道中飞速穿行,周身却笼罩在一片透骨的奇寒之中。她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极度的恐惧之中,她隐隐感到一股阴寒而温和的内力从他手上传来,自己额上的剧痛顿时缓解了很多,仿佛置身在一片清冷而温和的海水中,几欲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月光。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意识也渐渐清醒。
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大威天朝号的甲板上,而且还被小晏抱在手中。
她面色微红,猛地一挣,道:“放手。”
小晏一言不发,将她放下。而他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相思一触到他的目光,不由惊退了几步。她努力让自己止住颤抖,道:“殿下你……”
小晏默默的看着她,那张让人不敢谛视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清泠,几欲透明。相思只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道:“你想干什么?”
他的紫衣如暮云微动,一步步向她走来:“我只想证实一件事。”
相思愕然后退,道:“什么?”
他眼中杀意更盛:“看你是否是我要找的人。”
相思惶然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月光鼎盛,他望着大海深处,美丽而优雅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极不相称的烦躁:“你不用明白。”
他猛地回头注视着她,缓缓道:“脱衣服。”
相思惊退一步,脊梁已抵住了冰凉的铁栏,道:“殿下,你说什么?”
微风吹起他的紫袍,他的双眸澄如止水,连一点涟漪都无。他冷冷道:“把你的衣服脱掉。”
相思的脸上布满了惊骇,颤声道:“你……你难道疯了?”
小晏缓缓抬起袖,修长的指间透出淡淡冷光,面上尽是烦乱之色:“不要逼我动手。”
相思握住铁栏的双手都已经发白。——现在就算想要跳下海去也是妄想。她能阻止空蟾跳海,他就能阻止她。
何况,就算跳下去了也没用。
相思绝望的合上双眼,就这样过了很久。他似乎也没有急着逼她——又或者,他更想慢慢欣赏猎物的恐惧与绝望?
她突然睁开眼道:“好”,伸手猛地将腰带解开,轻轻一褪,香肩已半露在月光中。
小晏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注视着她,似乎要将每一个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冷漠的目光下,相思感到一阵刻骨的屈辱,寒风吹来,她身体猛的一颤,一滴泪水忍不住滑过苍白的脸颊。
“住手!”
相思抬眼看去,脸上顿时一片绯红。
是杨逸之。他终于追了上来,虽然微微有些喘息。
他此刻的脸色几乎和小晏一样苍白,冷冷道:“放了她!”
小晏将目光移向大海,良久,他对相思道:“你走吧。”语气轻描淡写,似乎他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可以任人差遣的玩物。
相思拾起衣服,紧紧掩在胸前。她已经不再流泪,眼中只有愤怒。在这一刻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气度高华、容光绝世的皇室贵胄竟会对她如此无礼。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
然而此刻,她却既不能报复也不能痛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背靠铁栏慢慢往楼梯退去。
她的脚步突然止住。楼梯上迸几声声嘶力竭的呼喊。然后是金属古怪的脆响和一阵极为凌乱的脚步。
那几声听起来不似人声的呼喊,恍惚竟组成了三个字,那是恶魔的名字——阇衍蒂。
相思刚一抬头,一团黑影已经向她扑来。
黑影浑身乱颤,来势极快,连杨逸之和小晏也只能勉强认出它就是敖广!
敖广似乎已经被吓得疯了,满脸的肌肉都扭曲着,金拐也不知丢到何处,一条残腿支撑着肥重的身子,拼命往前跳,口中不停的狂叫“阇衍蒂”、“阇衍蒂”,似乎那无形的怪鸟就在他身后张开幽蓝的羽翼,一步步驱赶着他,将他赶下黝黑的大海。
敖广突然失去平衡,重重的滚在地上,身上的金玉薄片一起发出尖利的哀鸣。他抬起头,舌头似乎已被咬伤,浑身不住抽搐,呕出鲜红的血,口中呜呜咽咽,再难听清。
相思刚要躲开,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她扑来。
相思一声尖叫,大惊之下已忘了躲避。就在那一瞬间,杨逸之纵身跃起,猛地将她拖开。
这时,小晏突然出手了。
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