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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倒在地,捶着礁石放声大喊:“救救我!救救我!”
大明官兵见他不再逃跑,反而向着一块礁石大喊大叫,都感诧异。这一路追来,他们对兰丸也颇感忌惮,不太敢上前。
他所在的礁石极为巨大,刺破水面约有数丈,仿佛一只狰狞的野兽,正向天狂啸。礁体黑沉,似乎比周围其他的礁石颜色更深。
难道,礁石中会有埋伏?
一名副将想了想,道:“用炮击。”
一顿乱炮下来,兰丸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抵挡不住。虽然元帅让抓活的,但这少年忍术这么高,想必轰也不会轰死吧?就算轰死了,那也没有办法。两军作战,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官兵们齐声答应,神鳌船停住,红衣大炮缓缓转动,对准了兰丸。
第十七章绛宫明灭是蓬莱
又一座海底洞府崩塌,染满鲜血的佛陀脸上已不再微笑,只能静默。
卓王孙脸上显出一丝怒容,他已厌倦了这无休止的佛本生故事,厌倦了那些羽衣人不知所云的求告,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身子飘然而起,十二道剑气如飞龙夭矫,直贯而下。
他知道,剑气触及崖壁的瞬间,必将这一切瓦解、埋葬。而他将乘着海上的仙路,走向下一处洞府。
他需要尽早找到南海观音,尽早找到小鸾。他不能让小鸾成为天平那端的鸽子。
绝不能。
剑气纵横中,卓王孙悠悠叹息,满目寥落。
突然,脚下一阵刚猛的力道涌起!
卓王孙身在半空中,正是旧力将尽,新力未出之时。他的剑气刚刚宣泄,这一瞬间,剑气就算能再度凝聚,也已弱了很多。
那股力道,显然对他的武功极为熟知,迸发的时机恰到好处。刹那之间,已带着令山川崩倒的狂猛霸气横扫整个洞府。轰然巨响中,佛陀之像碎成千万片,一拳带着茫茫紫气,向卓王孙怒袭而来!
卓王孙眉峰骤然一凝,这一拳,威力更甚于他所想象!
如果是别人,必已在这一拳之下殒命,但卓王孙毕竟是卓王孙,倏然向漫空碎屑踏下。他的身子借着这一踏之力,迅捷无伦地向空中怒射!
但这一拳威力实在巨大,而且攻其不备,在卓王孙最大意、最寥落、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出手。
这一击,实有必杀的威力!
整个洞府,都被闷塞的拳威充满,第一次,卓王孙竟然尝到了血的味道!
诸天血碎,尽是佛陀石像爆散后的粉末,每片粉末上,都沾着羽衣老者的血。一股紫气在血末中飞扬,竟硬生生地将满空碎屑重新凝结成一尊佛首,化为击向卓王孙的重拳。
就算是卓王孙,也无法躲开这一拳!
卓王孙目中闪出一丝冷冽的光。
他已知道,出手的是谁。
此人出手,选的又是自己最弱的一刻,这一拳,绝没有那么好躲。
龙吟声中,剑气陡显。那是卓王孙最后凝聚出的剑威。
剑威破空,令仓促凝聚起来的佛首顿时破开道道裂纹。
这一拳,必将重创卓王孙。
这一剑,却也将重创对手!
冲天豪笑响起,拳威陡然强了一倍有余,如毒蛇一般紧紧追咬着卓王孙。为了这一拳,他足足等了三年。这一拳,必须要中!
两败俱伤的结局,无可避免。
突然,一阵沉闷的雷声在头上响起,碎屑凝聚的佛像,顿时消散。海水猛烈倒灌,巨大的海底洞府在瞬间瓦解。
轰然巨响,如天地崩催。
茫茫紫气带起的拳威,在触及卓王孙之前,竟被一块巨大的落石挡住!
那块落石骇然正是从洞府顶端坍塌的岩礁!
石块巨大,竟足足有一丈见方,宛如一座小山,从数十米的高空急坠而下,威力又岂是人力可以抗衡!
紫气崩散,洞府中石屑横飞,搅成浑茫一片,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纵然以这一拳之威,仍无法完全消解那落石的力道,落石只略略更改了方向,坠向一旁,将地底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紫气一顿,一声怒喝传来,刚猛的影子冲天而起。
虬髯客。
他震骇地看着海面。
十二艘红衣大炮,正轰隆隆地向这边开着火,兰丸正一脸兴奋,对他大叫大嚷,那些神鳌船见他突然出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暂时停住了炮火。
虬髯客转身。
卓王孙衣剑萧然,脸上似笑非笑,冷冷地看着他。
他苦心筹划,在卓王孙防备最脆弱之时施加的暗杀,竟然被这几枚炮弹莫名其妙地破解了。
如果炮弹早一些打过来,卓王孙必定会分神。
如果炮弹晚一些打过来,他的偷袭已经得手。
无论哪种情况,卓王孙都必死不可。但现在,他却连卓王孙一根头发都没有伤到。
虬髯客望向苍天。
莫非这就是天意?
卓王孙身子缓缓落下,目中充满了讥嘲。
“王爷。”
三年不见,他仍然喜欢用这个称呼来叫他。
虬髯客默然。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说了。
他似乎想起了他手握天下兵马,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威风。但此时,都已变成了镜花水月。
不错,那时候,他官拜天下兵马大元帅,人人称他为吴越王。
而今,不过是海上一草寇而已。
机关算尽,却是一事无成。
他目光凌冽地看着卓王孙。这片海,是那么寒冷。
“要杀我吗?”
卓王孙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却投向远方。
水纹澹荡,一朵朵莲花从海波深处浮起,在他面前组成一座桥,笔直地向南海延伸过去。
前方,便是神仙洞府,不由凡人通过。
卓王孙举步向浮桥中走去,再不回头。
“杀你的人,已经来了。”
虬髯客回首。旌旗蔽天。
十二神鳌船缓缓航行,将这座礁石全部围了起来。神鳌船后,是上百艘战舰。兰丸逃走后,飞云城迅速被攻占。杨继盛率领三千士兵善后,杨逸之、黄衣使者督率着其余的战舰,追袭而至。
海风劲急,吹动着虬髯客的衣袖猎猎作响,他一时静默不语。
他已被团团围住。
杨逸之望着他,面上露出一丝惊容。
“王爷?”
虬髯客虽早有准备,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嘴角仍然忍不住微微抽搐。这是今日,他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从他生平最大的两个敌人口中。
他淡淡笑了笑:“不错,我就是昔日的吴越王,今日的虬髯客。”
“昔日虬髯客见唐太宗神采惊人,一见之下,便知自己无法与之争雄于天下,乃避走扶余国,另成事于海上。我今日不过效仿古人,是以改名虬髯客,不再踏足中原。杨盟主却不可放我一条生路吗?”
杨逸之淡淡道:“非我不能放,请王爷为黎民三思。”
虬髯客大笑:“黎民?不能事明主才是黎民最大的不幸!吾乃明主!”
他踏上一步,傲然笑道:“别看你甲兵数万,战舰百艘,我可令你顷刻成灰!”
天地风云倏然变幻,似乎随着他这句豪语而震惊。
虬髯客厉声道:“旗来!”
兰丸肃然,恭恭敬敬地将紫旗奉上。虬髯客冷笑道:“此乃南海观音亲赐的兜率紫火旗,一旦舞动,龙火上卷,一切皆为劫灰。我授此旗,还未曾施展过。今日就拿你大明官兵,来祭此旗。”
说着,他猛然将旗一举,在空中烈烈展开!
杨逸之猛然想起,飞云城头,兰丸用此旗召唤出无数海中伏兵,自爆攻击战舰,令几十艘坚固的战舰顷刻沉没。这面兜率紫火旗的威力当真非同小可!
他连忙挥手,示意大家戒备。
那些明朝官兵及武林群豪也都忆起方才的情景,脸色大变,纷纷张起弓箭,只等海波中窜出妖人,立即就万箭将他洞穿,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战舰!
虬髯客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若是这种防备就能阻止得了兜率紫火旗,南海观音又怎会亲手将它赐给自己。他清晰地记得,南海观音郑重地吩咐他,不到危急存亡的关头,绝对不能施展这杆旗。他的武功有多高,南海观音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此吩咐,那必然是因为,这杆旗的威力,绝非常人能够抵挡!
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当海底龙火烧灼在舰船上时,大明官兵所发出的惨叫声。然后,他将踏着血泊,反败为胜。只要歼灭这些船只,他立即就能收拾残余,攻下镇海城。虽然伤亡惨重,但他必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重建根本。
他脸上的笑容充满了豪迈。
然而,海面上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虬髯客跟大明官兵全都紧张地等待着,等待一场灾劫的到来。
兰丸悄悄伸出手,勾了勾虬髯客的衣袖。
“大人……我,我已经用过旗子了。”
虬髯客脸色立即惨变。兰丸畏缩地躲避着他眼中的怒火,分辨道:“我……我只是想替你打一场胜仗……”
虬髯客目眦欲裂。他恨不得抓过这个废物,一把将他撕成粉碎。
兰丸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礁石的边缘:“他们,他们有妖法,怪不得我……”
虬髯客深深吸了口气。
他爆发出一阵豪笑:“真的是天亡我么?竟令我倚重如此弄臣!”
兰丸脆弱的自尊受了伤,叫了起来:“你当年不也被他们打败过么!”
虬髯客冷凛凛的目光扫了过来,令兰丸不由得一窒。虬髯客随即抬起头,目注杨逸之:“传闻盟主风月之剑天下无双,就连华音阁主也未必能挡得住。我今日修习大风云掌,自谓颇有所成,就请盟主为我试掌如何?”
说着,他袍袖猛然鼓了起来。海风凌厉,陡然将他双袖涨大。茫茫紫气中,虬髯客倏然一声大喝,身子冲天而起!
掌风龙卷般从他袖中猛然鼓了下来,海面像是被炮弹击中了一般,巨浪逆卷,直拍四丈余高!虬髯客双掌鼓动,真气催动连天巨浪,向大明战舰猛然砸下!
大明官兵大吃一惊,没想到此人功力居然高到了如此境界,竟隐然已与天地合,居然能驱动海涛之力!
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虬髯客如海神一般猛扑而下,带起丈余高的巨浪,拍在舰队之上!
他的身形,已隐没在风涛之中,就连杨逸之那样的修为,竟无法锁定他的所在。杨逸之脸色一沉,将相思护在身后。
只要他在,就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半分。
山海动摇,水如龙吟。
巨大的海啸渐渐渐止息。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这一击,竟令紧逼的大明舰队,齐齐后退了整整三丈!所有士兵看着虬髯客的目光,都充满了惊惧,竟无人再敢靠前。
他仿佛,又恢复了那个执虎符而号令天下的王者,无人敢逆视。
兰丸几乎忍不住要鼓起掌来。
紫影闪动,虬髯客依旧淡淡站在礁石上,却已有了君临天下的气概。
他的掌中,瑟缩着一个人。
黄衣使者。
虬髯客方才一掌,不但击退了大明舰队,而且成功避开了杨逸之,将黄衣使者擒到手中。
——莫非他早就看出,黄衣使者才是大明军真正的指挥?
他轻轻抖袖,黄衣使者落在地上。
虬髯客微笑:“公主。”
杨逸之骇然变色。这位黄衣使者,竟然是大明的公主?
这怎么可能?
黄衣使者抬头,他的脸色蜡黄,目光远远望着他,却突然露出了一丝调皮之色。
那一刻,杨逸之猛然醒悟,这位“黄衣使者”,必定是永乐公主。
但公主怎会屈尊隐身,来到军中,或明或暗地帮助他?
若没有公主,老父杨继盛必然被当作牛马对待;若没有公主,他纵然聚合两千武林豪客,亦无法对抗倭寇,更不可能取得如此大捷。
为什么?
虬髯客淡淡道:“你想知道为什么?”
他笑了笑,手指拂过黄衣使者的脸。一层层的黄粉,在他的掌风中滑落。一张娇媚而微带倔强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大明官兵忍不住一阵惊呼。
杨逸之再无怀疑,那人的确就是永乐公主。
虬髯客悠然道:“盟主可曾记得两年前,天授村中,曾以一曲《郁伦袍》干谒公主,为父祈命?''”
杨逸之自然记得。也正是那一日之后,他为救公主脱困,不惜血战。但却阴差阳错地邂逅了另一位女子,成就一生的伤痛。
怎能忘记?
虬髯客慨叹:“可惜,从那日后,公主就再也无法忘记那个一身落满桃花的白衣男子。所以,当她躲在井里,避开蒙古的骑兵后,就来找她的皇叔,询问男子的下落。”
永乐公主身子轻轻地发抖起来,往日宛如梦魇一样紧紧缚住了她,令她无法逃脱。她只能看着那个白衣男子,祈求他救救自己。
就像他杀破连营,来救另一位女子一样。
杨逸之心中一阵触动。
《郁伦袍》的铮铮之声,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那时,他沐浴清泉,心无渣滓,以漫天桃花为琴,弹奏一曲《郁伦袍》。不争,不杀,无忿,无垢。
此后他流落塞外,历尽磨难,却忘了这一曲《郁伦袍》从此便响在另一个女子的心间,从未停息。
浊世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