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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很普通的镜台,就要三钱银子,好一点的,甚至能卖到五钱了。相思的预期,本想买一张镜台、一张桌子、两张椅子、餐具茶具、柴米油盐,反正生活所需的一切,她都要买回去,以后就有个完整的小窝了。
这一问价,几乎将她的理想完全打碎。相思行走江湖多年,奇人异事遇了不少,从未皱眉过,但此时,这卖镜台的木匠老爹一出口,她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几乎立即哭了出来。
卓王孙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们回去找严道明要些钱,然后再来买吧。”
相思执拗道:“不!那……那是他的钱!”
卓王孙有些不明白,严道明是华音阁的管家,他的钱就是华音阁的钱,华音阁的钱统统都是他的钱,跟这三钱银子有什么分别么?然而,在相思看来,却有极大的分别。因为,这三钱银子,是属于他们两个的,这是他们两人共有的钱,而那间木屋,也是他们共有的,一旦夹杂了华音阁的东西,那么湖边的卓王孙,就不再是卓王孙,而相思也不再是相思了。
这是一点都不能含糊的事情,是在所必争的事情,但卓王孙又怎能明白她这怪异的想法呢?相思倚在镜台旁边,抚摸着镜台上的纹理,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这镜台是用上好的橡木做的,加上椅子,一共要一两银子。那橡木跟他们的小木屋极为相配,镜台上还雕着一朵半开的莲花,也不知是由于雕刻的时候一点点失误,莲花的一瓣上,还显出一点残损的痕迹。
这正是她所要的那朵莲花啊。
她想像着她早起梳妆的时候,永远面对着镜中的娇颜,面对这只属于他们俩的莲花,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这些一共要一两银子,而她却只有三钱而已。三钱到一两,就是一个委屈到几乎要掉泪的距离。
到了此时,卓王孙也没了办法。那木匠老爹看上去又老又穷,只怕是就等着镜台卖出去了才能吃顿饱饭。当然不能将他打昏了抢走镜台。但相思真是爱极了这镜台,恋恋不舍的,就是不肯走。
又有谁知道,她恋恋不舍的,不是镜台,而是永难忘却的情缘。
她必须给自己留一些可供记忆的物件,因为她心中始终有一些惶恐,卓王孙的情意来得如此突然,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忽然离开呢?
她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卓王孙忽然想起了一个办法,他笑道:“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们回去了,你想要什么样的镜台,我做给你好不好?”
相思立时笑了起来,“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这样的镜台,一模一样的。”
卓王孙点头道:“我记得了,那边有的是橡木。”
相思大喜,叫道:“那我就可以用这三钱银子买吃的了!”
她高高地将银子举起,快乐得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卓王孙微笑看着她,正午的阳光如此灿烂,一瞬间把两人照得都几乎透明。
突然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了过来,“美人,你想要什么,我王老虎都买给你。只要你给我亲一下就好。”
卓王孙跟相思倏然变色,卓王孙回头,凌厉的目光飙出,就见一个肥胖子砣肉般竖在那里,身边带着五六个黑衣人,凶神恶煞地保护着他。
相思脸有不悦,但她不愿被这个乡下恶霸打搅了心情,拉着卓王孙道:“我们走吧,买吃的去!”
牛刀不为鸡用,卓王孙难得见相思高兴一次,也不愿生事,但那王老虎并未看出卓王孙两人的异处,以为他们怕了横行乡里的自己,立即指挥着手下道:“美人要走了,快些给我抢过来!”
他那些手下作威作福惯了,听得主子一声令下,哪还不齐齐抢上?当下一阵呼喝,向卓王孙两人冲了过来。
卓王孙冷笑道:“我不想杀人,你们赶紧走开!”
突然一阵风声紧急,一块木板轰然炸开。却是一名黑衣人等得不耐烦,从木匠老爹摊上抽出一块木板,向卓王孙横击而下。卓王孙一伸手,剑气蓬勃而出,四周木屑横飞,就待将这些黑衣人连同王老虎一齐斩掉。
相思却突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她伸出手,替卓王孙将衣服上的木屑拂掉,却又禁不住笑弯了腰。
华音阁主卓王孙若被一个地痞流氓打了一大板,这是不是很可笑?如果将其中可怕的成分去掉的话,那就非常可笑了,足可以笑死几个人。
卓王孙被她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相思盈盈道:“这么多人,你打得过么?”
卓王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这几人还可以,再多一些,就不知道成不成了。”
说着,一拳将窜到身前的黑衣人击了出去。他刻意将内力压低,不施展绝顶武功,拳脚功夫展开,拳拳着肉,片刻将这群帮凶打得抱头鼠窜。相思在一边笑盈盈看着,心下很是甜蜜。
王老虎见事不好,当先跑了,一面跑,一面还喊着:“你们不要跑,看我搬救兵来!”
卓王孙与相思哪里会害怕这个?但那木匠老爹却面如土色,一迭声催促两人快走,因为王老虎家中护院的跨山虎很是厉害,而且手下众多,两人双拳难敌四手,只怕难以抵挡。卓王孙哪会放在心上,陪着相思在集市上逛着,两人买了些年糕吃着,也觉得风味独特。阳光正好,正可优游。
突然集市上一阵纷乱,就听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那两个敢打王少爷的混蛋在哪里?快给虎爷滚出来!”
卓王孙对相思笑道:“跨山虎来了。”
相思轻轻拉了他一下,道:“算了,只要他们为恶不甚,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就见几十个黑衣人簇拥着一条大汉怒冲冲地扑了过来。
这时有个黑衣人瞧见了他们,大喝道:“就在那里!”
卓王孙与相思假装脸上变色,齐齐一声呼喊,掉头就跑。这些人一阵追赶,突然之间,就不见了两人踪影。这些人骇然变色,一阵搜索,哪里还能找得到?于是自然说山神者有之,说鬼狐着有之,乱哄哄地传了几日,倒把王老虎足足吓出一场大病来。
两人走回阁中,换回了本来的衣衫,相对却是一笑。今日之事大约可归之为不可思议,他们穷到要到当铺去,还跟地痞流氓打了一架,而且被追得跑回来了。但当回到阁中,两人却忽然无言。相思慢慢低下头,轻轻道:“我……我先回去了。”
卓王孙点了点头,相思没慢慢沿着石径向外走去,卓王孙看着她,没有说话。
严道明走了过来,躬身道:“四日后就是婚期,咱们也该装点准备一下了。”
婚期?卓王孙猛然省起,他的眉头禁不住皱起,良久,道:“你来操办就是了,不过……”
他顿了顿,“暂时不要让相思知道。”
严道明躬身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夜色渐合,卓王孙独自坐在黑暗中,他只觉得心中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他长叹一声,出了虚生白月宫。
当他推开院门的时候,小鸾的声音安静地响了起来,“哥哥,是你么?”
卓王孙的脚顿了顿,应道:“是我。”
小鸾衣服穿得一丝不苟,安静地坐在床边上。屋里也是漆黑一片,这个下姑娘已太早见惯了生死,有了超越她这个年龄的洒脱。卓王孙将蜡烛点燃,小鸾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道:“哥哥,你有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
卓王孙沉默了一下,笑道:“那是因为哥哥找到了治你的病的方法,再过几天,你就不用天天守在房子里面,就可以跟哥哥出去玩了。”
小鸾听到这话,立即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道:“真的么?我好想跟着哥哥一起玩啊。”
但她的喜悦太过做作,自然瞒不过卓王孙。这个孩子在痛苦中挣扎了太长的时间,她已不再相信自己的病能够治好,她只是不想卓王孙不高兴而已。
卓王孙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和而坚定地道:“哥哥以前曾骗过你很多次,但这次……这次哥哥不会再骗你了!”
小鸾大眼睛抬起,凝视着卓王孙,“生死有命,哥哥不要太介怀。”她抱住了卓王孙,“能够活这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
卓王孙挨着她坐了下来,微笑看着她的眼睛。但就在这一刻,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相思,于是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忘了明天要给她做镜台。这个念头令他蓦然一惊,怎么他这么将她放在心上,竟连跟小鸾在一起的时候,也要想着她么?
他的心弦震了震,忍不住问自己:我究竟能不能杀她?
卓王孙忽然发现,自己已不想再听到这个问题!
第四日之镜台
翌日,卓王孙并没有直接去湖边,他在沉思,这本是一场试炼,是他淬炼自己剑心的一个计划,他要思考清楚,现在这个计划正在向哪个方向执行着。他决不容许计划有任何的偏移,就算是他自己导致的也不行。
相思的爱已经那么深沉,渐渐抛开一切,他的爱,也已经表露了出来,另相思的心颤动。那么,是什么不对头,让他屡敢不妥呢?
是他自己无法控制这种爱么?卓王孙冷笑,他不相信。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与控制之中,他必须取回他的剑心,在七日结束之后。
而现在,他要到湖边,因为他要去送第四件礼物,他亲手做的镜台。
卓王孙才出门,就发现阁中已挂满了红灯笼。洋洋的气息已开始在华音阁中蔓延,将喜庆的气氛渲染而起。不知怎么的,卓王孙对这大红的喜气有些厌烦,快步避而走去。但他也没能走多远,因为韩青主突然报:“杨盟主到。”
卓王孙不得不止步,就见杨逸之跟在一个苍老的大臣背后,走了过来,他心念一动,知道这大臣就是杨逸之的父亲杨继盛。两父子能走在一起,可见这些年来杨逸之平吴越王、牵制俺达汗,为国为民出力,已让杨继盛对其改观,终于肯接纳他了。
卓王孙的脸上也透出笑容,“恭迎杨大人。”
杨继盛见未来驸马、华音阁阁主卓王孙如此客气,知道是因为杨逸之,对儿子的怒气又消了一分,也喜道:“还是贺喜卓大人。老朽忝为赐婚使,可要先来叨扰了。”
卓王孙笑道:“杨大人前来,自然欢迎之至。青主,送杨大人到上房休息。”
说着,对杨逸之举手致意,匆匆向外走去。杨逸之皱眉看着他,他认识卓王孙这么久,可从未见卓王孙如此匆忙过。那么,是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么?
在华音阁中,又能发生什么事?
阳光宛如舞动的金蛇,映照在湖面上,那些无垠的睡莲终于有些凋落,残余的花瓣落在水面上,宛如铺了一层红粉,更是艳绝。相思静静坐在木屋的槛上,盯着湖面发呆。
她一见到卓王孙,立时迎了上去。卓王孙却不看她,径直进了木屋。
相思愕了愕,看着卓王孙的背影,这背影有些冷漠,于是相思慢慢坐下,目光对着湖水,她的心中装满了惊恐。
这几日卓王孙对她的态度,使她心中充满了惊喜,但这惊喜是如此的脆弱,她时刻都在担心,只要一阵风吹过,所有的一切都会随风飘去,飘进华音阁里。
而现在,卓王孙淡淡的背影,就将她的希望完全埋葬。
她深深低着头,只能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足。纤细而苍白的脚趾,完全没有依靠地陷在泥团里,而她的人,也孤立于天地之间。
突然,小木屋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相思一愣,却禁不住大喜,急忙抢进去一看,原来卓王孙已经在做镜台了。天都剑锋利无匹,不到片刻的功夫,一只精致的镜台就出来了。卓王孙还没忘了在镜面上方雕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那朵残损的,只属于他们的莲花。
相思瞟着他,卓王孙专注地做着木工活,相思轻轻道:“你是不是还想送给我一份礼物?”
卓王孙漫应道:“你怎么知道?”
相思脸红了红,道:“其实那个不能当作礼物送得……”
卓王孙住手,茫然道:“什么不能当作礼物送?”
相思脸色更红,摆了摆手,道:“好啦好啦,算我没说好了。”
她突然噗哧一笑,转过头去。卓王孙皱眉看着她,突然心中雪亮。
她必是已看到严道明等人的装饰,再联系到这些天卓王孙对她的态度,想当然地以为这些装饰,就是为她而设的。
她的一缕芳心本就系在卓王孙身上,岗仁波吉峰一行后,更是笃定以为两人乃天定姻缘,再无更改。此时见到卓王孙的柔情,看到满园张贴的喜联与红灯笼,怎会不浮想联翩?她怎会想到、又有谁告诉过她,这些喜事本与她一点干系都没有,是别人的繁华?
她能迎来的,不过是一枚染血的剑,以及卓王孙永远不会变的剑心。
她注定是为成就卓王孙而存在的。
这样做,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卓王孙忍不住问自己。
你有天下无敌的剑法,但她却是你的剑心。
这样的剑法,又怎能无敌?他又怎样用这样的剑法去救小鸾?
天舞宝轮在他的胸口微温,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