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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寂寞的岂止是嫦娥?
冷风荡起她的黑发,拂着她苍白的脸颊。她就那么望着那道青线,手冷……可心更冷。
秋长风只望着那风动黑发下,如雪的一抹脖颈,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冲动:“雨荷……我们走吧。”
叶雨荷霍然抬头,目光略带诧异、却又凄凉地望着秋长风道:“走?去哪里?”
秋长风神色挣扎,咬牙道:“该做的我已经做到,我想和你一起走,去个没有勾心斗角的地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话,这早就违背他的准则。可他还是说出了这些,因为他想试试……
他终生的守候,难道不是为了换取这刹那的凝眸?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错过?
可他虽下了决心,但望见叶雨荷的脸色,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叶雨荷眼眸中先是激动,再是阵阵惘然,然后就是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甚至比平日更冷漠。
“可我不想在你的身边。”
秋长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如受锤击,脸上刹那间没有了任何血色。他本是有力的双手,有了分软弱。可他转瞬紧握住叶雨荷的手掌,神色激动,嗄声道:“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
叶雨荷神色冰一样的冷,嘴角也带分冷冷的笑:“你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本来对你还有分好感的,可当初在迷宫,你推开我去救云梦公主的时候,我就开始讨厌你,没有一个女人会容忍心爱的男人那么做。如今你有驸马可做,怎么会甘心和我在一起?更何况……你不过还剩几十天的性命,你难道觉得,我会和一个将死的人厮守一生?”
秋长风五指松开,心中绞痛,神色错愕,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叶雨荷。
他怎能想到,那一生的守候,竟会换来这种结果?他只感觉脸上的血意一阵阵地退却,本是敏锐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然后他就感觉到叶雨荷轻轻地抽回手掌,却没有留意她眼中的坚决……
叶雨荷看了秋长风最后一眼,突然转身,快步地离去,再不回头,终于没入长街的尽头。秋长风双手无力地垂落,神色木然。
铅云低垂,如同压在秋长风的胸口。
灯火燃起,可如何点亮他心中的希望?
他就那么呆呆地立在街头,呆呆地望着远方,目光空洞,不能思想。
陡然间,有铮的一声琴响,搅乱了天地间的阴暗,激荡着秋长风的心弦。他终于回过神来,望向那琴声发出的方向,脸上惨白,嘴角却又带分嘲弄的笑。
这次他嘲笑的好像是自己。
缓缓举步,推开了小巷尽头的木门,琴声更近,但更幽。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背对秋长风,正在抚琴。
他抚琴时,专心致志,似乎都没有察觉秋长风走近。背后望过去,只感觉那人身材也不高大,可无论谁望到那人的背影时,不知为何,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
那人衣着如寻常百姓,衣袂飘飘,看起来淡然如风,可坐在那里,却凝重如岳。他肩头不宽,可内在蕴藏的力量,却像是能山崩地裂。
他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可谁一眼看到他,就算看到他的背影,都明白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一个普通的庭院,奏着清乐?
秋长风望着那人时,脸上突然带了三分肃然,十分尊敬,其中……还夹杂着几许激动。他从未对任何人露出这种表情,但对眼前的这人,却有从内心涌出的尊敬。
因为……就是这个人,改变了他一生。
他来观海,本不是要见天子,而是要见此人。
风未静,但清乐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风恋树、乐缠梁时,那人也不回身,轻声道:“你可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
那人并未回身,可好像早知道秋长风来了,他好像也是在等秋长风前来。他和秋长风相见,问的好像是闲话——这好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话。
秋长风垂手而立,精神振起,立即道:“这首曲子本叫履霜,是周宣王时重臣尹吉甫长子伯奇所作。伯奇本为孝子,但被后母所谗,被父所逐。一日清晨履霜,伯奇伤感自身无罪被逐,因作履霜曲以述情怀。曲成后,伯奇投河自尽。”
他不但对书画颇有涉猎,看起来对琴乐也是颇有钻研。见那人不语,秋长风又道:“后北宋范仲淹最爱弹奏履霜一曲。当年宋仁宗在位时,北宋虽有狄青大将军苦撑边陲,但北宋沉疴日久,疾重难返。范仲淹锐意变革,但不敌朝中腐朽势力,范公终生只弹履霜一曲,想必是提醒自己要如履霜般警醒。可范仲淹、狄青等人未逢明主,黯然而退。大人正逢其时,为何弹此曲抒怀?”
那人淡淡道:“你应该知道的。”
秋长风目光闪烁,缓缓道:“古语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人弹履霜一曲,当然不是说天子的问题,既然如此,大人忧心的应该是大明天下的隐患。日月歌再现、金龙诀复出、排教叛逆、捧火教造反、东瀛虎视,这些变数若是汇聚在一起,真用金龙诀改命的话,只怕要让苍生日苦,再陷倒悬。大人弹履霜曲,寓意履霜,担忧的却是这些暗中的隐患,不知道弟子猜得对不对?”
秋长风自称弟子,目光中满是尊敬,因为这人本是他的师父。
没有眼前这个人,就不会有秋长风。
可这人又是师父、又是大人,大明天下,能让秋长风如此称呼的又会是哪个?
那人缓缓点头道:“你能从一曲中听出这多,不枉我的期许。可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本是假象?捧火会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若想消灭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可做到。天子到此,也绝不是为了一个区区的捧火会!”
那人话语平淡,但口气中的自信却让人不容置疑。
捧火会出手,用计奇诡,就算汉王都曾陷入窘迫,这人是谁,竟有这般自信?
秋长风脸上现出分诧异,诧异的不是那人的自信,因为他知道那人绝不是大话,他只是诧异那人的言下之意,喃喃道:“假象?难道说,这其中,本来另有玄机?”
自从日月歌再现后,一切事情可说是扑朔迷离,诡异神异,就连秋长风这样的人,都是如坠雾中,苦苦追寻究竟。但那人竟说是假象?
那真相是什么?
那人静静地望着庭院墙角的梅树,梅树吐芳,花白如雪。
“其实你也是怀疑的,是不是?”那人又道。他并未说秋长风怀疑什么,可秋长风却已明了,点头道:“这里的确还有很多疑点解释不通,因此弟子让人去查叶欢的真正底细。”
那人手一扬,有封书信倏然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秋长风一把抓住,抽出信纸,只是浏览了一眼,脸色陡变。他那一刻的脸色,有恍然、有激动、有愤怒,亦有叹然。
“原来是这样……”秋长风轻舒了一口气,涩然道,“弟子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他心中一直有疑团,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明白。
那人手拂琴弦,脸上也带分怆然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秋长风沉默许久,摇头道:“弟子不知道怎么去做。”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那人似乎没有料到秋长风这么说,半晌才道:“你不知道如何去做?还是不想去做?为什么?”
他一连三问,问的却是秋长风的内心。
那人显然也了解秋长风,根本不信秋长风鸟瞰大局后,还不知道如何去做。
秋长风沉默许久,才道:“师父,我又见到了她。”他提及她的时候,心中酸楚,无论她如何对他,她在他的心中,分量总不会改变。
他并不知道,他说的她——叶雨荷出了观海后,此刻已到了一个破庙前。
庙宇破落,蛛网缠结。叶雨荷立在庙前,手握剑柄。风肃杀,如刀如剑地砍在身上,可那些痛苦,永远不如她内心的伤痛。
她不知道用多大的决心,才会说出那种残忍的话来。
伤害本是把双刃剑,重伤了秋长风的时候,也在绞裂着她的心弦。
她不想那么做,但她只能那么做。她知道或许有些傻、有些呆,但她早就没有了选择。
缓步走入破庙中,望着那尘土满面的神像,叶雨荷木然道:“你们说……只要我能杀了朱棣,就能救回秋长风?”
她突然对神像说出这句话,无论是谁听到,都是难免错愕。庙中无人,只有个满是污垢的神像,难道叶雨荷就是对这个神像说话?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飘飘荡荡道:“不错。”那声音似是神像说话,又像是飘浮在空中,让人难以捉摸。
叶雨荷并不诧异,只是木然道:“你们知道我一定会出手?”
那声音缓缓道:“不错,你一定会出手。杀解缙的看似纪纲,其实真凶却是朱棣。朱棣生性残忍暴戾,从他灭方孝孺十族就可看出。更何况,他杀了你的恩人解缙,又将你父流放。你父可说是间接因他而死,杀父之仇,本不共戴天。更何况……你要救秋长风,只有这个选择。”
叶雨荷涩然道:“你们能守信?”她并没有把握,但她还是要问。她并没有其余的依托,她知道这件事若发生,她不会再有活路。她如此选择,只想为秋长风争取一分生机。
就算是那微弱的一丝。
那声音沉默许久才道:“当然。如瑶明月虽不是天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比大明天子都要守信。”
原来叶雨荷当初在迷宫时,碰到的就是如瑶明月。她和如瑶明月间,显然已有了约定,因此她才会放弃追寻叶欢,来到观海。
叶雨荷苦涩地笑笑道:“可我见都见不到朱棣,如何能有机会出手?更不要说杀了朱棣。”
那声音轻淡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选中了你,就是因为只有你才有接近朱棣的机会。我们自会安排一切,让你接近朱棣。现在……我们只问你是否答应。”
叶雨荷脸色有了分讶然,实在想不到这些人如何会有这般神通,竟连大明天子都有把握行刺。沉默许久,她终于点点头,悲伤的眼中带分无边的绝望:“好,我答应。”
有风吹,有云聚,有海啸,有涛涌。
天地肃杀。
秋长风心中也满是肃杀之意。他望着那坐着的人儿,又重复了一遍道:“我遇到了她,我想放下一切,和她远走天涯。”
院中无边的沉默,暗潮汹涌。天已暮,可乌云凝聚的暮色,反倒有分亮色。
那人仍旧背对秋长风而坐,望着那断了的琴弦,缓缓道:“天子雄才伟略。靖难之役后,虽能压下一切叛乱,但知道那些叛逆迟早还会崛起,再给大明带来动乱。因此,他和我制订了一个计划,计划就叫做永乐。”
永乐!
计划为什么叫永乐?永远安乐?
可那人说及“永乐”二字时,脸上没有半分欢快,语气中反倒满是肃然。永乐计划究竟是什么计划,为何那人说起的时候,如此凝重?
那人突然说起陈年秘事,秋长风却没一点惊诧。因为他知道这事,因为他就是永乐的一环。
这件事极为隐蔽,就算纪纲都不知晓。
那人又道:“于是,我就培养了几个人,准备实施永乐计划。我选中的几人中,最看重的就是你。这场动乱看似才开始,但平叛的计划,早就酝酿了十数年。”
秋长风涩然道:“因此你向上师推荐了我?我在其中也是枚棋子?”他明白的越多,越是心惊,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环,命运的环。
突然想起,当初在乌衣巷,姚广孝曾经诡异地说过:“这世间总像有个环儿,你自以为走了出去……你自以为在前行……可你走了许久才发现,终究走不出这个环儿。”
他那时候,听到姚广孝所言只是心寒,可这刻却是忍不住的心惊。他恍然明白了一切,明白这一切原来早就注定。姚广孝说的,远比他能想到的还要深远。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是棋子,但你在其中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一切绝非巧合,在你踏入庆寿寺那刻起,这个计划就开始引发——由你来引发。”
霍然站起,那人转望着秋长风,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如今计划已起,再没有更改的余地。为这计划,我们已费了太多心血,死了太多人。网已撒下,就绝不能空回。叛逆若是计划得逞,死的就是百万苍生!”
那人面容并无特异,颌下无须,看起来也有分老态。他有着特别的双眸,双眸如海,那里面不知藏着多少天地玄秘。可这刻,那双眼中满是波涛狂涌。
秋长风神色木然,垂下头来,紧握双拳。
那人盯着秋长风,目光咄咄:“可这个时候,你竟然告诉我,你要退出?不管一切地退出?你如此作为,只为一个女子?”陡然厉声道:“可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曾在我面前说过了什么?”
秋长风霍然抬头,神色激动,嘶声道:“我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匠成舆者,忧人不贵;作箭者,恐人不伤。这世上本无好坏的职业,能分好坏的是人心。当年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做个锦衣卫——天下无双的锦衣卫。锦衣卫无好坏,好坏的是做事的人。我要告诉世人,我们锦衣卫创立,本是为了维护大明法纪,保天下安宁。我一直尽力,我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