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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紧抿红唇,纤长的双手紧紧交握在桌下,握得指节都发白了。
“我若记得不错,”景翊一面玩味着画眉渐渐发白的脸色,一面温和又缓慢地道,“那人身份……”
画眉像睡得正甜的猫被突然踩了尾巴一般,“噌”地站起身来,美目圆睁,一声尖斥脱口而出,“公子!”
景翊微微眯眼,看着浑身战栗不止的画眉,温和地摆了摆手,“别急别急,我不说就是了……你冲我喊这一嗓子要是让鸨母知道,免不了要挨通教训吧?”
雀巢之所以能成为京城第一的烟花馆,除了因为那些看得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三分体面,更因为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比别家多了七分龌龊,雀巢里的“教训”意味着什么,画眉自然比景翊清楚得多,不禁心里一慌,腿脚一软跪□来,“画眉失礼,请公子见谅!”
景翊松松懒懒地坐在桌边,也不起身搀她,只一如既往地温声道,“就照你们雀巢的规矩吧,罚三壶,寺里没酒,你喝茶就行了。”
画眉心里慌乱得很,一时琢磨不透景翊的心思,也不敢怠慢,忙道了声谢恩,站起身来,捧起茶壶,仰头便往口中灌茶。
茶水不热不凉,喝起来毫不费劲儿,景翊不催她,也不看她,就只等她喝完之后把茶壶搁下,便拎了铜壶来续上热水。
“等会儿,”景翊拦住画眉又要捧壶的手,好脾气地浅笑道,“刚倒上,有点儿烫,凉一凉再喝吧。”
“是……”画眉小心翼翼地坐回去,见景翊脸上不见一丝怫然之色,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唇边不禁重新挂起那抹妩媚的淡笑,“景公子真是极尽讲究之人,在空门中仍要饮这等金贵的茶叶……倒是便宜画眉了。”
景翊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暗吸了一口气,咂么了一下袅绕的茶香。
景翊自小养尊处优惯了,过日子处处讲究是真,不过这回来安国寺来得仓促,想带的东西一样也没带成,更别说是茶叶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这泡在壶里的茶还是神秀凌晨时分泡的那壶,景翊只是在临出门前续了些热水,这壶茶景翊只喝了一口,就决定在安国寺余下的日子里只喝白开水度日了。
粗劣到这个程度的茶,他长这么大也没喝过几口。
这茶冷月要是说好,景翊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什么种类什么品级的茶到他媳妇嘴里就都只剩下浓淡这一个区别了,可画眉是京城第一烟花馆的头牌花魁,品茶是起码的本事,这难喝得像河水煮树叶一样的茶她已灌下整整一壶,居然还说得出这茶叶金贵……
难不成染上梅毒病的人连舌头都不好使了?
景翊伸手掀开茶壶的盖子,向壶中已被泡了小半日的茶叶看了一眼,饶有兴致地道,“你说这茶叶金贵,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画眉眉眼轻舒,嘴角的笑意晕散开来,“托冷捕头的福,画眉曾有幸得品此茶,奈何画眉福薄,至今仍难以品出此茶精妙所在,还望景公子指点一二……画眉若品得不错,这滋味乃是苏州成记茶庄独有,别无二家。”
景翊愣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茶壶盖子摔到地上。
成家的茶……
景老爷子就喜欢成家的茶,景翊只在家里尝过一口,许是日子隔得久了,他总觉得那会儿尝着成家的茶只觉得有点儿难喝,还没觉得难喝到这个地步。
不过,即便是那会儿,景翊对品味一向甚高的景老爷子莫名其妙喜欢上成家的茶这回事也是难以理解的。
景翊觉得,景老爷子对成家的茶的执着丝毫不亚于他当年向景夫人求亲时候的程度,一家子人都说这茶叶放在景家连茶叶自己都羞得慌,景老爷子还非喝不可。
若只是非喝不可,景翊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景老爷子喝的那些都是皇上赏下来的,不喝就是不敬,可景老爷子不但喝得一脸享受,还逮着机会就对朝中同僚夸赞,闹得京中那些附庸风雅之人对成家的茶趋之若鹜,竟连朝中过日子最为讲究的瑞王爷和最不讲究的安王爷也都跟风喝起了这茶,着实让景翊迷茫了许久,最后只得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说服自己了。
如今神秀若说喜欢成家的茶,景翊早已见怪不怪了,但神秀这么一个两手不沾铜臭的出家人,若要得喝起这贵得要命的破茶,就只有一个可能。
得人馈赠。
谁赠?
景翊微微蹙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茶壶盖子盖了起来。
“这样吧,”景翊温然抬头,看着已放松下来的画眉,嘴角轻勾,“我有两件事好奇已久,与你这副身子有关,你要是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就免你剩下两壶的罚,咱俩慢慢喝,也免得浪费这么金贵的茶汤,如何?”
景翊这话说得温柔里带着一丝轻挑,像是春风拂过一汪静水,在画眉五脏六腑间撩起一阵难言的动荡。
景翊是烟花馆里的常客,多少姑娘被他翻过牌子,却都是陪吃陪喝陪斗蛐蛐陪扔骰子陪打麻将,还曾有个其他楼里的头牌花魁,媚药都吃了一把了,却生生打着哆嗦坐在床上陪他翻了一宿的花绳,使尽浑身解数也没碰得景四公子一根手指头,羞愤得险些抹了脖子。
时至今日,即便景四公子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拿下景四公子依然还是京城烟花巷里姑娘们的人生理想。
突然听到景翊对她的身子好奇,画眉恍然有种金榜题名的错觉。
“是……”画眉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眼帘低垂,方才还苍白一片的脸颊顿时透出一抹诱人的红晕,嗓音轻柔如梦,“公子请问,画眉一定知无不言。”
☆、第63章 剁椒鱼头(十四)
景翊眼瞅着京城里最进退得体的花魁在他一句话间就扔了矜持;心里叹了声阿弥陀佛;脸上却笑意微浓,“我若没有记错,画眉姑娘进雀巢之前是嫁过人的,对吧?”
画眉微微一怔,轻抬眼帘,正对上景翊和煦如春的目光。
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景翊与往日在街上或楼中遇见的截然不同,那时的景翊也是笑不离脸,举手投足间一派温柔,不过那时的景翊美则美矣,终究还是一副富贵人家纨绔公子的模样。如今的景翊没了那头如墨的发丝;以一袭粗简的灰色僧衣替下了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衣衫,悠然却不懒散地坐着,清俊的眉目间带着点点倦意,静美如画。
一幅画怎会有什么恶意?
于是画眉轻轻点头,坦然应了声是,“画眉身贱,不敢高攀言嫁……只是得慧王抬爱,曾有幸在慧王身边伺候了一段日子。”
景翊在嘴角勾起一抹轻挑的笑意,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杯子凑到鼻底,一边细细地嗅着茶香,一边饶有兴致地道,“怎么个伺候法?”
画眉一时辨不出景翊那满脸的兴致盎然是对他手里的那杯茶还是对她的伺候法,怔了片刻,方谨慎地道,“画眉愚钝,不知公子何指?”
景翊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杯子凑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下,茶汤入口,顿时就像尝到什么臭鱼烂虾似的,眉头紧皱成了一团。
“唔……”景翊苦着脸搁下杯子,紧抿嘴唇忍了好一阵子才把眉头舒开几分,道,“我听人说,慧王之所以在服丧期间纳妾,是因为那女子长得与已故的慧妃娘娘颇有几分神似……这女子说的就是你吧?”
画眉谦恭颔首,低声回道,“画眉惭愧,正是。”
景翊像是端着一个姿势坐累了,抬手托起了自己的腮帮子,上身微倾,轻皱眉头端详着桌对面的人,“他既然是因为思念亡母才纳的你,那你怎么伺候他,拿他当儿子养吗?”
“公子说笑了……”画眉抬起头来,笑得乖顺却勉强,“慧王身份贵重,画眉一介贱民,岂敢。”
“那你就是拿他当相公伺候的?”
画眉稍一犹豫,含羞低头,“既为侍妾,这是自然……”
“那你伺候他的时候,他最喜欢亲你什么地方?”
画眉愕然抬头,一缕乱发拂过尖削的下颔,把眉眼间那淡淡的一抹慌乱之色衬得格外清晰。
景翊就这么托着腮帮子眨着眼看她,满目的兴致盎然里找不见一丝怜香惜玉的意思,见画眉一时没出声,一双狐狸眼眨得愈发无辜起来,“你不是说知无不言吗,怎么,都当相公伺候了,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画眉红唇轻抿,勉强牵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轻声答道,“当然知道,只是不知公子为何突然在这佛门净地里问起这个……慧王最喜欢的,乃是画眉的锁骨。”
画眉话音未落,景翊就摇起头来,“不是最喜欢你哪里,是最喜欢亲你哪里。”
“锁……锁骨。”
画眉说完,伸手便要端先前景翊斟给她的那杯茶,手刚触到温热的杯壁,就听景翊又意犹未尽地追问道,“哪边锁骨?”
画眉玉手一颤,碰得杯子抖了抖,在厚重的木桌面上磕出“咯噔咯噔”几声轻响,幸而茶水斟得不满,滴水未洒。
“左……右边,右边多一点……”
景翊微微眯起狭长的狐狸眼,两手托腮,笑得一脸光风霁月,“右边的前半截还是后半截?”
画眉两手紧紧绞在一起,勉强挂在嘴角的笑容僵得已经只剩一个弧度了,却又不得不答道,“后半截……”
景翊这才带着几分满意之色点了点头,画眉刚在心里舒了半口气,捧起那杯微热的茶,还没送到嘴边,景翊又和颜悦色地开了口。
“那他每次亲你右边锁骨后半截的时候你会干些什么?”
画眉手一抖,泼了自己满襟茶汤。
茶汤温热,泼在胸口并不难受,量也不多,只沾湿了外面的一层,画眉慌忙牵出帕子擦拭,慌得别有几分动人。
“画眉失礼了,公子恕罪……”
“你别紧张,这儿又没有外人,不用拘着,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景翊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道,“我小时候没少陪太子爷跟慧王打架,我记得他特别怕痒,跟他打架不用使拳头,随便上手挠挠他就能让活活笑出眼泪来,你伺候他的时候没少费心思吧?”
“是……”画眉神色微缓,清瘦的两颊泛起一重红晕,柔柔地抬起白皙的手背掩口一笑,“慧王极怕痒,伺候起来确实不易,只能碰些无伤大雅之处,着实是要难为死画眉了……”
景翊含笑听着,把下巴颏移到左手心里托着,腾出右手在桌边上愉快地轻点,“所以你就扔下慧王,跑到雀巢里去伺候那些好伺候的了?”
画眉的手背在唇边僵了一下,僵得那抹红晕也烟消云散了。
“不是因为这个?”景翊眉梢轻挑,“那是因为什么?”
画眉涂得极艳的嘴唇轻颤了几下,缓缓落下掩在唇边的手,两手又绞在一起揉搓了一阵,才低声道,“都怨画眉愚笨,伺候得不好,惹慧王不悦了……”
景翊温和一笑,拿过被画眉失手泼空的杯子,重新帮她斟满,“怪我,闲得发慌居然跟你扯起这些伤心事来了,你先在这里喝杯茶歇歇,我去给前面送点东西,一会儿就回。”
“谢公子。”
景翊悠然起身,顺手抱起窗下的一鼎小香炉,气定神闲地走出屋去,一直走出外屋,走到院里,才被蓦然伸出的一只手揪住耳朵,揪到了屋后的院墙根底下。
这只手的触感和力道都太过熟悉,景翊咬着牙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惨嚎,待这只手松开之后,立马把香炉往光溜溜的脑袋上一顶,一屁股蹲进墙角,丝毫不见方才的云淡风轻静美如画。
景翊顶着香炉,扬起一张苦哈哈的俊脸,满目委屈地望着脸黑如铁的媳妇,“不是说好了怎么问都不打我吗……”
冷月紧咬着后槽牙,美目圆睁,使尽定力压低声音,“你怎么问都行,倒是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啊,就拿一句她笨得把慧王伺候烦了来糊弄我啊?”
“不是,那话是她胡扯的……”景翊也放轻声音道,“她可是雀巢的头牌花魁,也就是京城里最会伺候人的女人,怎么可能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伺候不好呢?”
景翊的声音本就不低沉,这样有意放轻之后俞显温润,用这样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夸画眉的,可他偏生在那秃脑袋上顶着一个香炉,香炉里还插着三柱香,香烟袅袅,看得冷月一时间抽他也不是笑他也不是。
“那你说……”冷月抿了抿嘴,抿去嘴角那丝出现得不合时宜的笑意,冷声道,“我让你问的那三件事,你问出哪个来了?”
“都问出来了。”
景翊精擅编撰话本之术是真,但绝不会在与安王府有关的任何事上瞎编胡扯,她已明明白白告诉他这话是安王爷要问的,他就断然不会儿戏。
“那就站起来说吧……”冷月说着,又瞧了一眼那颗顶着香炉直冒青烟的脑袋,“香炉不许放下,顶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