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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事,永难免。
魂归兮,魂归兮,极乐厚土亦归兮。
万般英雄豪气不在,胸中只剩一腔柔血。
杀奴报国也罢,拯同胞于水深火热也罢,终不及眼前这具具尸体来得鲜明,来得那么强烈。
冰冷的尸体,无有一丝血色;瞪大的瞳孔,哀怨挣扎之色犹可见。
生死一线间,近在咫尺,却是阴阳两相隔。
至亲再也难见,人世间还有何等惨事能比这更惨,更让人心痛呢。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干年后,有谁还记得他们,又有谁来凭吊这白山黑水间的游魂孤鬼。
没有战后大把封赏的欢喜,没有大难不死的庆幸,有的只是对死者的浓浓哀愁。
慈虽不掌兵,慈却乃人天性。
施大勇不是无情无义枭雄,他亦动容,亦仰天长啸,只为那些以死报国的忠勇士卒们。
一拜再拜,一磕再磕,只磕得脑门上斑斑血迹,方被闻讯而来的部下们劝住。
。。。。。。。。。。。。。
目睹守备大人的哀举,松山上下个个动容,姗然泪下者不计其数。
敢问大明诸军,哪个能为这些战死的无名小卒行这等大礼!
公道自在人心。
守备大人已经尽力,他没有如那些狗官一样跨上战马狂奔逃命,而是真正的和松山上下共存亡。
有此主将,虽死也值!
上阵杀敌,哪有不死人。
投兵之日,便算是吃了这碗断头饭,活得一日是一日,今日哪想后日事。
当真是死了,也是为皇上尽了忠,便不算白吃了皇粮,污了这官军的大号。
死后能受了守备大人的三跪九磕大礼,这辈子便不算白活,这鞑子便不算白杀,这仗便不算白打了。
“大人不必如此,弟兄们感大人恩德,黄泉路上走得也不枉!”蒋万里唏嘘的看着施大勇,他想不到这个堂堂守备大人竟然能够做出下跪磕头的举动。要知道这可是大礼,只拜天地君亲,何曾为部下士卒而拜。传了出去,只怕要被那些读书人讥为不识圣人之礼呢。
“除了拜上一拜,本官还能为他们做什么。。。我欠他们的,无以为报。”
默默的从地上起来,缓缓扫视了一眼黄安等军官,施大勇突然逐字说道:“我意已决,将死去的兄弟逐一收敛,务必要全尸而回,使死者魂归故乡。”
“全尸而回?”
听了这个命令,部下们都惊呆了,难以置信的望着施大勇。
毫不理会部下们的惊诧,施大勇强调似的又道:“哪怕是一根手指也要为弟兄们找齐!”
“这。。。。。”
黄安和邵武两个千总面面相觑,这大热天的尸体根本保不住,用不了一天就会生发起来,到时便是一具具腐尸,且不说尸臭难闻,便说这用来盛放尸首的棺材到哪里去找?
这可是七八百人,可不是七八人,松山哪来的银子为他们购置棺材,就算有这银子,又到哪里去买呢?
施大人心是好的,要叫弟兄们叶落归根,可这千里迢迢的,却实在是不现实。
无人敢接这茬,众将都有苦色,但见守备大人一脸郑重之色,谁也不敢开口。
最后还是蒋万里这个半路跟来的开了口,他对施大勇说道:
“大人,正值酷暑,尸体不易保存,此地离咱松山是近,不过六七十里路,大伙紧赶慢赶总能赶在尸体生腐前运回,可是弟兄们来自各处,就我骑兵营这些弟兄而言,便散于关外各处,更莫说武勇二营是大人从关内带来的,这要全尸运回,便是千里运尸了,花销可不在少数。”
说到这,见施大勇不为所动,蒋万里只好又劝道:“弟兄们不少都是手足分离,半边身子多的是,肠子落了一地的也不在少数,这又与鞑子尸体交混一起,实在是难以凑全,就是辩都辩不过来,依末将看,还是就近将弟兄们葬了,入土为安得好。”
听了蒋万里所言,黄安忙附和道:“对,对,蒋千总所言甚是,末将也认同就近安葬。”
邵武也道:“大人的心意,弟兄们都领了,可是咱们实在是没这个能力全尸而还,就近安葬也是常例,弟兄们九泉之下不会怪大人的。”
石海、郭二等把总们也纷纷附和,都说这千里运尸不可取。就连一向最听施大勇话的郭义也直摇头,李大山在老五和老六的搀扶下也犹犹豫豫的开口说还是就近安葬好。
起初,施大勇只静静的听着,但听到部下们没一个同意他意见的,不由生了怒火,强忍住怒意,问了一句:“好!你们都说千里运尸不可取,那本官问你们,若死的是你,你是希望自己能够回到故土还是愿意长埋在这异乡之地,亲人连你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旋即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之后,都下意识的低下了脑袋。
叶落归根,死后葬于爹娘坟边,清明受得儿孙片片纸钱香火,试问,又有哪个不想呢。
只不过死得是别人,心中再痛,总难联想到自身,为求少些麻烦,自然愿意将死去的弟兄就近安葬。但扪心自问,他们又真的忍心看这些弟兄们长埋于这异乡吗?
部下们的沉默使得施大勇越发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他应该将这些战死的士兵尸体运回他们的故乡,交到他们的亲人手中,如此,才算是尽了主帅之责。
虽是战死,但也是客死异乡,中国人,讲个叶落归根,后世那般世风日下,尚有千里运尸还的义举,何况今日这古风尚在呢。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总之,这些弟兄是跟我施大勇来的,我就得把他们送回家。活人我是送不回了,但这尸首和魂魄我一定要将他们送回,亲手交到他们亲人的手上,我这心才算安下!”
“不要跟我说什么理由,再难凑也得凑,再难运也得运!你们不肯动手,老子自己动手!”
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任何人再反对。说完之后,转身便朝死去的老周走去,轻轻的弯下身去,将老周的身体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步一步的向那些运粮的马车走去。
第二十九章 别无所求 只借石灰
没有体温的尸首,重重的压在肩膀上,如千钧重。
这份重,不是尸体的重量,而是一份职责,重如泰山;无形胜有形。
他们随我来,为我死,我便要将他们送归故土,送到亲人手中,让他们得以瞑目。
这不是矫情,也不是做戏,而是义务,但是个人,便要自发去做,容不得半分虚伪。
一步一步走着,每前进一步,心中的沉重便愈发的压抑,眼角的泪水一点一滴,止也止不住。
一个接一个,没有任何动员,没有振臂一呼,幸存的士兵们紧随守备大人的步伐,将他们朝夕相对的战友小心翼翼的从地上抱起,向着最近的马车而去。
同袍之义,使天地变色。
没有人说话,气氛是那么的沉重,千总们、把总们、小旗们相继加入这运尸的队伍。
他们仔细的从草丛中寻找每一截断肢,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唯恐遗漏细小的一根断指。
血水混和着的肠胃盘成一团,油腻腻的,没有人厌恶,没有人呕心,含着泪水轻轻的捧起,塞进战友的肚子里…
“弟兄们,大人送你们回乡了。”
“老二,大人说了,要把你们送回关内,好让爹娘能见你最后一面。你放心走吧,咱们归乡了。。。”
千言万语不及一句回乡,呜咽之声不绝于耳,那是男人的哭泣。
…………
搜寻尸体的工作实在太难,很多士兵身首两处,根本无法辩清到底哪具头颅配哪具尸首。
最后还是黄安提了主意,把那些鞑子先找出来,然后再来搜寻自家弟兄。
鞑子容易找,脑袋后面一根辫子便是,没了脑袋的凭着尸首的衣服也能分出来。
找出鞑子的尸首,剩下的便都是松山军了。届时实在是难以凑全的,也只能几具并做一具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相信亡者地下有知,也不会怪罪活着的弟兄。
施大勇一直和士兵们在寻找死去士兵的尸体,一刻也没有停歇。抱起的每一具尸首,他都要凝视片刻。
直到大凌河城门再次打开,祖大寿领着一帮辽东军将领前来。
…………
“哪位是施守备?”
眼前的松山上下,不管是军官还是士兵,都是血淋淋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想要从这些血人中找到松山守备施大勇还真是件难事。放眼看了几遍,祖大寿选择开口发问。
然而问了几遍,却是没有人回答他。松山上下好像聋了一般,只顾低着头找寻断肢,将死去的同伴尸体往马车上搬。对于他这个前锋总兵置若罔问,甚至从他们面前走过都不抬头看一下,这令祖大寿十分的尴尬,但他却是提不起气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松山上下为什么恨他,祖大寿心知肚明。
祖泽润却起了公子哥脾气:什么玩意,不过个小小松山守备,竟敢摆出这么大架子!
张嘴就嚷:“施大勇在哪,哪个是施大勇,还不快来见过前锋总兵大人!”
听了儿子的叫嚷,祖大寿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了句:“你给我闭嘴!”
“父亲,我?…”祖泽润一惊,瞥见父亲愤怒的眼神,吓得再也不敢开口。
“大帅,末将去找那施守备前来。”何可纲没有见过施大勇,这会很是想见见这位宁死不退的勇士。
言落,便见一壮汉踏步过来,看着他们这帮辽东军将领的眼神十分的不善,隐约可见几分恶毒。
。。。。。。。。。。。
壮汉自然是施大勇,他真的是不想和祖大寿再打半分交道,祖大寿见死不救的行为已经严重剌激到施大勇。若不是他大凌河城门紧闭,不发一兵来救,松山何至伤亡如此惨重。
本就悲愤,再加上怨恨,言语中自然就没有好口气,不冷不热的冲祖大寿施了一礼,冷冷道:“末将施大勇见过祖帅。”礼毕,也不待祖大寿发话,便直起了身子,就那么铮铮的站在那望着,十分无礼。
如此模样,顿时引得韩秉勋、韩大勋、张定辽、裴国珍等祖系家将的不满,祖家三子更是大为光火。若不是刚被父亲给喝斥,祖泽润早就冲上前去骂这个无礼的粗胚了。祖泽洪的手腕现在还痛着,看着施大勇就如仇人相见般分外眼红,但现在可是不敢看这喝人血吃人肉的粗汉,方才那场景着实叫人害怕。
又莽又粗,还是个疯子,与这等人交手,当真是失了身份。
何可纲和张存仁等人倒能体谅这个松山守备,自家总兵大人置友军不顾的行为是有些不地道,也难怪人家施守备如此无礼,换作是自己,怕也一样带有怒气的。
游击高光辉最佩服的就是勇士,松山力战建奴骑兵,血战不退的壮举早已令他对这个守备刮目相看。英雄惜英雄,心中可不曾有半点不满,倒是有几分敬佩,这才是个好汉样子。
大丈夫恩怨分明,祖帅见死不救,人家自然要冷眼以待。若是满脸堆笑,还是个男儿吗?还对得起这些死去的将士吗?
不过施大勇如此无礼,一点面子也不给祖帅,只怕祖帅会发起火来,那却是不好收拾了。
不但高光辉这么想,其他人也都这么想,均道祖帅碍于面子多少也要训这施大勇两句,否则人人如他这般,祖帅今后还如何统帅大军?
但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祖大寿并没有对施大勇的无礼之举有半分生气,而是开口赞道:“施守备力战建奴,血战不退,尽显英雄本色,真乃我大明良将!”
听了祖大寿的夸赞,施大勇只拱拱手,仍是不卑不亢道:“总兵大人客气了,末将只不过是尽本份而已,哪里当得良将一说。”说完伸手朝四周的尸体一指,自嘲道:“末将若真是如总兵大人所说,是谓良将,那这满地的尸首又当何说呢?”
祖帅也不称了,一句“总兵大人”显得很是生份。这话明是自嘲,暗里却是讥讽了。不过祖大寿仍是没有动怒,甚至连脸皮都没有抽动一下,点头很自然的就吩咐道:“将士们奋勇杀敌,想必都累了,施守备可率部入城休息,本帅着下面准备好酒好菜犒劳将士们。另休书一封与锦州,好叫巡抚大人欢喜。松山此战,可称大捷也!”
不想施大勇却拒绝道:“总兵大人好意,末将领了,但我军伤亡惨重,末将急着要将阵亡士卒尸首运回故土,故不敢有半分停留,望总兵大人见谅。”
“什么?你要把阵亡士卒尸首尽数运回故土?”
闻听施大勇要把这些战死的士卒都送回故土,祖大寿和何可纲他们都吃了一惊,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确信对面的施大勇没有说错话,祖大寿苦笑一声,道:“若本帅没有记错,施守备部下多是关内昌平人,相隔千里,又值酷暑,这千里运尸义举怕是不能行。”
施大勇却是斩钉截铁般道:“此事末将已经决定,我松山上下齐心,便是有天大的难处,也定要把将士们尸首运回故土,交与他们亲人之手方罢。”
祖大寿叹口气,知道劝不动他,便道:“施守备有上古仁义之风,本帅佩服!”
这句佩服却是真的佩服了,在场众人,包括祖泽润、祖泽传、祖泽洪三兄弟在内,都对施大勇这千里运尸义举佩服。高光辉暗赞一声:好汉子!
施大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