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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_严歌苓-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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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我外公听她讲身世时,俩人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外公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六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赵玉墨这夜豁出去了,连一文钱也不赚。她约双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块吃早饭。她破天荒地起个大早,给妓院妈妈五块大洋,说是她昨晚生意不错,多孝敬妈妈几包烟。和双料博士见面后,她开始讲自己的身世。她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这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心碎地大病,直病到上个月。她一番倾诉不仅没恶心双料博士,他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再也不做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我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她打电话问:“胡博士在吗?”经理张口便称她:“赵小姐。”外婆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便说:“胡博士说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我外公摊底牌时,我外公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我外婆动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我外公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我姨妈书娟就是在这段时间零零星星听见赵玉墨这个名字的。

    其实让我外公这类书呆子幡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伤伤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事实。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善良,他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的弱者。我外婆这时真病、装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对我外公的外出不再过问。这就让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一张出国讲学邀请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届时撒谎已撒油了,让三角关系给磨炼出来了。他跟赵玉墨说讲学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赵玉墨的一万个心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却无力阻拦。这时赵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实是在受失败的折磨。她垂着的双眼一抬,目光立刻给对面的眼睛顶回来——书娟一脸黑暗,眼睛简直在剥她的皮。

    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刹那间她那么心虚,那么理亏,这个女孩只消看看她,就让她知道书香门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来的,贵贱是不可混淆的。她多次在胡博士的钱夹里看见这女孩的照片,而见到此刻的女孩,她懂了什么叫“自惭形秽”。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样的男人?连戴教官都不见得拿她当人看。她这一想几乎要发疯了,二十年吃苦学这学那,不甘下贱,又如何?不如就和红菱豆蔻一样,活一时快活一时。玉墨在人们眼里摇身一变,上流社会的舞姿神态荡然无存,舞得妖气十足,浪荡无比,舞到男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昵地挤撞他们一下,跳着跳着,解开狐皮护肩,向戴教官一甩。里面是件厚毛线外套,她也一颗颗解开绒球纽扣,边跳边脱衣。她想:可把那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伸张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丘八们的喝彩声中得意忘形,笑得连槽牙也露出了两颗。丘八们觉得变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们招惹得心里身上都不干不净起来。

第一部分 11。金陵十三钗(11)

    这时玉墨来到戴教官身边,只穿一层薄绸旗袍的胸脯显出两团圆乎乎的轮廓,戴教官眼睛飞快地往那里跑了几趟,不敢滞留,迅速回到玉墨脸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样了;他此刻的触觉全长在目光里。她顺手拉他一把,他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地依在她怀里。她在众男女的疯狂大笑中搂着他舞下去。那个叫书娟的女孩秀雅无声地骂她“骚婊子,不要脸”。

    让她骂去,这庄重的院墙外面,人们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做什么?!要脸不要脸,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裤子。

    人们看着戴教官终于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来。女孩们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局势,有的慢慢走开了,有的跟着起哄。书娟的脸正对着玉墨,她什么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婊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贬低她自己。她高贵就高贵在此,像菩萨看待蛆虫一样见怪不惊。

    书娟的淡漠果然刺伤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怎么可能对付这样一家人?容忍你像蛆一样拱着;蛆也要存活呀,他们高贵地善良地对此容忍。

    玉墨这下子司真学会了做红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摔,摔给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两只胳臂成了兔丝,环绕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伤臂让她挤疼,却疼得情愿。她突然给戴教官一个知情的诡笑,戴教官脸上挂起赖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欲火中烧,他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俩人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说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红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这时出现在门口,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说:“你们国难当头了,知道不知道?”

    红菱说:“我们不跳就不国难当头了?”

    “这里不是‘藏玉楼’、‘碧螺苑’。”阿多那多声音粗大得吓人,和扬州掌勺师傅一样的音色。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来过呀?”喃呢说。我姨妈书娟转身便走。在我写的这个故事发生之后,她对妓女们完全改变了成见。不过她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一群风尘女子时总会玩味她们的笑声。她们真是会笑啊。人们管她们的营生叫做:“卖笑生涯”,看来满贴切。光是书娟在那个晚上就领略到她们各色的笑,她觉得应该专为她们不同的笑编一个字典,注释每一个笑的意思,引申意、喻意。或者,把那些笑编成一个色谱,从暖到冷,从暗到亮。

    她们这些女子语言贫乏,笑却最丰富,该说的都在笑声之中。不过我姨妈能够这样从美学上来认识这群女子还得一个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个事件。

    我此刻想象当年书娟的背影怎样留在赵玉墨的视野里,那是个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于表示鄙夷。书娟是在阿多那多说“安静”这个英文单词时走开的。

    她走得很慢,走走,轻轻一踢地上的落叶。她想为母亲报复一下叫赵玉墨的娼妓。身后响起一阵一阵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妓女们愣了一下,红菱的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不知哪位窑姐大声调笑:“还会诗呢!”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喃呢说:“我就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豆蔻说:“弹你妈!”

    书娟已走到住宿楼下面。她没听见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着书娟单薄的背影走进了楼的门洞,才回过冲来,听一屋子男女在吵什么。红菱说:“……

    又没炭给我们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么法了?!”

    “这是什么时候?啊?!”阿多那多说,“还要木炭烤火呢!还要什么?!要不要我上街叫几碗小馄饨给你们宵夜?外面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

    军人们不声响了,戴教官脸上的红潮已退下去。

    豆蔻尖叫:“出牌呀!”人们一哆嗦,像从梦里醒来。

第一部分 12。金陵十三钗(12)

    女孩们用她们的形式抗议窑姐们。她们在书娟的组织下,在每晚祈祷前合唱圣经诗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学过风琴,因此不缺风琴手。她们穿着礼拜天的唱诗袍子,个个把小脸绷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热闹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占领南京的日本军队听见火光和血光声中升起的圣经诗篇,歌声清洌透明,一个个音符圆润地滴进地狱般都市,犹如天堂的泪珠、正在纵火、挥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拢一霎。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活到战败之后,活到了帝国光荣的梦想幻灭,活到了晚年,还偶然记起这遥远的童贞歌声。英格曼神父起初为歌声不安,恐怕歌声惊动满城疯狂的占领军,使教堂变成更大的目标。但当他走到礼拜堂,看见女孩们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释然了。在这种时候一座毁于武装对抗的大都市,或许能被宽容的歌声安抚。谁会加害这些播送无条件救赎的女孩呢?狼也会在这歌声中立地成佛。歌声一夜一夜继续。窑姐们和军人们的狂欢也夜夜继续。英格曼已经放弃幻想:日本军队三番五次从安全区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学生去奸污杀害,一些有门路的人弄来船只,从安全区逃走。相对来说,教堂是安宁和安全的。他只对窑姐们带来的污糟气氛而愤怒,后悔当初对她们心太软。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十来度。

    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图书馆的窗子失修,天棚又过高,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该省就省,日军占了炭窑,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区夜读了。下半夜时,英格曼神父正准备熄蜡烛就寝,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披上鹅绒起居袍,走到图书室门口,看见玉墨、喃呢、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内衣,边烤边小声叽咕笑闹。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英格曼神父手脚冰凉,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叫来。

    “法比,怎么能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图书室?!”

    法比.阿多那多拳头都握起来了。他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杵。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喃呢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膊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不阴不阳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阿多那多说。“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趾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我可以动用安全区的警察来请你们!”阿多那多威胁。

    “哪位警察阿哥?姓什么?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雇。他们一听姑奶奶在这里生冻疮,马上雪里送炭。”红菱洋洋得意,烤了一只脚丫再烤另一只脚丫。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实在舍不得炭,给点烧酒也行。”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没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个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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