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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马交谈,又亲密又愉快,不知不觉,东行宫就在眼前。福临看看天色还早,便说:“你先去歇息,我随意去转转,射几只山鸡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乌云珠蹙紧眉头:“陛下驰马千万当心,以天下为重埃〃福临温存地笑着,摆摆手,领着侍卫们驰走了。
太阳落下西山,暮色渐浓,福临才余兴未尽地回到东行宫。他连正殿也不曾进,直接走向后面的寝宫。刚转过正殿屋角,就见乌云珠站在后殿的汉白玉阶石上翘首盼望。她已换上了宫中常服:松松挽就的飞燕髻,只簪了一只莹洁的玉簪,淡绿的夹衫外面,加了一件长长的、镶了雪白毛边的果绿貂皮半臂,领口和衫子的下摆,都滚着银丝点缀的绣花边,拖到地面的玉色长裙在衫子下面只露出不到一尺长。她浑身几乎没有什么金银珍宝之类的华丽饰物,却绰约多姿、淡雅飘逸,有如青娥素女……她永远使福临感到新鲜,不论在装扮上还是在性情仪态上。
她立刻下阶来迎接福临,担心地说:“太阳下山以后,风冷露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凉。快进殿歇息吧。〃进到寝殿正间,福临刚在为他专设的宝座上坐下,乌云珠便象扑通宫女似地斟了热茶送到他手上,并仔细察看他的面色,说:“回来这么晚,一定很累了。先喝杯热茶。〃福临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点不累,也不冷。射猎大有所获,光山鸡就三四十只,肥得都飞不动了……“〃看你手这么冰凉,还说不冷。〃她抽身走进东梢间寝室,拿出一个双云头式的珐琅手炉,递给福临,让他赶紧放进怀中。福临笑道:“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些事叫侍女宫监去办就行了,你忙些什么!〃乌云珠象没听到似的,忙着出殿去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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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桌酒膳摆上来时,乌云珠侍立在福临身边为他布菜,为他剥去虾皮、剔去鱼刺、鸡骨,为他盛上燕窝冬笋鸡汤,轻轻吹去热气,吹开浮油,捧到福临面前,催他快喝。她比用膳的福临更忙。
福临说:“你坐下,跟我一道用膳。”
乌云珠笑道:“皇上厚意,妾妃心领了。皇上还是多与诸大臣共餐,他们也好多沾皇上宠惠,常承皇上笑颜……”“又是这话!我已听了你的,常与王大臣共餐,也不时赐以克食。我就要你现在跟我共餐。”“陛下,妾妃位卑,不敢……““胡说!你不是我儿子的亲娘吗?〃福临带笑斥责着,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再不答应,今儿这顿饭我可就不吃了!”“陛下……”“人家百姓家夫妻要是也这么拘礼,还有什么朝夕唱随、闺房之乐?你我真不如生在平民之家。〃福临伸手一把拉住乌云珠,硬拽她和自己并排坐在那张宽大的雕龙御榻上。乌云珠满面惊惶,急忙挣扎着站起来,连连说:“陛下,千万不能这样!千万不可!皇后娘娘也不曾有此礼遇……”“皇后?〃福临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后摇摇头,轻声叹了口气,说:“眼下不在宫里,那些劳什子礼节全数免掉!咱俩过几天轻轻松松的好日子!蓉妞儿,你们端一张软垫椅子来,让你主子坐下吃饭!〃蓉妞儿是乌云珠的亲随侍女,连忙同两个宫女一道,把软垫椅搬到御榻右侧,乌云珠只得坐下,拿起了包银象牙筷。
福临刚才阴沉下去的面容才重新开朗了。
饭后,庄太后的侍女苏麻喇姑领着福临的|乳母来到行宫,董鄂妃连忙将她们迎进寝宫正间。福临从北炕宝座上站起来,受了她们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嬷嬷回来了?老家都好?怎么去了这么些日子?〃他又转向苏麻喇姑:“太后安好?这么晚了还打发你来南海子,有要紧事吗?〃苏麻喇姑笑道:“我的事不要紧,嬷嬷的事要紧,嬷嬷先说。〃|乳母是个面目慈祥的妇人,满面红光,身体健康。两年前她回关外老家探亲祭祖,今天刚回宫就闹着要看看福临。可是,她进了门,却一直不错眼儿地盯着乌云珠。这会儿笑着说:“有什么要紧的呢?就是两年没见皇上,心里想得慌。托太后和皇上的福,家下这二年日子都好。皇上身子骨也好?这位娘娘眼生,老奴才给主子请安了。〃她对乌云珠跪下去,乌云珠赶忙搀住,柔声说:“嬷嬷,我年轻不晓事,当不得你的大礼,实在不敢。”“当得的!〃苏麻喇姑笑道:“嬷嬷,这是新近进位的皇贵妃董鄂娘娘。你今儿在宫里见的那个白生生的四阿哥,就是董鄂娘娘诞育的。”“哎唷唷,佛爷保佑,竟给皇上降下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娘娘来,叫我这老婆子可开了眼啦!”“嬷嬷,〃福临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你不是来给我请安的吗?进屋来也没看我几眼,尽盯着她瞧了!”“哎呀,该死该死!〃|乳母轻轻拍着自己的脸,好象在掌嘴:“一进屋,我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谁叫娘娘生得这么受看呢?瞧瞧,可不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哪儿去找这一对金童玉女呀!……”她乐不可支,说话就少了忌讳。福临和乌云珠都身着便装,并肩站在那里,年轻美貌、风度翩翩,真象一双并生的白荷花。苏麻喇姑心里也在暗暗赞美,但她可不象|乳母那么毫无分寸,连忙打断:“嬷嬷喝酒怕喝多了,高兴得这样!……”她双手捧上随身带来的锦缎包袱,说:“太后命我专程送来这两袭貂皮褂子,说是南苑比宫里冷,请皇上、娘娘保重,别着凉。〃福临和乌云珠连忙起立,接了母后的赐品。
“太后还说,没什么大事就早点回宫。要是皇上想多呆几天射猎,就让娘娘先回去。〃福临笑着瞟了乌云珠一眼,乌云珠没有理他。
“太后让奴婢转告皇上,娘娘产后不久,要经意保重,不可劳累了。伤了身体,唯皇上是问。奴婢出宫时,太后又嘱咐一句,要娘娘早日回宫。〃福临笑着又瞟了乌云珠一眼,说:“朕是太后亲子,反不如她得母后宠爱,真真羞煞人!〃谁都听得出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话,都凑趣地笑了。
|乳母同苏麻喇姑走回她们的住处……东配殿后的平房,小声说着话儿。苏麻喇姑埋怨|乳母:“看在咱俩有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我得嘱咐你几句。你老糊涂了,怎么胡说八道呢?刚才说的那些要叫坤宁宫的人听去,有你的好儿吗?”“唉,唉!我真是老背晦了。我一见她那模样儿,就把什么忌讳都忘了!……”“这位娘娘啊,模样儿还在其次,难得她心眼儿又好又灵,品性儿和善,会体贴人。本来就招人爱,又识大体、明大义,太后哪能不疼她!今年三四月间,她父兄相继亡故,那会儿她正临产,闻信大哭,太后和皇上都加意安慰她,也真为她忧虑。她听说后,就发誓不再哭了。太后、皇上问她为什么忍泪,她说:'我怎么敢因自家悲痛而使太后陛下忧伤呢!我之所以痛哭,不过念及养育之恩、手足之情罢了。我父、兄都是心性高傲的人,在外行事时有悖理之处,深恐他们仗恃国戚为非作歹,那岂止辱没我的名声,举国上下也会说皇上为一微贱女子而放任他们肆无忌惮。我为此也曾夙夜忧惧,生怕他们闯出大祸。如今幸而安然善终,我还有什么可悲痛呢?……”
“果然难得,果然难得。〃|乳母赞不绝口。
“她学问深,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太后也喜爱这些,自然更疼爱她,一时一刻离她不得。你看,她才出宫半日,太后就叫我来催啦。”“唉,真可惜。〃|乳母轻轻叹息。
“可惜什么?”
“别怪我胡说。皇上要是早选上她,只怕有皇后之分啦!〃苏麻喇姑好半天没搭腔,后来也叹了一声:“唉,这些事,咱们为奴婢的哪里说得清。皇上已经废了一位皇后,还能再废一位吗?再说,太后、皇上不管怎么疼这位娘娘,也抹不去她那大缺欠呀!”“啊?什么缺欠?”“你不知道?这娘娘的额娘是个南蛮子!……“她们不知道,那蛮子额娘的女儿,此刻也正在谈论她们。
“陛下,这嬷嬷是你最早的一位嬷嬷?”
“是啊,我从小儿吃她的奶,八岁以前都是她陪着我睡,管着我的衣食住行。““可是陛下六岁就即位了呀。”“不错。我还记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宫的。〃福临已用膳完毕,一手端着茶杯,随意坐在一张软垫椅上;一手揽过乌云珠的腰,把头轻轻靠在她胸前,愉快地回忆着:“那天天气特冷,内侍跪进貂裘,我看了看,便推开了……”“为什么呢?”“别着急,听我说嘛。御辇来了,嬷嬷想搂着我一同入座,我说:'这不是你能坐的。'嬷嬷又惊又喜,把我抱上御辇,便在道边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吗?进太和殿登了宝座,看殿内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没有发慌,可是瞧见许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里有些疑惑,我悄悄问身边的内大臣:'一会儿诸位伯叔兄王来朝贺,我应当答礼,还是应当坐受?'内大臣说:'不宜答礼。'后来钟鼓齐鸣,王公百官分班朝贺,我果真一动不动,端坐受礼……”“圣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埃〃乌云珠笑着赞美,低下头把面颊贴在福临乌黑的头发上。
“不过,看伯叔王们偌大年纪,向我这六岁的人儿跪拜,心里又着实不忍。所以朝贺完毕,朕便起立,一定要让礼亲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辇。记得代善伯白发苍苍,见我礼让,竟然落泪了……朕得承继大统,代善伯当居首功。”“以妾妃度想,首功当归太后。〃乌云珠和悦地说。
“那是自然。我是仅指宫外而言。〃福临捏住乌云珠的一只小手,轻轻摩挲着。
“貂裘的事呢?陛下还没有说完。”
“哦,貂裘,〃福临笑笑:“朝贺完毕,朕回宫后才对那进貂裘的内侍说:'貂裘若是明黄里,朕自然愿着;那里子皮是红的,朕岂能穿它?'内侍连连叩头请罪,朕倒也不曾罪他。〃乌云珠笑道:“陛下六岁便如此敏慧,晓得上下尊卑贵贱,自是世间少见。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解?〃福临哈哈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也。顺我心者,叫作顺天行道;逆我心者,我岂不另寻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乐趣了!……”乌云珠正想回驳几句,养心殿首领太监领了几名太监前来送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内院今天送到的。福临随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置之不顾。他心里恼恨这些奏章破坏了他们温馨而又宁谧的交谈。
乌云珠不安地望着那一摞奏章,说:“这不都是朝廷机务吗?陛下怎么搁置不顾呢?”“没关系。都是些循例旧事,让他们去办吧!今晚我们可以清清净净地共度良宵……”乌云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没有需要因时更变,或因他故必须洞察内情的呢?陛下常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一身承担祖宗大业,就是疲倦困顿之时,也当勉力支持,何况今日如此悠闲。〃福临轻抚乌云珠的背,笑着感慨地说:“你呀,真成了我宫中谏臣了!……来,一同阅本。〃乌云珠连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妾妃闻妇无外事,岂敢干预国政。千万不可,陛下还是专心批本,妾妃陪伴始终。”“就依你。〃福临笑着说,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
乌云珠叫宫女们端上两盏白纱笼的珐琅桌灯放在御案上,点亮两侧的四盏紫檀框梅花式立灯,加上屋顶吊着的九盏宫灯,东次间明亮得如同白昼。乌云珠又命宫女把她的绣花绷架放在御案一侧。宫女们悄悄侍立,福临专心批本,乌云珠则静静地在绷架上刺绣,寝宫一片宁静,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炸响和镂空梅花薰炉内木炭清脆的燃烧声。
看到一本,福临几次提笔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乌云珠放下绣针,站起身:“什么事使陛下如此牵心?”“是今年的秋决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报可,便要立即置于法。朕一时不忍下笔。〃乌云珠走近,对那秋决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着死亡的气息。她脸上顿时升起悲哀的阴翳,皱眉道:“这十多人并非陛下一一亲审,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亲审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无知的人,怎能保这十数人尽无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复生。恳求陛下留意参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乌云珠的声调有些哽咽,接着又补充一句:“妾妃以为,与其失入,宁可失出……”临福默默点头,又看了一遍,提笔在几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写了〃复谳〃两个字,在另几个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减等的记号,随后折了页码。
“陛下,那逃人窝主一抓就斩,不是也太……”乌云珠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看到福临怕冷似地缩缩肩膀,并紧紧皱起了浓眉。她连忙返身取过太后赐给的貂褂,给呆想着什么的福临披上。福临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