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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在身上了,简直象一件肥大的曳地袈裟,他略略伸伸胳膊,尺把长的空袖筒拖了下来。小小的人儿淹没在这件明黄紬绸的大褂里,看上去又可笑又可爱。他却严肃地对待皇父的考试,很愿意在众人面前显示显示自己的才学。听了父亲的问题,他眨了眨黑晶晶的眼睛,反问道:“古诗中'孤云独去闲',不是佳句吗?〃侍从的文士们同声惊叹,福临也感到意外。他呆了片刻,环视四周,看见月台汉白玉栏杆边摆着的一盘盆菊花,又说道:“天下名卉多不胜数,何以渊明先生独爱菊花?〃三阿哥想也不想地回答说:“秋菊有佳色,淡而能久也!〃福临又笑了:“此儿出语可人,真有几分聪慧。傅以渐,你来试试他。〃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因为自己幼时也以神童驰名乡里,所以不象其他人那么惊异。几名太监捧着棋盘、棋盂匆匆送往后殿,正好被他看见,灵机一动,题目有了。他低头望着那大马褂中的小人儿,说:“请赋方、圆、动、静。〃三阿哥不慌不忙地说:“愿闻其略。〃傅以渐道:“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三阿哥略略思索,眉毛一扬,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地高声说:“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一片寂静。人们都被这小人儿惊呆了。一些人听懂了,惊异于他的聪明才智;一些人根本听不懂,也为他飞扬的神采、沉着自信的态度所折服。大学士傅以渐,对那神气活现的小男孩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然后回身向福临拜贺:“臣恭喜皇上!这实在是国家祥瑞,主我朝得人之盛。天遣奇童生于皇家,大清江山永固,万世基业必能成就!〃赞颂、祝贺、欢笑随之爆发。福临笑着站起身,一手拉了一位皇子,往后殿走去,不时弯腰去和哥儿俩交谈几句。岳乐、索尼、鳌拜和苏克萨哈或近或远地紧紧跟着。岳乐和索尼还能表现出一些安闲,鳌拜和苏克萨哈紧张之色,已时时透露在表情中了。福临却一点儿也没注意。
第二天,东方才泛曙色,福临就起身了。太监们服侍他换了一套素色衣冠。他吩咐备辇后,坐下来用茶点。这时安亲王岳乐和索尼进来跪叩圣安。他俩神色都很紧张。仿佛带进一股秋夜的肃杀之气。福临奇怪地望了他们一眼,岳乐连忙双手呈上一个黄|色绢封。福临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了一行满文,笔迹非常熟识:“皇儿务必照安亲王与索尼老臣安排行动。母字九月〃福临立即感到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了,惊疑地耸耸眉尖,问:“怎么回事?”“恭请皇上遵太后懿旨,一切听臣等安排。〃岳乐急匆匆地压低声音说:“请皇上退入内间,千万不要出声。“说着,岳乐和索尼连搀带扶地把福临送进东暖阁的暗黑的小内间。隔墙上开有一小孔,岳乐指给福临,请他从那里观看动静。
福临刚把眼睛贴近小窗,就见暖阁珠帘一挑,李国柱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惊讶得差点儿喊出声:那人居然也是一身素服的皇帝装束,和自己十分相象,乍一看,如同窥见了自己的镜中影子!
那位〃皇上〃坐在刚才福临坐的地方,又饮茶又吃点心。
拿点心的手明明在微微发抖,茶盏里的水晃晃荡荡,他却绷紧全身,故意作出悠闲自在的样子。
殿外太监进来禀告:“车驾齐备,请万岁爷登辇。”“皇上〃只挥挥手,算是知道了,接着站起了身。侍候的太监鱼贯出殿,〃皇上〃也已走到东暖阁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暖阁中只有李国柱还站在他身边,于是他突然转身,朝着小内间,也就是福临窥视的地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连叩三个头,站起身,掸掸袍襟,竭力模仿着福临平日一手拿朝珠、一手背后的姿态,同着李国柱出殿去了。
福临认出来了,他是养心殿洒扫院廊的粗使小太监,面貌身材原本和自己有几分相象,这么一装扮,他又竭力模仿,看上去竟如自己的孪生兄弟。为什么要这样?他刚才跪叩的举动是什么意思?福临想问,岳乐和索尼向他连连示意:千万别出声。
一会儿,殿外就响起一片例行喊声:
“万岁爷起驾!……”
“万岁爷起驾!……”
旗帜飘带在风中〃哗啦啦〃响,仪仗队伍中斧、钺、刀、枪〃丁当丁当〃互相碰撞,车行辚辚,马嘶萧萧,半个时辰后,大队离开行宫,沿着西北大道,向前明皇陵浩浩荡荡地前进。
行宫内一片寂静,岳乐和索尼护着福临出了小内间。岳乐急急忙忙地禀告:“是有人想借祭祀之机危害皇上。小太监李忠愿代皇上涉险。我们将计就计,来个金蝉脱壳,看他怎样行事!〃福临这才记起那小太监的名字,真不愧叫李忠,这样忠心爱主,平日怎么不多加恩惠呢?……他顾不上嗟叹,又问:“是谁居心如此险恶!〃岳乐和索尼对视一眼,有些不好出口的样子。岳乐说:“现在罪迹未显,难拿真犯。请皇上立刻更衣,我们骑马绕南路赶过去,那里有山有松林,正好隐蔽察看……”福临心里已明白了大半,说:“简亲王、巽亲王、端重亲王、敬谨亲王,还有康郡王他们,不是都已提前到那里准备祭奠事项了吗?〃岳乐与福临目光一碰,心照不宣,岳乐说:“正是,届时,他们都将到陵门前迎接皇上。〃索尼正气凛然地接着说:“只等罪恶彰著,叫他难逃法网!〃福临一把抓住两位忠臣的手,激动得声音发抖:“王兄、索尼,你们是国家栋梁、大清忠臣啊!处事如此明决果断、缜密精细……”岳乐忙道:“不敢当此天奖!我们都是供差使走,听从调度,所有大事,都是皇太后细细安排,皇贵妃襄助计划的!”“啊,额娘!……“他心头腾起一个滚热的浪头,差点儿滴下泪来。
小半个时辰后,一队骑兵,三十多人,一色乾清门侍卫装束,出了沙河行宫,直奔向西的大路。他们跑得飞快,扬起的黄土弥漫四野,他们的身影全隐没在浓雾般的尘埃中了。
大队人马,旌旗蔽日,行进在寥廓爽朗的秋光里,前前后后二里多长,保持着均匀的速度,向西北山地移动。最前面是开路的銮仪卫仪仗,旗幡扇伞如同一团彩霞,斧钺枪戟象是闪光的星月。随后是数十名穿着颜色鲜明的黄马褂的侍卫,他们后面,十位内大臣护卫着皇上的御辇……那是八旗骏马拉着的华丽的金顶辂。马踏着细碎的步子,车行得平稳而庄重。一些御前侍卫和太监捧着皇上的用品围在御辇四周,以备不时之需。再后面,是侍卫组成的豹尾枪班、弓箭班,从行的王公大臣、皇子、皇侄们就跟着侍卫的队伍。最后有五百精骑武装护卫。
途中一切正常,御辇边的侍卫、太监,按时给皇上进茶点;太阳升上中天,地面气温升高时,也按规矩给皇上送进香薷散、乌梅汤等清凉饮料。
两个时辰过去,浩浩荡荡的人马已进入崇祯陵墓的大门了。这里三面环山,南面平川,陵内建筑完工没几年,崭新的黄瓦红墙,与天寿山各处明陵相映,放眼远望,很是气派。
只是路边新栽的松柏还不茂盛。跟着御辇的内大臣遏必隆和费扬古并马而行,看看陵上光秃秃的土山,再比比远处绿树葱茏的长陵、景陵、永陵、德陵,不免有些感慨。
遏必隆忽然听到有〃朴棱棱〃鸟儿扑打翅膀的声音,很奇怪,连忙寻找来源:一只雪白的鸽子,正从御辇边一名侍卫手中飞出去,冲上蓝天。遏必隆大怒,催马上前,一把揪住放鸽子的侍卫,低声喝道:“放肆!你……”话未落音,又一只白鸽飞出去了,这一回竟是费扬古身边的一位内大臣放的。平日总是笑嘻嘻的费扬古顿时变了脸,对那内大臣喝斥道:“你疯了吗?惊了驾,不要脑袋啦?……“许多侍卫、内大臣侧脸、回头观看,放鸽子的二人并不在意,那内大臣还对大家说:“我不跟他嚷,我不跟他嚷!就要到头了,自见分晓!〃大家全都莫名其妙,但在行进中,又在御驾前,不便多说。眼看仪仗已停,御辇又缓缓前行了一顿饭功夫,便过了碑亭,在稜恩门前停下了。
门前早跪了黑压压一起接驾的王公大臣,他们是提前来此做准备的。随行的王公大臣也早早地下了马,加入接驾的行列。跪在最前面的是简亲王济度。
刚才看见两只白鸽飞天,知道大功告成,济度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感谢苍天有眼,保佑了他,也就是保佑了大清江山永固,他的疑虑也随之消除。因为方才守陵军校前来禀告:西南门来了一队宫里侍卫,说是奉皇太后差遣,有急事要见皇上。什么急事?难道发现了他济度的图谋?这不可能!
他命军校告诉他们皇上未到,不能进陵。现在大功已成,那位溺爱儿子、纵子胡行的皇太后,即使发现了,又有什么办法?又能拿我怎么样?他过于高兴,过于得意,连从行王公大臣中没有安亲王和索尼这样的重要情况也没注意。
济度领着众人匍匐着,大声喊道:“给皇上请安!〃声音虽不大整齐,却很宏亮,此起彼伏,山间荡漾着回声。但御辇的帘子毫无动静。王公大臣们惊异地互相交换着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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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皇上请安!〃第二次请安的声音更大,过了许久,仍不见皇上掀动辇帘。简亲王开始显得有些焦心了。他是最尊贵、最有威望的亲王,此刻,大家都望着他。他于是下了很大决心,邀了巽亲王和几位德高望众的议政大臣,诚惶诚恐地躬腰走近御辇,轻轻揭开了辇帘,心里〃扑通〃一跳,皇上坐在那里!济度眼前一黑,强自镇定,仔细再看,皇上一动不动,垂着头,身体侧向右面,右臂扭在身子后侧,姿态很不自然。巽亲王心惊胆战地伸出手摸摸皇上,试试鼻息,顿时脸色惨白,大叫道:“皇上驾崩了!”“轰〃的一声,人群中如炸了个闷雷,王公大臣惊呆片刻,顿时一片混乱,爬起身往御辇蜂拥而来,又是喊又是叫,不少人索性放声大哭,搅起了一团团尘土,满天飞扬。几百人都被这突然事变吓昏了!
简亲王在混乱中显得格外清醒,他虎着脸,大声发号施令。要侍卫们围成里外三圈,护住御辇,防止有人冲撞皇上的遗体。跟着,他几个大步跨上稜恩门前石阶,振臂大喝:“站住!不要乱嚷!〃他那沙哑的声音,如闷锣一样震人,一下子就把众人镇住了。大家一见简亲王站出来说话,顿觉有了主心骨,混乱局面很快平息下来,人人都望着济度,盼他赶快拿出主意。
济度首先把护卫御辇的内大臣和侍卫、太监全部召到面前,厉声质问:“早上从行宫出发时候,皇上有病吗?〃回答都说皇上好好的,也许犯困不多说话就是了。
济度的声音更严厉了:“皇上驾崩,定是途中遇害!〃遏必隆陡然从乱纷纷的思绪中解脱出来,指着那放鸽子的侍卫说:“禀王爷,他……”话未出口,放鸽子的内大臣抢先说道:“禀王爷,遏必隆和费扬古在途中放鸽子!〃遏必隆和费扬古被这意想不到的倒打一耙惊呆了,竟张口结舌地说不上话。济度皱着浓眉,对他俩扫了一眼,故作惊讶地问:“什么放鸽子?怎么回事?〃放鸽子的侍卫口里象吐珠子,话说得飞快:“他俩在快进陵门时放鸽子,定是在递送暗号!他们见我发现,就反咬一口!王爷明鉴!〃遏必隆和费扬古,平日一个是老蔫一个是老好人,这时都一反常态,红头胀脑地暴跳如雷,厉声分辩。〃住口!〃济度一声断喝,止住他们,然后眼望御辇,冷笑道:“你们四个人里,总有两人使诈,一定与皇上驾崩有关联。来人,把他们四个就地关押候审!〃四个人满脸冤屈、愤慨,被带走了。
济度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象铁铸的雄狮,浓密的海参眉下,亮如电闪的目光依次扫过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然后严峻而沉重地说:“皇上驾崩,实出意外,是我大清的大不幸。
眼下两件大事刻不容缓:一要为皇上发丧,二要立即拥立新君。皇上归天,皇子尚幼,太后年又衰迈,难掌国政,拥立大事必得慎重计议。好在今天朝廷王公重臣都在这里,我想应立即召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确立新君,回京再向太后禀告……”他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密切注意着听众的表情。见他们一个个俯首帖耳,一副唯命是从的驯顺样儿,心里很满意,于是又就继位新君的选择发挥了几句,强调〃敬天法祖〃四个大字。说到后来,他发现听众有些异常,前排几个人怎么象受了惊吓似地张大了嘴,脸都白了呢?为什么凡是抬头看他的大臣,刹那间就呆住了呢?不行,他得赶快收住话头:“……今日的祭奠只好停下,诸位在偏殿等候。议政王大臣……”“为什么要停下?〃一个极其耳熟的声音在济度侧后方很近的地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