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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的目光,重新端起茶碗,衔起烟管。岳乐决心打破沉默,笑说:“方才诸公正谈得热闹,说什么物品太重来着?”站在窗前一位八旗都统躬身说:“禀王爷,是奴才随意说的。那天我们抬大行皇后的金棺往景山来,实在很重。”“他说的不假,〃一个眉毛灰白的八旗统领证实说:“比当年太宗皇帝的棺柩重得多!”“太宗皇帝的丧葬也没有这么排场啊!〃远处人丛中,不知谁极其不满地冲出这么一句。接下去,又是沉默,长久的沉默。坐着的亲贵们分明听到了,却都装作没听到;分明心里有气,却故意装得无所谓。但这不自然的沉默,却充分表达了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情绪。前几天,一名辅国公和一名承政因在国丧中作乐,皇上大怒,撤了承政职差,夺了辅国公爵位,一并禁锢了起来。哭临的最初几天,凡内大臣和命妇哭而不哀的,皇上都要发火,要交礼部议处。只是由于皇太后竭力劝解,这一条才没有贯彻下去。满洲亲贵,十有八九对皇上宠爱董鄂妃大不以为然,因为董鄂妃是半个蛮子,是所谓的〃新派〃。如今这种局面,他们心里能不愤慨吗?
沉默许久之后,有人轻叹道:“唉!太过了!……”岳乐本想回头看看说话的人,却忍住了。一抬眼,正碰上康亲王杰书的目光。杰书微微摇了摇头,吁了一口气。
岳乐离开东配殿,又走进西配殿。这里可热闹多了。许多人大声地谈论着,简直是在炫耀。他们见安亲王来了,一齐跪安。岳乐请大家不要拘礼,随后召大学士傅以渐到配殿北头净室,问道:“于磐,据说为大行皇后拟谥,很费了几番功夫?〃平日端庄稳重的傅以渐,脸上竟也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躬身答道:“是。我等先拟了四个字:孝献端敬,皇上不允;再拟六字呈进,皇上还是不允;加至八字,为孝献庄和温惠端敬,皇上仍很生气,说全不足以褒扬贤后,谕令再拟,于是才拟了十二字,便是现在的谥号: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沉默有顷,岳乐说:“皇上对这谥号满意了吧?〃傅以渐摇摇头:“哪里。皇上犹以无'天'、'圣'二字为歉,但'承天'须嫡配能用,'辅圣'须有子继位才能用。皇上虽然不惬于心,也是没有办法埃〃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外间谈话声音很是杂乱,几句特别响亮的调门直传进净室:“张宸这小子,自来不见有多大本事,这回可抢了头功,升主事了!”“他升主事?真想不到!兄弟刚刚回京,快说给我听。”“皇上遍征董皇后祭文,词臣学士凡是恭拟哀诔祭文进呈的,都得了重赏,但皇上称心的祭文寥寥无几。偏偏张宸进呈的祭文中有句云:'渺兹五夜之箴,永巷之闻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后谁人?'听说皇上读到此处,泫然泪下,连连称善,便采用了张宸的祭文,张宸也因而官升主事了。”“哦!……”答者口吻中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嘲讽。
“何止这些,〃第三个声音加了进来,〃前几天叩谒金棺时候,无不呼天抢地,如丧考妣。知道为了什么吗?凡是哭得不哀痛的人,都要议处;哭得哀痛的人,动辄赐给上方珍物。
听说公主、福晋、命妇们得赏最多!”
“唉,真是多情天子啊!……”
这同样是一句说不上是褒是贬的叹语。
傅以渐偷眼看看岳乐,岳乐正望着他,他也就硬着头皮说:“王爷明鉴,皇上此举是否太过?……”岳乐皱眉道:“御史、给事中都是朝廷言官,理应直言无隐,直陈得失,怎么不见一人进谏?〃傅以渐道:“要是其他事体,皇上纳谏不难。唯独此事,皇上是一副固执心肠……”岳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比汉官更知道皇上的脾气。如果他最崇敬的皇太后都劝他不转,别的谏正还有什么用?满人对皇上此举不满,原在意料中;汉官竟也这么忧虑重重,反应也这么强烈!朝廷里满与汉、满臣与皇上、汉臣与皇上,裂痕会不会越来越深?那会导致什么局面?济度的故事会不会重演?唉,皇上皇上,你为什么这样不管不顾?你到底能不能作一个英主明君?……岳乐心情沉重,旗下傅以渐走出了配殿。大典为什么还不开始?还在等什么?他有些焦躁,信步走出大殿的前院。院外一处空场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是举行大典的地方。空场上,许多带刀卫士严密守护着两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这就是董皇后的冥宅,由数百名能工巧匠日夜赶制而成。这是两座和承乾宫正殿、寝宫尺寸完全相等的高大木制模型,以沉檀为骨架,房顶刷金,窗棂雕银,纸壁纸墙上饰以文采富丽的云锦和西川锦,用明珠、宝石装点得豪华辉煌。董皇后生前所用的一切床帐、家具、器皿和珍宝摆设,全照承乾宫的样子在冥宅内摆好,一件不少。董皇后的灵柩已经移进冥宅正殿,周围许多僧人敲着木鱼、铙钹念经礼拜。众多僧人中间,岳乐认出那端坐蒲团、闭目养神的老和尚,正是主办景山大道尝被请来秉炬举火的茚溪森。
茚溪既已到场,还等什么呢?岳乐不解地皱起眉头。当他望见冥宅寝宫的后门大开着,恍然大悟,便在为举行焚化大礼而设的铁栏边站定了。
“站住!站住!〃背后传来卫士威严的喝斥。岳乐回头一看,一个女子从寿椿殿后侧冲出来,跌跌撞撞地直奔铁栅栏。
卫士见吆喝不住,〃哐啷〃一声,长枪相击,交叉一拦,旁边另两名卫士〃刷”地抽出了腰间钢刀。那女子吓得摔倒在地,浑身战抖,挽在头顶的黑发也披了下来。卫士们厉声喝问,她不知是过于惊吓还是天生哑吧,竟一声不吭。
岳乐心里一跳,连忙大步走了过去。卫兵们一见安亲王,赶紧收骑兵器,跪倒请安。岳乐不等卫兵启禀,就生气地对女子说:“怎么在这里乱跑?还不回去!“这是阿丑。她应该随安王福晋在寿椿殿等候,这么丧魂失魄地跑出来干什么?王爷的喝斥吓住了阿丑,她眼睛里露出被追捕的小动物那样可怜的畏惧表情,怕冷似地缩紧身子。
可是当她朝岳乐身后看了一眼,便惊叫了一声,趁着谁都没有拉着她,猛跳起来,象受惊的鹿,向前飞跑,撞上那道铁栏杆,便双膝一弯,跪倒了。
岳乐十分恼怒,赶上去一把攥住阿丑的胳膊,低声喝骂道:“你竟敢在这儿给我丢脸!滚回去!〃从不在王爷面前求告的阿丑突然开口了,声音很低很低,岳乐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王爷,求求你!他们来了,过来了!……”他们?他们是谁?见阿丑瞪得很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惊惶,岳乐心里纳罕,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景山山坡上,转过来一列失神的人群,前面十名太监,后面二十名宫女,鲜丽整齐:袍冠是新的,宫服是新的,连头上的珠花、绢花也都是新的,宫女甚至还描了眉,搽了胭脂。
不过一个个都象重病人,垂着头,軃着肩,拖着脚步,鱼贯而行。冥宅寝殿的后门是为他们打开的,他们便是为大行皇后殉葬的那三十名奴婢。他们已经服了毒药,正拚出最后的气力走进火葬常只有死在冥宅里,才是他们最大的光荣,他们的家属亲人才能得到那笔数目挺高的赏银。
阿丑把脸贴在两根铁栏杆之间,仿佛成了一具僵尸,连她的面色也泛出死人似的惨白,只有乌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从面前走过去的一个又一个殉葬者。在卫士们面前,岳乐觉得难堪,心头火气,一把将阿丑提了起来。任凭他把她的手臂几乎捏断,阿丑连头都不回,全然不理睬。这可把岳乐气坏了:一个下贱的奴婢,竟不把身为王爷的主人放在眼里!他一甩手,阿丑便摔出去好远,头重重地撞在铁栏杆上。
岳乐追过去,高高扬起那能拉十石弓、舞六十斤长枪的手臂,心里暗想,只要她告饶,或是吓得流泪叩头,他就放下手,不打她。
然而,阿丑那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象一道闪电,亮得怕人,里面有疯狂、有反抗、有厌恶、有仇恨,就是没有恐惧和求告,撞破的额头流下的鲜血,更加强了这道目光的力量。岳乐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目光,不由得一愣,阿丑却极快地掉过头去,继续全神贯注地瞪大眼睛,把这个威严的王爷完全抛在了脑后。岳乐倒有点不知所措,心里很不得劲,涌出一股说不上是尴尬还是羞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发疯似地撕扯着头发,跳起来回头拚命跑着,刺耳的尖叫声响彻景山:“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要我娘!……”她跑出去十多步,押送护卫已大步赶上,一把把她扯住,手执金瓜朝她头顶一击,她张着两手乱抓了几把,仰天倒了下去。两名护卫抬着她,最后走进冥宅。他俩再出来时,便锁上了冥宅寝宫的后门。
冥宅正殿里的僧人开始纷纷撤离,只剩下秉炬举火的茚溪和他的两名大徒弟了。
阿丑自言自语,从牙齿缝里挤出低低的几个字:“她呢?
没有她?……”岳乐低头看时,紧张过度的阿丑,晕倒在铁栏边。岳乐这时才悟到,可能殉葬的宫监中有她的亲人。他唤来护卫,吩咐他们扶出阿丑,交给安王府总管。他想回府以后,一定要仔细问个清楚,一定饶不了这个任性的、不驯服的奴婢!
大火终于烧起来了!躬逢大典的妃嫔、公主、福晋、命妇、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匍伏着恭送大行皇后归天。几百名和尚诵经祝福的巨大声浪,都被熊熊大火的呼啸声音压倒了,其中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爆炸,那是冥宅中珍奇物品迸碎破裂的响声。火焰腾起数十丈高,五颜六色,喷出的沉香檀木的特殊香味,飘散到十数里之外,整个紫禁城、整个皇城都弥漫着这浓烈而古怪的奇香,随着阵阵微风,还飘向了东城、西城、北城甚至南城……人们都伏地不动,木雕泥塑一般,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但安亲王想象得出,那是些愤懑的、讥讽的、冷峻的、痴呆的面孔,由此可以生出最可怕的不忠。岳乐对着冲天大火暗暗祝祷:但愿就此把这件事情了结;但愿这大火使一切都成为过去;但愿人们很快就忘却这次丧礼;但愿皇上由此悟出一番道理,再不做逾分越礼的事情!
但是,皇上并不就此却步,又做了更过分、更耸人听闻的事,令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
十月初八,由茚溪主办的景山水陆道场到了最后一天,圣驾来到寿椿殿,为董皇后断七。四十九天以来,白日铙钹喧天,黄昏烧钱施食,晚上放焰口。忏坛、金刚坛、梵纲坛、华严坛、水陆坛,热闹异常,无数僧人、无数官员、无数奴婢,忙得晕头转向。每逢七,皇上便亲临道场祭奠,呜咽不止,连出家的和尚们也为之感慨万端。七七四十九天总算过去了,大行皇后的梓宫已成为宝宫,香花供养,备极庄严。水陆道场收了法事,朝廷上下,宫廷内外,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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茚溪森在极端劳累的四十九天之后,也不由得躺倒了。他要放心开怀地好好睡一觉。但他的清梦未到,皇上的圣谕却到了,说圣驾即刻就到万善殿,要他准备迎接。茚溪无奈,只得赶紧起身。这位情深似海的天子又要为董皇后做什么法事?
真不知他有多少泪水,至今也流不干净。
殿前苍郁的古松柏下,迎接皇上的茚溪暗暗吃惊,哀愁悲凄已从皇上眉目间一扫而光,他神态自然、从容、平静,目光里含着某种成熟的冷峻,仿佛两个月中长大了十岁。等到迎进了万善殿,分宾主坐定蒲团时,皇上竟霁然微笑,全然是一位和善的大施主。茚溪的倦意一霎间消失了,特别小心在意地侍候着这位面容苍白的君王。
“谢和尚起建、主持景山水陆道常大行皇后得以超生,免去轮回之苦,朕五内俱铭。〃福临平静地说,表情和悦。
茚溪答道:“董皇后于庚子秋月轮满之时成等正觉,与悉达太子睹明星而悟道无二无别,真乃奇事!所以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福临点头叹道:“唯有这样送她去了,朕才觉安心,才对得起她的一片真情。朕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茚溪静静地说:“龙女成佛,圣驾珍重。〃福临也静静地说:“如今朕心如死灰,万念俱空,来寻和尚为朕剃度,从此出家为僧。〃茚溪大惊,打了个冷战,大声说:“万岁切切不可萌此念头!国君一身系天下安危……”他说着,紧张得满脸通红。
福临冷漠地说:“出家人参禅学道,不可任意喜怒惊惧,所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是也。和尚岂不明白?〃见茚溪被他这两句话说得垂了头,福临笑了:“师兄,这殿旁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