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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未婚夫“矢车菊”,单独留在一边。他喜欢站着,走来走去,喃喃自语。有一次,他抓了一把雪,在手中揉成一个雪球,向我掷来。降职下士“六分钱”对我说:“中士,别理他。有时候他头脑不管用。” 我们让“矢车菊”坐下。医官在帮他治疗时,“矢车菊”把头转过去,故意不看自己的伤口,可是他脸上带着微笑说:“我很高兴要回家了。” 玛蒂尔德忍着没哭,只是问玛奈克究竟不想看到什么。她要知道玛奈克到底受了什么伤。 这时,艾斯普兰萨告诉她,玛奈克的右手被切断了,但那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现在他已经不再痛苦了。 玛蒂尔德把眼睛闭起来,眼皮紧合,用力抓紧椅子的扶手,摇着头,一方面驱逐脑海中的一个影像,另一方面则是拒绝接受命运所做的安排。然后,她沉默很久,低下头,眼睛看着地面。地上铺着砾石,水泥缝间长着小黄花。她记得,不列敦角别墅阳台的石板缝间,也长着这样的小黄花。 过了一阵子,玛蒂尔德做个手势,表示她好过些了,让艾斯普兰萨继续说下去。 军医和护士兵做完医疗工作后,就离开村落了。当他们坐上救护车时,我问军医,“矢车菊”究竟是不是装疯卖傻。他回答:“我也不知道。”又加上一句:“装疯卖傻又有什么用?我们又能怎么样?”他眼睛下有着黑眼圈,我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在战场上所做的工作很沮丧,特别是治疗这些就要被枪毙的人。他还不满三十岁,姓圣迪尼,是科西嘉岛人。我后来知道,他两天后也战死了,死在一场发生在巩布勒一带的轰炸里。 我按照命令,叫兵士把犯人的手又绑在背后。我实在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必要。他们全都没力气,我们人又那么多,谁也跑不了。不过这样也好。他们不能动其他脑筋,我们就不会被逼着朝他们开枪。 我们向布查维纳防区走去。犯人排成一排,每个人分别有两名士兵在左右押队。我们要护送他们抵达的战壕有个编号,可是在战争时,战壕就跟兵士一样,每个都有绰号,这样我们记得较清楚。我们要去的这个战壕叫做“黄昏宾果”,为什么这样叫,我也不明白。 我们在被炮弹打得坑坑洼洼的路上走了两公里,一路上没看到一栋房子,没看到一棵树,除了雪以外,什么都不剩。在接近战壕口处,一个士兵正在跟炮兵谈天,一边在等待我们,要为我们带路。 战壕里弯弯曲曲的小路好像永远走不完。我们在泥泞地里非常困难地行走着,可是,犯人比我们还痛苦。我们必须随时扶他们一把。“六分钱”下士跌到一个水坑里,我们把他扶起来后,他什么抱怨的话也没说。就像那个在村庄里跟我说过话的骑兵队长一样,我对自己的任务感到非常羞愧: 把五个兵士带到前线,五个凄惨可怜的自己人,走过长长的、狭窄的战壕,让所有的守卫士兵注视着我们,他们贴身靠在两边的护墙上,让出一条路给我们通过。冬日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圆圆的红日,散发出没有热量的光芒,照射在我们的阵线上,积雪的平原上,也照射在德军弯弯曲曲的黑色壕沟上。到处一片寂静,透着一种古怪的气氛,是我在战时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远处偶尔传来喁喁声,要大家小心不要绊到电话线,因为不管我们走到哪里,这条电话线是我们跟外界的惟一联系。 在离“黄昏宾果”还有半公里远时,我们走到了一条地下通道和第二线战壕的十字路口。那个战壕的绰号是“歌剧院广场”。一堆士兵正忙着做工,他们之中站着一个上尉在等候我们。他军帽下还戴了一顶羊毛风雪帽,穿着一件长毛皮大衣,从脖子一直拖到军靴的靴尖。惟一露出来的只有一个尖尖的鼻子,苦涩的嘴巴,充满敌意的眼睛。跟我一样,他的营长转达了宪兵队的命令。营长自己不愿意做这种差事,却叫他来执行这件任务。他非常火大。 在一个装了电话的角落里,他把我拉到一旁,命令旁边的下士去别的地方喘口气歇息。 他把怒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在我身上:“艾斯普兰萨,你是少了根筋还是怎么啦?你不能想个办法在路上给这些可怜虫松绑吗?”我故意装傻。他又继续:“然后撇过头去,让他们赶快逃走。再不然,踢他们屁股一脚,叫他们跑得快些!”我回答:“那我现在不是吃不完兜着走吗?你不想惹祸上身,我的指挥官更不希望有任何麻烦。我接到的命令是把这五个被军事法庭定罪的士兵交给你。至于你要把他们怎么样,我也不想知道,否则他们当初会告诉我。” 他更愤怒了:“啊,你说他们没告诉你?那好,我不但不是个故弄玄虚的人,而且我要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今天晚上,他们双手反绑在背后,而我们要把他们丢到‘宾果’铁丝网的另一边,让他们留在荒地上冻死饿死,或被对面的人射得浑身是洞。你听到了吗?这是他们给我的命令!中士!也许我应该改称你‘宪兵司令’?这就是他们给我的该死命令!你听过这种天方夜谭吗?” 他用拳头用力捶在放电话装备的长板凳上,把电话旁边的半壶酒震翻了。酒慢慢地流到板凳上,然后一滴一滴地流在地上。我看着滴在地上的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听说过军方如何处分被判死刑的可怜士兵,那是很久以前,大概是一九一五年年初吧。可是,战时谣言满天飞,所以我也并未完全相信。    
‘黄昏宾果’(4)
上尉发了一顿脾气后,突然平静下来。他在一张行军床沿坐下,开始解释给我听。他们大队去年夏天进攻时,遇到万般困难,牺牲了很多兵士,可是几个星期以来,他们这个战区好像对战争失去了兴趣一样,敌我双方有种心照不宣的协议,就是两方都保持低姿态,不轻举妄动。他接着说:“我们并没有互相示好,我们只是彼此漠视而已。大家都需要养精蓄锐,有时候,整天听不到一次枪声。炮兵绝不乱开炮,敌我的战壕距离实在太近了。去年十月打仗时,他们开炮,结果打死了自己人,我们开炮,结果也打死了自己人。”他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我们的士兵等着后天换防。现在,你又给我们带来这种大麻烦。” 我们离开那个角落后,他很简短地盘问了一下五个犯人。事实上,他并不想认识他们,也不愿意让部下知道他们是谁。盘问完以后,他立刻对我说:“简直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糕。有一个是挑拨是非的,另一个头脑有问题,第三个除了哭只会哀求。舒舒服服坐在扶手椅中的总司令如果想借此杀鸡儆猴,那他可做到了。我的部下看到这种情形,会个个恶心地吐个不停,至于对面的德国佬,他们则会捧腹大笑。” 这个上尉其实还不坏。他的本名叫做法福里,可是大家都叫他“坏嘴巴”,因为他说起话来用字相当粗俗。他建议我最好把犯人带到他的棚屋里,这样大家不至于看到他们而影响情绪。他叫部下将犯人松绑,并且陪伴那些需要上厕所的人到茅房去。 过了一会儿,他把负责指挥“黄昏宾果”的中尉找来了,并且轻声细语地把应该做的事告诉了中尉。这个姓艾斯坦建的中尉大概二十六七岁左右,看起来跟他的长官一样,对自己的任务相当不快。他特别觉得“矢车菊”的遭遇不可置信,这次轮到他想跟“矢车菊”谈谈。谈话以后,他只能摇着头说:“老天爷,天下还有这种事。”小姐,说真的,那天我遇上的每个人,都觉得老天无眼,居然让这种事发生在人间,发生在这条战壕里。 我们就在他的棚屋里,生了一个小火炉取暖,等待黑夜的降临。很显然地,他们对敌人没什么戒心,不怕炉火的光被当作攻击的目标,对面也一样,可看见几处袅袅升起的灰烟。 我跟博非留在犯人身边,手下的其他人留在外面守门。“六分钱”留在炉火旁,想把衣服烤干。“普通法”睡着了。“矢车菊”对我整整说了半个小时,说的都是你的事情。他一直重复赞美你的种种,说了又说,毫无秩序和组织,可是滔滔不绝的言辞里夹杂着真情实话,从他的描述中,我可以想像你的青春,你清澈的双眸,还有你对他的爱恋。他很高兴,他觉得一定会再见到你,大家在为你们准备婚礼。他写了一封信给你,虽然不是他亲笔写的。就在那个棚屋里,在烛光和电石灯光下,他写了最后一封信给你。 我要声明的是,让犯人有机会给他们的亲人寄最后一封信并不是我想到的,而是艾斯坦建中尉的主意。他稍后带着一个小兵到棚屋来,给犯人送晚饭。“矢车菊”拒绝吃他的晚餐,艾斯坦建问他是不是不饿。“矢车菊”面带微笑,平静地回答说:“我想吃一片涂了蜂蜜的新鲜面包,喝一大碗热巧克力。”中尉听了,愣在那里没有回答。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小兵,看起来年龄并不比你的未婚夫大多少,对中尉说:“您别烦心,我这就去办,就算弑父弑母,我也要帮他找到。”等到那个小兵迈出大门后,中尉就理所当然地解释给我们听:“他叫塞莱斯丁,是我们的‘食堂飞贼’。”说完后,他就问犯人想不想给他们的家人写信。 我们去找了一堆色笔和纸来。塞莱斯丁几乎马上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小块巧克力和一些蜂蜜。我前面提过,五个死刑犯中有三个是右手受了伤,“那个人”是左撇子,所以只剩下“普通法”和“矢车菊”不能自己写信。“普通法”与“食堂飞贼”坐在一个角落里,由“普通法”口述,“食堂飞贼”代写。我把纸铺在膝盖上,一边听“矢车菊”说,一边帮他写。 中尉回到自己的战壕去以前,特别告诉五个犯人,如果信里出现任何与他们目前悲惨状况有关的字眼,他们的信就会被销毁。在写信的过程中,除了“那个人”之外,其他人都问了我很多次他们是不是可以写这个,写那个。那是一段非常奇异的时光,宁静中带着忧伤,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向你解释,他们老咬着色笔,像小学生一样十分用心地写字。“普通法”口述的声音微弱难辨,“矢车菊”咬一口涂了蜂蜜的面包,对我说他有多爱你。我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什么都不真正存在的世界,远在真实生活和战争之外,一个我再也逃不出去的世界。 我检查他们的信件时,发现除了一些拼字错误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们都无意让亲人更加难过伤心。我把信对折两次,放在上衣口袋里。我向他们保证,只要我一回到营里,就会把信装在信封里,寄给所有的收信人。“六分钱”对我说:“我很愿意相信你,艾斯普兰萨中士,可是你的话并不能代表你上司的决定。他们一定会逼你把我们的信烧毁。这三天以来,他们用这样的方法把我们赶到这里,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们解决掉。” 小姐,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悲惨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讲才好。刚才你听我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地下,从未打断我。现在你是不是要我干脆把他们的结局,或者说我亲眼目睹的事,用一句话,甚至几个字,做一个了结。让你长痛不如短痛?     txt小说上传分享
‘黄昏宾果’(5)
玛蒂尔德顽固地注视着砾石间的小黄花。她用平静的声音要艾斯普兰萨把裤裆扣起来,然后说她听觉并没问题,已经听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趁着黑夜,把五个手被反绑在背后的死刑犯丢到两军敌对战壕中间的空地上,一块被称为“无人之地”的地带。现在她想知道,事情究竟是如何结束的。至于真相带给她的痛苦,那是她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所以他最好讲下去。但艾斯普兰萨久久不语,玛蒂尔德还是注视着地面,举手示意,要他继续。 艾斯普兰萨又用虚弱、疲倦的声音说—— 黑夜已经降临很久了,我们可以听到从远处的北方传来一连串的大炮声。我对“爱斯基摩”说了几句话。他实在不应该这么倒霉的。他问我军方准备怎么处置他们。拖到现在,他当然猜想得出军方不会枪毙他们,而是要另想办法整他们。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没有坚持等我的答复。他想了一下,然后对我说:“如果我预料的不差,那他们实在太不人道了,特别是对那可怜的小伙子和那个马赛来的而言。他们俩是愈早结束愈好。” 正在这个时候,“坏嘴巴”上尉回到棚屋来了。他决定九点钟把犯人押到“黄昏宾果” 战壕去。同时,他的部下会拿着大剪刀,把我们这边的铁丝网剪一个大洞。因为棚屋里太狭窄,他们只好又把这些可怜虫一个个地押出去,重新把他们的手反绑在背后。些许灯影投射在地面,我们都没有多说话,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