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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在此刻显得分外古怪,回荡在舱室里。
织莺一直反常地沉默着,定定看着这只活灵活现、具有了人一样智慧的机械鸟,脸色惨白如死,双手颤抖着伸出,似乎想要去抓住那只夜莺,却又仿佛烫着一样缩了回来,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捂住了脸,喃喃,“你……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么一个东西来?!”
“为什么不可以?”望舒满脸困惑,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你要出去很久,那些神之手又是一群疯子,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怕你路上寂寞,所以就做了一个夜莺陪你说说话……而且,你也快要生日了,难道我不该送你一个天下无双的礼物么?你叫织莺,它叫小莺,这不好么?”
织莺颤了一下,眼里忽然有泪水如雨而落,又怕外面的闾笛将军听见,只能拼命地捂着嘴,哭得全身颤抖:“可是……可是……你造出的这个东西不在军工坊军需物资名单上的东西,万一被元老院的人知道了,他们会,会……”
元老院?望舒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仿佛似明白了什么,身子蓦地一震,眼神也变得复杂而痛苦,隐隐竟掠过一丝狰狞。
停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反手关上了舱室的门。
这是设计来给织莺休息睡卧用的舱室,密闭效果非常好,门一关,外面的一切声音便顿时远去,里面简直静谧得连掉一根绣花针都听得见。织莺无法压抑的啜泣在舱里回荡,小莺呆呆地站在架子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望舒看了哭泣的女子片刻,神色苦痛而阴沉,忽然走了过去,一把将那只架子上的夜莺抓起,右手灵巧地一扭一拉,顿时把夜莺的头颅拆卸了下来!
织莺吃了一惊,失声低呼:“你做什么?”
“既然你不喜欢,那么,它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望舒淡淡地说,随手将那只鸟儿拆得四分五裂。
他动手很迅速,很快那只可怜的夜莺已经被肢解。贴了羽毛的空腔里密密地布满了各色机簧,正在嘀嗒地运行着。那是金属、火漆、水晶、木材综合组成的身体,没有丝毫的温度和生机。
望舒捏着断了头的夜莺,在织莺面前将它细细肢解,一个个零件地摊开放在桌面上。仿佛是看着一场屠杀,织莺转过了头去,咬着嘴唇,微微颤抖。
“够了!”终于,她忽然拍案而起,仿佛无法承受似地大喊,“别这样……够了!”
望舒被她那样的语气震了一下——在记忆中,织莺对待人和人一直都是素雅有礼的,亲切而温柔,从未有过丝毫情绪失控的时候,而这一次她竟像是被人逼到了绝境,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地拼命克制住自己。
“你……”他仿佛想问什么,又仿佛有些明白了过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它了——它会让你想起我,对么?”望舒将最后一个零件放在了桌子上,定定地看着她,开口,“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我和它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冰冷的金属机械,是非我族类的怪物!是不是?”
仿佛被烫了一下,织莺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他。
“你……你说什么疯话!”她颤声低叱。
“不,你说的才是疯话吧?”少年冷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吐出刀锋一样的话语,“作为一个机械人,我怎么可能会疯呢?”
织莺猛然站起,往前冲了一步,抓住他的衣襟,却觉得全身无力,又颓然坐回。
他……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再隐瞒,我什么都知道了。”望舒坐在她对面,淡淡地开口说着,一边伸出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他的肌肤坚实如玉,白皙光洁,然而胸口居中却有一道几乎淡得看不见的白色印子,从锁骨一直笔直划到腹部。
仿佛是留在玉上的一道刀痕。
“看到了么?”他坦然道,“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织莺不敢看他的身体,颤抖着别过了头去——是的,五年前,在那个昏暗幽冷的地下军工坊里,在那个已经死去的天才机械师身边,她第一次见到了望舒。那个时候,那个少年也是像这样赤身裸体,什么都没有穿,就如刚诞生的婴儿,沉睡在一种奇特的培养液里。
他的肌肤闪着奇特的色泽,和一般人类完全不同,细长的软管联通向他的五官,令他仿佛只是一个在水里睡去的人类。
然而,当她俯下身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他身体和常人的不同。
“在你出嫁的那一夜,我被潜入的空桑刺客刺伤了小腿——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受伤。”他看着她,冷静地一字一句叙述着,“这也令我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我的肌肤底下的身体和别人似乎有所不同。所以,我解剖了自己。”
解剖?织莺的身子猛然晃动了一下,脸色煞白。
望舒神色是钢铁一样的冷酷,慢慢说了下去:“我徒手撕开了那个伤口,看到了……呵,你猜猜看,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自己小腿里,有三根交错的金属杆件!还有一些奇怪的胶状东西——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一切人类该有的东西!”
望舒的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栗了起来:“那一刻,我终于想起了那一卷被‘父亲’临死时抓在手里的中州古卷,立刻去翻看了那一卷《列子》——我看到了那一篇决定我命运的文字。”他顿了顿,低低冷笑了起来,“偃师造人……哈,就是偃师造人!”'注1'
织莺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抬手绝望地掩住了脸。
是的……她怎么会忘记这个呢?自从在地下工坊深处发现了望舒,为了保持秘密,元老院下达了封口令,对外宣称望舒是天机公子的遗腹子,是一个天才的孩子——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制造者临死前手里握着的那个古卷,却居然透露出了最终的秘密!
注1:《列子·汤问》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颌其颐,则歌合律;摔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
“看来,我那个所谓的‘父亲’,也是从偃师那里得到的灵感吧?——连中州人都可以造出和人几乎一摸一样的偶人,以沧流帝国的机械水平,天机公子绝伦的才能,要复制一个也不难。”
“于是……就有了我,对么?”望舒喃喃,清秀的眉毛蹙起,“可是我想不通的一点是,即便‘父亲’能完美地造出人的全部肌肉骨骼内脏血脉——他又怎能赋予我一个人类才有的能思考的脑袋呢?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额头,有些失控地低声喊:“该死!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或许我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痛苦了!”
“不,你不是……”织莺虚弱地张了张口,想要分辩什么,然而望舒却抬起手摇了摇,打断了她:“不要对我说谎了,织莺……这世上,即便是所有人都用谎言来回馈我,我却唯独不愿意听到从你嘴里说出同样的话。”
“因为我已经剖开过自己的身体,看到了一切。”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沿着那一道痕迹轻轻划落,仿佛一个工匠剖析着一个机械。
“在这个被‘父亲’赋予的身体里,没有骨骼,没有血肉。有的,只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机簧和轴子,只是一个个冰冷的金属构件!——啊……织莺,我也知道了自己的腿为什么瘸:我左腿的三根杆件里有一根比其他的短了一寸,还残留着榫卯接口。”
说到这里,望舒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我研究了半天,才明白那分明是‘父亲’在最后未能来得及完工就去世,所留下的半成品的缘故!哈哈哈……是的,织莺!我只是一个机械偶人,而且,是个不完美的残次品!”
少年的狂笑声在密闭的舱室内回荡,疯狂而悲凉,他笑的如此失控,以至于全身又仿佛钟摆一样摇晃起来,微微地抽搐,双手紧紧铰在一起。
“望舒!”她终于从喉咙里挣扎出了两个字,扑过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泪水从她的眼里一滴滴落下来,打在他冰冷的肌肤上,“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看着她的眼睛,少年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哦,是的,我忘记自己不能太激动了……”望舒喃喃,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语气冷酷平静,“我看过了自己的内部构造,那几条通向心脏的机簧并不是很稳定,无法负荷太大的起落,不然这个身体就会抽搐和癫痫……所以,你要原谅我偶尔的神经质。”
她哑然无语,只觉得心痛如绞:“不要这么说。”
“那还能怎样说呢?”一个冰冷的微笑从少年唇角绽放,他低声:“既然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也就知道了为什么我一直被元老院排斥和歧视;为什么你对我那么好,却还是要去嫁给羲铮——是啊!换了是我,也不会嫁给一个非我族类的怪物。”
“我甚至不算是一个人,你又怎能和一台冰冷的机器在一起呢?”
望舒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子,俯身轻轻抱了抱她。那一刻,他仿佛是忽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眼神里有温柔的悲哀,低声在她耳边道:“不要哭了,织莺,这又不是你的错……我的命运,从被造出来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一个非我族类的怪物,本来就不该在这个世上存在。”
他的怀抱冰冷而柔软,他说话时的语气也冰冷而柔软。
然而,仿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长年来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织莺在他怀里掩面痛哭出声来,崩溃般地抱紧了少年的肩膀——那是这么多年来,恪守准则的她第一次拥抱他,如此用力,如此绝望,似乎马上就要彻底的失去。
在她的怀抱里,他的身体忽然间僵直,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望舒,望舒!”她难以控制地失声哭泣,“别那么说!你不是机器……你是活着的。”看着他的眼睛,她一字一句:“你是活着的!”
“是……是么?”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手指抬起,似乎想要去擦拭她眼角接二连三滚落的泪珠,却又缩了回去。她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她的泪水灼热而流淌,在她怀里,他几乎像是一个孩子一样颤抖起来。
“是么?我是活着的……我是活着的!”他喃喃,眼里忽然间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光芒,喃喃,“太好了,织莺——只要听到你的这一句话,我就算是真的活过来了!”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看着眼前的人。
不,按理说,他应该只是一具人形的机械——可是,从他嘴里吐出的却是能震撼人灵魂的话。他的眼睛是如此干净明亮,没有元老院里那些人的深沉莫测,就像是从未沾染过尘埃的天空。那双眼睛里是有灵魂的。
是的,他是活着的……和她一摸一样!
然而,当他冰冷的嘴唇试探着吻上她额头的时候,她却仿佛被烫着了一样,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失声:“不……不可以。”
望舒僵立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想了一想,仿佛为了掩饰,他走过去将桌子上散落的零件重新拿了起来。双手灵巧地动着,迅速将那只夜莺重新组合,片刻间,那只鸟儿又活灵活现地跳了起来,站在了架子上。
“让它代替我来陪伴你吧!”他若有深意地低声,“在无聊的时候如果和它聊一聊,说不定会有一些惊喜——有很多话我不曾对你说过,却告诉了它。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可以试着问它,你会……”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织莺:“你会知道某些答案。”
织莺还是没有说话,沉默地站在那里,淡淡的金色长发如雾气一样掩住她的容颜,她咬着嘴角,微微颤栗着,似乎方才那个落在额头上的吻令她的灵魂久久不能平静。望舒知道她是不会再和自己说什么了,只能叹了口气,最后一次看了一眼织莺,将手伸向了紧闭的门:“那么,我走了——你一路上多保重。”
忽然间,她在他背后开口:“不要告诉元老院!”
“什么?”望舒顿住了手,吃惊地回头看着她,却发现织莺一瞬间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他,眼神雪亮,“记住,回去就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千万不要告诉元老院你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告诉他们你制造了夜莺。否则,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的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关切和恐惧,令望舒颤了一下。
原来,毕竟她还是在意自己的。虽然对自己而言,早已已经没有什么“生死”的问题。望舒沉默了一下,努力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们如果知道了又会怎样?杀了我?——那样就再也没人给他们做那些复杂得要死的杀人武器了。”
“你啊……毕竟不懂得人心的复杂和险恶。”织莺苦涩地笑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