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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在雪白的云版纸上缓缓只写了两句话,便搁笔。打开金柜,将最后一张信笺放到了那一叠信上,凝视了半晌,重重关上了柜门。拾起长剑,头也不回地离去。
外面静悄悄的,所有姬妾侍从都被他摒退了,大漠初冬的阳光淡淡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辉煌灿烂,莺巢里万树琼花绽放,一树树如冰雕玉琢,美丽华贵不可方物。那是他镇守敦煌十年,倾尽心力布置的奢华销金窟。
“哈哈哈哈!”公子舒夜陡然在空无一人的莺巢里仰头大笑起来,拂袖离去。他白衣侧帽,只牵了一匹白马,从侧门悄然而出,不曾惊动一个人。他穿过那些玉树琼花、雕梁画栋,扬长而去,不曾回头看上一眼,仿佛那些富贵奢华在他身后如尘土般簌簌而落。
霍青雷今日没有去瑶华楼。不知道为何,这个直爽粗鲁的汉子内心隐隐不安,似是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他摸索着腰间的一串钥匙,看到了最新串进去的那枚银色小钥匙——这是那一日在莺巢,看到二公子连城返回敦煌之时、公子舒夜交给他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记住一定要把这件东西交给新的敦煌城主。”
一想起当日公子说的这句话,霍青雷只觉心底有冷气冒上来,腾地跳起来,向莺巢奔去——高舒夜……高舒夜!你又想捣什么鬼?说出这边不吉利的鬼话来!
他一路走来,午后的莺巢里居然空空荡荡,所有佳丽都躲在了自己的闺阁里,不敢出来——应该是得到了公子的命令罢?霍青雷是城主心腹爱将,不受拘束、便直闯金屋密室,大声叫着高舒夜的名字。然而里面竟也是空无一人。
城主喜做长夜之饮,往往日中才起。可如今人却去了哪里?
他有些踌躇地张望了一番,准备退出,然而在拉上门时、脚尖忽然踢到了角落里的一个纸团。霍青雷展开那张揉皱的纸,只看得一眼,脸色忽然大变。
“高舒夜你这个混帐!”他大叫一声,直震得四壁簌簌,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莺巢终于又安静了下来。装饰着金箔明珠的窗口,美姬们探头好奇的观望,然而多年来的调教让她们养成了不问任何事情、只听从公子吩咐的习惯,只是看了一眼、便回到了各自华丽的阁楼里,继续弹琴歌唱、打发漫长的时光去了。
这样的寂静中,一袭绿衣跟在霍青雷之后、悄无声息地飘入了金屋密室,警惕地张望。
“就是这里了……”终于发现了门后嵌入墙壁的秘密金柜,绿姬默不作声地舒了口气,拿出了那枚仿制好的银色小钥匙,“且让我看看、到底高舒夜在这里还留了什么伏手?”
明日日出之时,待得高舒夜远离敦煌、月圣女便要带领明教进入敦煌——霍青雷如果追着高舒夜而去,城里失去大将、更是守备空虚,简直可一鼓拿下。只是……刚才霍青雷在地上又拣到了什么?只看得一眼便那样失态?
绿姬心里有重重的疑虑,然而依然小心翼翼地用银色钥匙插入了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那个历代敦煌城主存放最机密物件的金柜。
“连城二弟如晤”——一打开金柜,柜门内侧赫然刻着这样几个金色的字!
绿姬脱口低低惊呼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柜门内刻着的字——那分明是公子舒夜的字迹!他、他一早就料到了连城会来打开这道金柜?这是他留给连城的信?
金柜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白玉管子,飘出笔墨的清香。
玉管上雕刻着隶书的“墨”字,底下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做工细致、竟似大内御用之物。绿姬用颤抖的手抽出一根白玉管,每一根白玉管里,都有一页薄薄的书信,按照日期先后被码放在金柜里。
最早的一根,是景帝龙熙八年——正是老城主去世、连城被送往长安帝都的那一年。
“谨尊君之嘱托。敦煌路远,勿念。与君今生为兄弟,刎颈沥血而已。今以幼弟相托,必不相负。连城在彼吾当保其平安,潜心教以文武谋略之道,以成大器。”
一支支玉管整整齐齐排在那儿,报告着敦煌质子高连城在长安的种种事情:何时学艺、何时习武,何时学习兵法谋略……每月一封,十年来竟从无间断。
最后的一根,是半个月前寄来的——正是连城从长安返回敦煌的那一天。
“依君之意,已令连城携圣旨返回敦煌。君何打算?竟真欲让位于彼耶?蠢之甚矣!生于帝王富贵之家,虽亲兄弟亦如世仇。君多年来施恩于彼,不知其日夜欲斩君首级以报母仇乎?我速来敦煌,君少等。”
最后一根玉管后面,是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来、竟是一本杂记。应该是公子舒夜镇守敦煌十年的间隙里陆续写下,详细记录了丝路上西域诸国的强弱动向、诸王性格弱点;以及城中政务管理得失、神武军诸将品性。一一提及何人可用、何人需留意、何人又需及早处理——事无巨细,竟是整整一本军政细则提要。
最后一页墨迹尤新:“敦煌为丝路要冲、东西命脉。大胤衰微后,诸国皆虎视眈眈,尤以回纥为甚。十年来为兄为保一方平安,已然竭尽全力,今重任落于弟肩矣。霍青雷自幼为高氏家臣,勇武率直,深孚众望,弟若以其为兄之旧臣而见疑、则无异于自断臂膀。可令其与绿姬成婚,示恩于彼,完其心愿之余亦可收为己用。诸事繁杂,不及一一细述。望善视百姓,珍重自身。兄去矣。”
绿姬怔怔看着,忽然间似失了神智,不敢相信般地怔怔看着这些书信:“一定是假的……是假的!一定是高舒夜那个家伙伪造来骗连城的!”许久,女人忽尖利地大叫起来,发疯一样将所有玉管摔到地上,用脚踩踏。
玉管摔落后,金柜内侧现出了另外两件东西:象征敦煌城主身份的黑豹紫金冠和玉玺。那两件东西静静摆放在锦缎之上,似是等待着新的主人来取。
黑豹紫金冠下压着一张雪笺,墨迹未干,上面只得两句: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狂躁不安的绿姬猛地安静下来了,静静凝视着这两句诗,忽然间眼里滑下泪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这里的每一封信、都将她内心执拗地偏信的那个说法击得粉碎。她错了么?这些年来,她一直错了么?一直在权欲中争夺,继承了失去夫人的偏执的她、竟然还不如连城那个孩子看得真切。
可是……明日,敦煌便要迎来前所未有的灾难了吧?她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将整个敦煌出卖!如果连城那孩子知道他的绿姨妈、做下了这等事来,他还会当这个城主么?
她呆呆看着满地的玉管,眼神激烈地转变着。许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拿着信笺、站起身向瑶华楼跑去。
敦煌城口,守城的士兵诧异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将军,纷纷回答没有看到城主。霍青雷一想便知公子舒夜定然便装从侧门而出,当下掉头策马狂奔。
他在茫茫大漠里追着,奔得不辨方位,从日中一直追到了日落。风沙呼啸着刮到脸上来,他已经追出城外一百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
“高舒夜!你这他妈的蠢材!”他猛然大叫起来,目眦欲裂,忽然跳下马将头撞在沙丘上,失声痛哭,手心里那一张揉皱的纸被握得浸满汗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响把整个敦煌扔了么?以为老子会听连城那个黄口小儿的话?”
霍青雷下马四顾,不知公子去了何处。他却不知他所追出的方向、和公子舒夜所去正好相反,如何追得上?这个粗鲁汉子却锲而不舍,正上马准备继续追出时,忽然惊住了——
一百里外,居然隐约有黄尘腾起!在离敦煌三百里开外处、竟有一支大军奔袭而来,马衔枚、人静默,在沙风中悄无声息。看方位,竟是绕过了嘉峪关、从弱水和居延海过来的。那条路,是敦煌去回纥牙帐的必经之地。
——回纥要向敦煌出兵?!
那一瞬间,仿佛有冷电沿着神武军统帅的脊椎蔓延。他再也来不及想别的,霍然回身狂奔向百里外的敦煌城。
第九章 祁连
朝阳要跃出天际的时候,长老妙水站在祁连山下,目送着白狮驮着星圣女走上雪峰去。
想到此去星圣女或许再也无法生还,老妇眼里也有不忍的光。想多嘱咐一些什么,却遇到了沙曼华空洞茫然的眼神,她霍然一惊——星圣女已经被月圣女施了慑魂术,这个咒术不到一箭射杀高舒夜、只怕是无法解开。
沙曼华幼时从苗疆来到昆仑,孤苦无依,便是她半师半母地一手带大。对沙曼华、她心里也是有着一份特殊疼爱的,因此此刻止不住地担心:这一次,若星圣女失败倒也罢了、因为高舒夜必然不忍心对昔日恋人下手;可若万一真的赢了、杀了高舒夜,不知又是何等情状!——只怕,不止像当年两年无法握弓而已吧?
教中三圣女里,月圣女梅霓雅野心最大、手段最刚毅,背后又有极大的靠山,是故力图排挤他人把持教派上下,十年来已经渐渐将日圣女苏萨珊打压下去,剩下所虑便是这个拜月教神女出身的沙曼华——梅霓雅这一次将失去拜月教背景的星圣女作为棋子,虽是得了教王指令、只怕更多也是为了铲除异己考虑吧?所谓明尊子民,原来也不过如此。
长老妙水打了个寒颤,忽然间对于教中种种有了说不出的疲倦。
沙曼华带着白狮飞光,消失在祁连绝顶的冰雪中。东方的朝阳升起来,雪山上到处是一片刺眼的金光。长老妙水眯起了眼睛,忽然觉得眼里有点刺痛。此时她看到一点黑影从西而来,跳丸般掠过冰川河谷、直奔绝顶而去——
应该是敦煌城主高舒夜准时赶到了吧?
祁连去敦煌三百余里,如约战在日出之时、他非得连夜赶来不可。也不知道公子舒夜出于什么样打算、竟要把决战提前这半日。逼得月圣女梅霓雅不得不临时下令、让蛰伏居延海的军队冒着危险昨天白日里行军、赶去敦煌。
今日日出之时,这边决战的同时、月圣女带领明教教徒和回纥军队也该开始攻城了罢?
西域霸主回纥终于忍耐不住,要向中原的大胤王朝开战了。而明教……他们为之付出生命和灵魂的明教,说到底、只不过是诸国争霸逐鹿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长老妙水笑了起来,白发在冰风中飘萧,眼神黯淡——人各为己,毫不容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罢了,只是可惜了沙曼华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那个单纯宁静、毫无野心的少女,就这样被各方势力撕扯着、拿来殉葬。一想到此处,老妇心里就隐隐作痛,一瞬间、几乎有了不顾一切去将雪峰上可怜女子带走,就此远走高飞、离开江湖的念头。
一念之间,那个影子在冰川上几个跳跃、已到了山腰。忽然长老认清了来人,眼神一凛、脱口惊呼了出来:“什么!来的……不是舒夜?”
白狮跃上祁连绝顶之时,红日一跳、恰恰从沙漠尽头升起。雪峰晶莹剔透、染了微微的红光,那种凛然烈艳、竟叫人不敢逼视。
沙曼华的眼睛却是空洞的,丝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冰上日光,漠无表情。她静静坐在白狮上,任雪山天风吹起她的长发,手里抓着银色的弓和金色的箭。箭尖在日光中反射着一点冷冷的光,有一种不祥的锐意。
风吹起,积雪纷纷扬扬落下。就在积雪扬起的一刹、她闻声辨位,猛然回首,一箭射去!
轻微的裂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