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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病榻上昏迷的是你魂牵梦系的人,
绝情者——
你还有勇气听屠宰之声吗?
翁史美装作读不懂这首诗,故意在其上淋上一片猪血,使它看上去像是点缀了一片梅花。杨水迫不得已顶替鲁大鹏的位置,和杨生情同用一个屠宰台。杨水声称自己不能白干了,希望翁史美发点工钱给他。翁史美说:“我还没朝你要食宿费呢,你要是不想干,就给我滚蛋!”
鲁大鹏的悲剧使零作坊原本活跃的空气变得一派死寂了。屠宰的时候,只有猪的嚎叫声,没有屠夫们的欢声笑语了。翁史美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她想屠夫们一定从鲁大鹏事件上看出了她的冷漠、自私和残忍。他们不像以往那样与她开玩笑了,就连李公言也不甜言蜜语地叫她为“美姐”了,他改叫她“翁姐”。她床头的太阳花谢了之后,再没有人主动帮着她去采一束。当她独自漫步在田野中,一枝一枝采着太阳花的时候,一股凄凉之情涌上心头。李公言当时把鲁大鹏送到医院的时候,为了确保零作坊的安全,他说与出事者并不认识,鲁大鹏只是一个搭车者。现在鲁大鹏像垃圾一样被他们干净利索地处理掉了,李公言却有一种无言的愧疚感。不过这种愧疚就像放屁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李公言有一天在《城市晚报》看到了有关对鲁大鹏救助的消息后,他很佩服翁史美料事的准确。记者介绍这个已成植物人的鲁大鹏是个靠捡垃圾为生的鳏夫,没有亲人。记者呼吁社会上的好心人能够救助这个一贫如洗的人。据悉,他已经拖欠下医疗费三万多元。从这之后,李公言进城时总要买上几份晨报和晚报,零作坊的人得以陆续得知鲁大鹏的病情和救助活动的进展。据报道说,有一个下岗工人,把他一个月的最低生活保障金一百七十元全都捐给了鲁大鹏;一家纯净水公司的送水员,一次捐出了五百元;一家私营企业的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板,一次就捐助了一万元;一位居委会的老大妈,从自己的养老金里拿出三百元;更有一些人到医院给鲁大鹏送来了鲜花、衣服等物品。鲁大鹏躺在病榻上面无表情、浑身插满管子的照片,也频频出现在报纸上。有关他消息的报纸,被屠夫们传来传去,被翻得污渍斑斑的。大家在看的时候都默不作声,就像看至爱亲人的讣告一样。最后一个看这报纸的总是杨生情,他把有关鲁大鹏的消息剪下来,贴在廊柱上。被剪下来的报纸有的呈方形,有的呈马蹄形,还有的是波浪形的。它们使廊柱显得更为丰富多彩。翁史美挂马灯的时候,就当没看见它们。这一段,杨生情蓄起了胡子,很少写诗了。以往他望翁史美的时候会脸红,现在他望她的时候面无表情。翁史美预感到,杨生情就要离开零作坊了。如果她还想使零作坊的生意能正常维持下去,必须要物色新的人选了。
挽歌(4)
孟十一已经很久未给她打电话了,她这一段也没有与他说话的心情。有一天早晨,她如以往一样往猪肉上印紫色印签的时候,她蓦然想起,自己所设想的孟十一的形象,怎么有着纪行舟的影子?这一发现使她的心不由抽搐了一下,浑身冰凉。她是不是还没有摆脱那段情感生活的阴影,或者说是她正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旧生活的樊笼、重蹈覆辙?是不是人的所有情感生活都是重复的?她这样问自己的时候不寒而栗。她想,如果孟十一不是远远地躲在声音背后,而是像纪行舟一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眼前,他们彼此热烈地燃烧,孟十一是不是早已在她的心灵中化为一堆灰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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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黄昏同以往一样,太阳落下去后,先是有一带粉红的晚霞像狗舌头一样伸出来,后来这晚霞就浅淡了,天色也由蓝转灰了。翁史美在菜地给白菜掸了一些农药,就回到零作坊点燃两盏马灯,提着它们去屠宰间。
当她挂完一盏马灯,欲挂第二盏的时候,翁史美忽然听得“咔嚓”一响,一道锐利的光在她眼前一闪。她望见杨生情正举着照相机对准自己。翁史美不知所措,她后退了一步,这时又是“咔嚓”一声响,闪光灯在她身上一滑而过。这光使她有遭了狗咬的感觉,分外疼痛。她匆忙地躲在廊柱背后,马灯被她背在身后,那光多半被遮挡住了。杨生情不动声色地追逐着她,继续按动快门。“咔嚓——咔嚓——”的响声在她听来就像屠刀切割猪肉的声音。翁史美没有做声,其他的屠夫都停下手中的活,无言地望着她。翁史美从未有过地慌张,她从廊柱又走向屠宰台,从屠宰台又走到窗前。无论她走到哪里,闪光灯都追向哪里。最后,翁史美才反应过来,把马灯挂在廊柱上一走了之就能彻底解除尴尬。当她挂马灯的时候,闪光灯闪现的频率就更高了,她想如果自己是朵乌云,就会被这些闪电似的光给击下倾盆大雨。她挂完马灯仓皇地逃出屠宰间后,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声,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少年的哭声,那声音哀怨凄切、令人揪心。翁史美明白,这是她最后一次见杨生情,他永远不会出现在零作坊了。翁史美为那哭声而格外地伤感。
杨生情走了。他带走了他的照相机和随身听,带走了他拍的那一摞摞照片,带走了他平素爱用的一把屠刀。王军说,他是黎明走的,他宰了一夜的猪。他走出零作坊前,独自坐在屠宰台上看那两根廊柱。他抽了三支烟。屠夫们要他跟着李公言的卡车一同走,他执意不肯。他一个人徒步向公路走去了。那时天已微微亮了,田野里一派露水的清新气息。走前他从窗前折下一朵葵花,搓掉了圆盘中央附着的那层黄|色颗粒,抠出一粒一粒还未成熟的瓜子往嘴里扔。他就一边吃着葵花籽一边走了。
杨生情留给翁史美的,是贴满了两根廊柱上的诗歌。那一行行的诗带着飞翔的姿态,就像一群一群的飞鸟。翁史美站在诗歌的天空下,不由得头晕目眩。她有一种仿佛失去了爱子的伤痛之情。杨生情留下的最后一首诗是《挽歌》:
我是这窗前的一朵葵花,
把你当作了我生命中的太阳,
每天只朝着你开。
你笑,
我也笑。
你躲在云层背后,
我的心便风雨如晦。
有一天,
我看见一只天狗靠近你,
它吃了你的心——
从此你就变得冷漠,
你的脸不再纯洁,
你的笑容不再天真。
曾经美丽而满怀爱意的你啊,
让我在屠宰声中听见了夜莺的歌唱。
我曾想,
如果你是屠刀,
将我扎得遍体鳞伤,
我也在所不惜。
如今光明已消去,
面对依然美丽却是残忍的你啊——
我的花瓣已经枯萎,
我只能远走他乡。
如果有一天你去了,
请记住在你的祭坛前,
()
挽歌(5)
会有一个手持太阳花的少年跪在那里——
哀悼他的爱情。
坟墓(1)
附近村屯的农民开始秋收了。秋收在翁史美看来就是剥去大地最后一层鲜润的皮。麦子黄熟了,它就要被收割了;大白菜卷起鼓鼓囊囊的心了,它就要被砍下头了;黄豆秧变得枯黄了,就得收它毛茸茸的豆荚了。至于那些埋在土里的果实,它们虽然有的还将其浓绿的尾巴翘在外面,也一律逃避不了被收获的命运。粉红和嫩绿的萝卜被从土里刨出来了,微黄的土豆被一簇簇地从土里拎出来了。当农民把这些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果实一一收回家中时,大地看上去就光秃秃的了。它蜕去了最后一层有着浓重植物汁液的皮,显得干瘪、灰暗、陈旧和单调,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透露出沉郁而苍凉的气息。
翁史美为了物色新的屠夫,已经去城里好几次了。她按以往的经验,到那些贫穷人口的聚集地和犯罪率较高的场所三番五次地打探,总是失望而归。那些人看上去要么因贫穷而变得麻木,要么就是一谈到钱两眼就放出贪婪之色。她怀念鲁大鹏和杨生情,觉得他们就是零作坊上空的两朵云,美丽、轻盈,散发着浪漫的气息。如今这两朵云都飘离了零作坊。鲁大鹏依然空洞地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地接受着好心人的救助,他再也不用为卖菜女人的墓地而操心了。杨生情这朵最妖娆的云亦不知飘向了哪里。翁史美觉得她曾努力营造的一个世界就要坍塌了。有一天在地下通道的入口处,她几乎看上了一个人。他把双腿缠住,跪在地上乞讨,尘垢满面。翁史美一眼看出他是一个假残疾,又看出他年轻力壮。翁史美朝他面前用来装施舍者钱币的铁盒投了十元钱,这人就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翁史美说:“愿意去我那里干活吗?”乞讨者做出可怜状说:“我一个残疾,能做什么活?”翁史美用脚将那个装钱的盒子一点点地挪开,说:“如果我现在拿着你的钱盒走了,我相信你会很快跑过来撵上我。”那人狡黠地笑了,说:“你也是干这个的?”翁史美说:“差不多吧。”“说得具体一点呢?”那人很老练地问。“宰猪。”翁史美从容不迫地说,“愿意到我那里去吗?”那人笑了,说:“我可不想干那种肮脏的活儿。宰猪的那股臭味谁受得了啊,再说那是个力气活。我在这里不用出力,还可以看街景。”“那你就在这里跪上一辈子吧!”翁史美踢翻了那个钱盒,扬长而去。她想零作坊是绝对不会要一个没有尊严的男人的。
由于屠夫的缺手,屠宰量较以往锐减,零作坊的生意陷入窘境。杨水原本还帮忙宰猪的,然而秋天一到,一直安分守己的他变得活跃起来了。他每隔几天就进一次城,每次都是李公言把他带去的。他从不在当天回到零作坊,而是隔几天。他一回来,总是眉飞色舞的样子,打着口哨,吸着高级香烟,还给其他人带上一些小礼物。他给王军买了一条领带,给王爷买了一个烟斗,给刘铁飞买了个水杯,给翁史美买了副太阳镜。大家就问他是不是发财了?杨水嘻嘻笑着说:“是发财了。”如果你再追问他发的是什么财,他就讳莫如深地说:“发的是鬼财呀!”人们就笑几声,权当他是胡说八道。李公言这一段跟杨水一样情绪高涨,他似乎已经把鲁大鹏的悲剧在他心中造成的阴影一扫而光了,无比兴奋和自满。他特意张罗大家喝过两回酒,人们在酒桌旁有说有笑的,零作坊以往活跃的生活气氛似乎正像已经落潮的海水一样又逐渐地涨上来。
翁史美每隔一两个月会跟哥哥通一次电话。她会询问儿子王社的一些情况。哥哥问她在城里靠什么生活,如果支撑不下去的话,就让她回家,说是在一个小地方好混日子。以哥哥现在的能力,给她在县城安排一个好工作易如反掌。可翁史美不想回去。她告诉哥哥,她在一家酒店上班,每月有一千元左右的收入。有一次哥哥在电话中听到了猪的嚎叫声,就问:“你们是什么酒店,还得自己宰猪啊?”翁史美笑了,说:“那是录音机放的曲子。”哥哥说:“我只知道音乐里有鸟叫的,没听说有猪叫的!”翁史美打趣哥哥说:“你不在大城市生活,不知道的东西多着去了!”最近,哥哥说王社惹了桩麻烦: 他用弹弓把度假村新安的十几盏路灯全都给打碎了,乡政府让王四会赔三千块钱。王四会打电话求他说情,他找到乡长,这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了。哥哥说:“你们家王社,我看将来不是盏省油的灯!”翁史美说,将来她会把儿子送到国外去,不用王四会操心他的前途。哥哥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她:“就你挣那俩钱,能够自己吃就不错了。王社也不是块学习的料,我看将来跟他爹学砸铁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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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墓(2)
一个秋风瑟瑟的夜晚,屠夫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宰猪,忽然有警车的尖叫声传来。李公言首先跑出作坊,他对着同样跑出来的翁史美说:“美姐,是杨水惹了祸了,我对不起你!”
果然,警车停在了零作坊前。从车上跳下两个穿蓝警服的人,他们一高一矮,押着杨水走了下来。警车的车灯开着,翁史美看见了杨水那张惨白的脸。
翁史美迎上前去,她故作镇静地问警察:“有什么要我们效劳的吗?”
矮个警察说:“把你的户口簿拿出来!”
翁史美说:“我没有户口。”
“城市暂住证有没有?”高个警察梗了梗细长的脖子说。
“也没有。”翁史美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 我是一条鱼,游到了城市这条臭水河来,我才不让这条河把我永久留住呢!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又有一名警察从车上下来了。他首先进了屠宰间,此时的屠夫正在给猪注水。他们见来了警察,都大惊失色,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