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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四道门 干瘪的手
■干瘪的手
郝凤兰的家离市里很远。要坐马车到乡里,坐汽车到县里,坐火车到市里。
她先按照那个地址找到了姨的家。
她想,爷爷已经死去多年了,算起来,姨也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应该是儿孙满堂,她肯定早已淡忘了那多年以前的仇。
姨家是一个很深的宅子,院墙很高,门很厚。
郝凤兰伸手叩门,就像推敲一个陈年的秘密。
好半天,才出来一个很干净的老太太。
“你找谁?”
“你是姨吗?我是从西河沟来的。”
“你是谁?”
“隋工绣是我。我叫郝凤兰。”
“你进来吧。”那个老太太说。
她领着郝凤兰走进屋。
屋子很暗,采光极其不好。
那个老太太让她等一会儿,打开里屋的门,进去了。
她好久没出来。
郝凤兰想,这个老太太是谁?姨?保姆?
她开始东张西望。
屋子里摆的都是一些老式的家具:飞龙舞凤的扣盖柜子,翘沿八仙桌,高背太师椅……
半个小时过去了,郝凤兰越来越尴尬,她差点要走了。
里屋的门终于开了,那个很干净的老太太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来,突然变得特别热,说:“孩子,我就是你姨啊。”
然后,她坐在郝凤兰的身边,问这问那,一会儿摸摸她的头,一会儿摸摸她的手,感叹地说:“你的爹娘我都没见过,更别说你了。”
她的手很干瘪。
聊了聊,郝凤兰知道姨一辈子没嫁,至今孤身一人。
她对姨讲了讲家里的基本况和自己要打工挣点钱的想法,最后她试探着说:“我……经常叨念你呢。”
姨低下头,淡淡地问:“她还没死?”
“我还活着,就是身体不太好,气管炎。”
姨的话从此少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爷爷……”
“他去世了。”
“我知道,他是去年六月初八死的。我是问他死前说了什么?”
郝凤兰觉得很奇怪,几十年不通音讯,又相隔千里之遥,她怎么知道爷爷死了?
郝凤兰说:“我爷爷死时,我正在乡里念书,没在场。”然后她把爷爷的照片拿出来,递给她:“这是我爷爷的照片……”
姨漫不经心地接过去,放进口袋。她疲倦地伸了个懒腰,说:“你反正也没找到工作,就留在我家吧,做做饭,收拾收拾房子,算是伺候我,我给你工钱。”
郝凤兰说:“伺候您是小辈应该的,我怎么可以要您钱呢?”
姨坚决地说:“那可不行。”
然后她说:“城里坏人多,给别人干活可能受欺负,尤其你是一个女孩子,又刚刚来,人生地不熟。跟我至少很安全。你先在我这里干一些日子,站稳脚跟,随时收集信息,一旦发现哪里有你发展的好机会,你就去试试。”
郝凤兰觉得姨说得有道理,而且都是为她着想,就高兴地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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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第四道门 门里那是什么
■门里那是什么
次日,姨领着郝凤兰到各个屋子都看了看。
这是一个筒子房,第一间算是客厅,往里走算是卧室,再往里走是杂物室,最里边的那间屋的门紧闭着。那是第四道门。
姨又教她怎么用煤气,怎么用洗衣机等。
郝凤兰开始工作了。
平时,姨的话不多。
她原来在一家假肢厂上班,现在靠退休金生活,不富裕也不拮据。
她不像其他老年人,经常凑在一起扭秧歌或者打麻将。
她和任何人都不来往,总是一个人玩扑克。
她发两个人的牌,出完甲方的牌,再出乙方的牌。这样玩一遍可以,玩三遍就应该腻了。可是,她天天玩,一遍,一遍,一遍……
看久了,郝凤兰都心烦意乱。
一次,她忍不住问:“姨,你为什么喜欢一个人玩呢?”
姨静静地说:“我玩十几年了。”
郝凤兰觉得她可能是太孤独了。
她曾经想过,多陪姨说说话,可是她好像不喜欢听什么,也不喜欢说什么。她还是玩她一个人的扑克……
十几年了,这事也有惯吗?
很快地,郝凤兰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姨从来没有打开过那第四个门,似乎那里面有什么可怕的秘密。
那门一直紧锁着。
有一次郝凤兰收拾杂物室的时候,随手推了推那第四道门,突然听到一个尖厉的喊声:“别动!”
她打个激灵,抬头,看见姨正在卧室和杂物室中间的门缝盯着她,那景让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场露天电影,叫什么《黑三角》,反特的,有一个镜头,一个老太太,一双诡秘的窥视的狠毒的三角眼……
郝凤兰赶快就住手了。
那门锁着,郝凤兰不过是推了推而已。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姨没有深究,没有解释,没有强调。不过,在郝凤兰的心里深深留下一个悬疑——那门里是什么?
一天,姨说:“我有点事出去几天,你看家。我今晚就动身。”
郝凤兰说:“你放心吧。”
姨淡淡地说:“我走后,你不要进那个门。”
姨并没有说哪道门,但是心照不宣。
郝凤兰实在忍不住,问:“为啥?”
姨很不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加重了语气:“你不要进那个门!”
郝凤兰急忙点了点头。
天快黑时,姨要出去了。她嘱咐郝凤兰晚上睡觉要把门窗锁好,不能给陌生人开门等等。
她收拾背包的时候,郝凤兰看见那里面装的是满满的冥钱,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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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第四道门 红男绿女
■红男绿女
姨走后,郝凤兰什么也没吃,就躺下了。
天黑下来,她想起那第四道门,心里有点发毛──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匆匆见了一面的老太太是姨吗?
她一直睡不着,特别是半夜时,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第四道门里传出的动静。她想,是老鼠吗?
她害怕起来。
她平时强制自己不去想远在北京的他的容颜,现在她努力去想和他的一场有头无尾有始无终的爱,她想用悲伤抵挡恐怖。似乎好一些。
可是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不断地跳进她的耳鼓,把她的注意力牵扯过去。
她是一个倔强的姑娘,她一咬牙,想去看个究竟。
可是她拉了拉灯,竟然停电了。
她的勇敢一下就折断了。
她感到心里很空,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心跳得厉害。暗想,明天白天一定打开它!
时间过得太慢了。
那鬼祟的声音忽而清晰忽然模糊,她实在承受不住这种煎熬了,爬起来点着了蜡烛,然后她举着那一团飘飘闪闪的光亮,朝那个声音走过去……
她站在第四道门前,心都快跳出来了。
这时候如果有人在背后吓她一下,她肯定疯掉。
她拿起一只铁锤子,用力朝门上的锁头砸去。“当!当!当!——”
她的手有些抖,砸了十几下才砸开。
那扇门好久没开过了,有很多尘土落在郝凤兰的身上。
一只很大的老鼠“嗖”地就跑了过去,她抖了一下,差点昏过去——
爷爷和姨披红挂绿坐在屋子正中央,表极其呆板……
她惊叫一声,丢了蜡烛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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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第四道门 梦里梦外
■梦里梦外
郝凤兰逃一般离开了姨的家,连夜跑到火车站,在候车室过了一夜,天亮后买票回家。
到了县城,已经是黄昏了,她又乘长途汽车返回村子。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的缘故,她一路上都在昏沉沉地睡觉。
终于,长途汽车把她放在去西河沟的路口,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它开走了。
她朝村里走去。
从这个路口到村里,还有一里路,路边有一片很大的坟地。过去,郝凤兰夜里在这条路上走过很多次,并不怎么害怕,可是今天她却十分恐惧。
现在,她还没走到那里,路边的杨树岿然不动,好像都在看着她。
她还在想,爷爷不是死了吗?姨不是出门了吗?他们怎么突然都出现在那个长年不开的房子里?他们是在举行婚礼吗?
坟地终于到了。
她对自己说: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
可是,姨那双偷窥的眼睛还是在她大脑里浮现出来……
姨低低地说:“你怎么跑了?”
郝凤兰大吃一惊!姨的声音是从坟地传来的。
她转头看,在朦胧的月色下,一个老太太站在坟地里,脸黑黑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郝凤兰颤巍巍地问。
她一步步走过来:“我来给你爷爷烧点纸。”
郝凤兰猛然想起,今天是历六月初八,正是爷爷的忌日,她都忘了。
她稍微平静了一下,说:“姨,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走,我们先回家吧。”
姨朝村子看了看,冷笑了一下说:“我不会进村的。你有什么事现在就问吧。”
她几十年都没有回过这个村子,这种执拗决不是一下就可以扭转的。
郝凤兰想了想,终于说:“我怎么看见你……在那间锁着的屋子里坐着?”
她没有提到爷爷。她没敢。
姨淡淡地问:“你打开那间屋子了?”
“我听见里面有动静……”
“那是一个梦。”姨的口气依然很淡。
在这个无风的夜里,在不明不白的月光下,在爷爷长眠的坟地旁边,姨告诉郝凤兰:
那是两个泥像。
那两个泥像是她亲手制作而成,倾注了她全部的爱和全部的想象力,它耗尽了她半生的精力。
她为自己制作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美梦。
这个梦只属于她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惊扰,争抢。
这么多年来,她的生活无比孤寂,每当夜深人静了,她就会打开第四道门,走进那个真的梦里,沉浸在妄想中……
她讲这些时,没有哭,也许她的一双老眼已经干涸。
而郝凤兰流泪了。
虽然这份爱有些偏激,有些扭曲,它的执著和坚韧却打动了郝凤兰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部分。
也许,村子里知道姨和爷爷的故事的那一代人,都会认为姨太任,太霸道,太古怪,可是谁理解她内心那悲凉而无望的心事?
……半个世纪前的一个残缺而凄美的爱故事,它一直流淌至今,仍然没有一个结尾。
虽然爱的主角一个在幽一个在明,但是这份爱并没有了结。看来它真的要永恒了。
后来,郝凤兰跟姨回到了城里。
她仍然服侍姨。
姨给第四道门安了一把更大的锁,仍然不允许她进去。那第四道门仍然神秘。
郝凤兰忽然怀疑那天夜里她看到的一幕是真实的,而泥像是姨的谎言!
一年过去了,郝凤兰再没有走进过一次那个房子。
爷爷的忌日,姨又去给爷爷烧纸。她临走时,把一直揣在怀里的第四道门的钥匙留下了,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下大雨。
姨家的房子太老了,四处漏雨。半夜,郝凤兰起来用盆接雨。
她想看看第四道门里的那间房子有没有漏雨,就拿出姨留下的钥匙,打开了那道门。
她惊呆了,她看见爷爷的脸正慢慢裂开,姨的脸也慢慢裂开,接着,他们的四肢纷纷掉下来,脑袋也掉下来,身体坍塌崩裂……
他们一点点没了人形。
最后,他们变成了一堆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