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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之殷切。末了并说若有任何地产上事他可代表庙方出头。当下各常委便在庙中粗粗议定了个手续,准备向地方当局登记产权等等,然后一同回来。这联合大学便是由常务委员会决定一切校务,没有校长的,这是为了校体庞大,而又是三校合组成功之故。几位常委皆是海内知名硕学之士,这次入滇便觉天下学问文章正是无穷奇妙,今次遇见此事更觉办教育一事益发难凭一己之见解,一路嗟叹不已,倒都增了万分事业上的敬意。
此日之后校中便积极筹备起建校舍之事来。到底是各方融洽,办事有经验一切顺利。年底便兴工筑舍,校中人人闻知莫不喜形于色。学生们课余饭后也纷纷来散步,谈心,指指点点,说些日后校舍建成便如何如何的话。
这片地方可六七十亩,若连后背,北边上一片小土丘算进去的话就还有得多。并且地形甚方正。地势都算平坦。小河小沟,水皆清冽,一片小池塘更加了不少秀丽之气,尤其可喜的是园内颇多高大松柏,这园子有钱可以买来,这树木却非一朝可有。从此,如何排列宿舍,如何安放教室,如何把图书馆及各办公室建在最方便的地方,皆成了大家讨论的题材。结果决定,一律建最廉价的土房。草顶或铁皮顶。既省钱,而联合大学又不是永远如今日这种逃难性质。说不定将来又回到北方去。同时把昆华中学在城内及西北城外现在借用的各校舍也都保留。便尽先把校本部办公室及图书馆,课室先安放在自己的地上。宿舍只一半男生在内。女生及一年级新生,还有小部男生,仍分住各处,工学院原址既已安放得差不多了。决定照旧不动。这么一来,这块天赐的地皮,虽说不大,竟也正好合这么大的一所大学校的需要。这样一决定,那廉价的房子,盖起来也快,不到暑假必可完工。刚刚赶上用,也用不着像盖大建筑物那样画图打样,费时费事去计议了。
联合大学建校的这段经过现在是尽人皆知的事了。在那种年青的快乐的日子里,那种多幻想,求奇迹的青年人们,竟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消化了这么一件奇异的幸运。似乎“意外的好运”永远该是意中的。而“逆境”两个字竟不知该做什么解释。他们眼看着校舍慢慢起了架子,帮着工人们搬木材挑土,说俏皮的笑话来形容宿舍矮小简陋。看着图书馆高大了,又逞能地计算着说木料用得太多了。然而他们心上是真正的爱他们的学校。青年人生活的弹性,又保证着他们是真正有资格去过不挑剔的日子的。他们说话刻薄,只因为大年轻了。
木匠架起了一幢宿舍的架子,准备由泥工装土砖了。这地方一般的房子多半是这么盖的,因为气候良好,土质合宜。土砖的房子也很可经久。可是学生看见了,就有了笑话材料。这个说:“你们猜,将来住进去之后,一放警报便有什么结果?”大家七嘴八舌地抢着说:“房子坍了。”有人说:“炸别处,它自己坍了。”有的说:“大家一跑它便震坍了。”问话时的人就说:“也还可以不坍,不过只剩了木架子跟现在未装土砖时一样!因为墙太不结实:是浮砌的土墙。警报一响,大家一跑,不觉就从墙中冲出来了。解除警报之后才发现只剩了架子。”另外有学生就写信告诉远方的亲友,信中他郑重地说:“我们现在是新石器时代的人了!多么古雅!我们住在利用太阳热力晒成的土砖筑室。而是有窗洞无窗门的。”虽然如此,他们眼看着校舍一日日建好,心上的喜悦已快盛不下了!于是又早计划好了暑假中搬进去后的生活;养小动物,种花,修路搭桥。早上作早操。图书馆坐乏了,怎么去小山那边转一转。他们更想好了谁若是功课为大家公认为最好的,便封他为“校园之王”。不过这个名字大家认为不好听,后来改称号为“园丁”,才都同意。至于最骄傲的人要罚去那明镜似的小湖边照一照他的尊容的建议,则哗然一声马上通过了。
日子过得也快,寒假中算是动了土,春假完了,菜园子一片地已整个改观。到了雨季开头,房子都大概有了顶,不怕雨水了。
第一章
廿九年夏,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便建好了西北城外三分寺新校舍。这年度的课业是准备在新校舍内开始的。这年度由联合招考而录取的新生就是要在这新校舍里与北京、清华、南开三大学的学生掺在一起,而为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的。开学日期定在九月底,而暑假尚未完了。陆续负笈而至的男女学生们已早早地把这城的西北角点缀出了个学校区的样子来。街道上最先有的是小吃食店,然后就是茶馆应坐客之需要把茶具弄得清洁些。慢慢再开设的是旧书店,最后,是小成衣店,他们代客翻改衣服,及浆洗店,那是洗衣服的妇人们扩充了旧有的营业也成了的店铺。这种小浆洗店是管补袜子的。学生在路上走来走去的日多一日,九月快过完了。
昆明的九月正是雨季的尾巴,雨季的尾巴就是孔雀的尾巴,是最富于色彩的美丽的。新校舍背后,向北边看,五里开外就是长虫峰,山色便是墨绿的。山脊上那一条条的黑岩,最使地质系学生感到兴趣的石灰岩,是清清楚楚地层层嵌在这大块绿宝石里。山上铁峰庵洁白的外垣和绛红的庙宇拼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图形,就成为岩石标本上的一个白纸红边的标签。四望晴空,净蓝深远,白云朵朵直如舞台上精致的布景受了水银灯的强光,发出眩目的色泽。一泓水,一棵树,偶然飞过的一只鸟,一只蝴蝶,皆在这明亮、华丽的景色里竭尽本份地增上一分灵活动人的秀气。甚至田野一条小径,农舍草棚的姿势,及四场上东西散着的家禽、犬马,也都将将合适地配上了一点颜色。一切色彩原本皆是因光而来。而光在昆明的九月又是特别尽心地工作了。
学校内的设备是多么难叫学生满意!可是学生们心上却把图书馆、试验室放在校外山野、市廛中去了。外文系的学生说:“警报是对学习第二外国语最有利的,我非在躲警报躺在山上树下时记不熟法文里不规则动词的变化。”社会系学生有走不尽的边民部落要去。地质系的更不用说了。暑假初出发去西康边境的旅行团尚未回来,近处的早已把海源寺一带寻获的三叶虫化石整理完又出发去澄江看水河遗迹了。喏!那里不是正有一个学生用白色纱网在水田里捞些什么小虫吗?他又用小瓶子在田沟里装水哪!他原来是生物系的,他们的教授正领了些同学出发到南方车里去采集,据他们来信告诉他说,人家已经在车里附近找到一种大蛾子,翅子近乎一尺长,绿茸茸的有白络完全如一片大白菜叶一样。他心上不服气,他分明在昆明也见过,只是没有那么大罢了。他并且还曾捉到过一只肥厚的蚊子,有麻雀大,颜色也差不多,据他的农夫朋友告诉他说:“那是别人家放的蛊!放了它!放了它!”他拗不过才放了,因为回来述说这事,还叫同学们奚落了一场。现在他不满意试验室水槽里养的水螅,正想在田里找一些新的出来回去观察。并且希望在南游的学生们回来之先研究出个端倪,然后在不久将来能把他的名字籍了个新的,长长的,拉丁学名,什么 “云南水螅”而传给未来的学者。他耐心的在这悦目的田野沟溪里寻觅,也顺手招惹一些可以目见的水虫。他却忘了自己也凑成了行路人眼中的一片美景。
昆明这个坝子可以算是难得的一片平地了。虽然面积不大,三分寺这一带已到了平地的北端。可是想想这里是层峰叠峦的山国啊!这生物系学生背后便是一小片家坟,几株苍老的松树直挺挺的拔起地面多高,站在那里,显得比散在田野的油加利树尊贵得多。又比那路边上排得整整齐齐长得又粗又大的浓荫白杨清闲得多。下面田里稻子已经是灿烂的金黄色的了。前一个月尚在田中辛勤车水的老农夫,此刻正躺在他家坟场前草坡上休息了。躺在松声,水声里,慢慢地燃吸着他那长长黝黑的烟袋。身边站着是他的小孙女。一片绿油油的芳草正衬着她大红布袄,光泽而是古铜色的小腿,小手。拖着一条乌亮的发辫,闪着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眸子清明黑亮得又和她头发一样。那个学生知道这小姑娘是谁,也知道她的小名叫什么。因为她的母亲每天早上带了她在校门口摆摊子卖新鲜豆浆。她的祖父却不去。因为他算不过账来。可是到了十点多钟左右,老人家就拿了根扁担来,把摊子挑回家去。原来,担子是由他挑回去的。早上挑担子来的是他的儿子,午时必是在田里农忙了。所以一家人全和学生们熟。此刻这学生望见了他们便向小孩子打个招呼。老人家欠起身来看见了他,也问了好。又重新躺下笑容泛在脸上。这老人心上必是什么都很适意罢?身后一块砺石上刻着是他祖先的名氏,这字是他所不认得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不久他也要躺在那底下,也顶上一块青色石碑。不用车水也不用吸烟去睡他的大觉去了。接近土地的人是多么善视死亡和世代啊!在他手里稻子已传下去六十多代了。旧的翻下土去,新的又从这片土里长了出来。任他再看得仔细,摸得轻巧,或是放到嘴里去咀嚼,他都查不出这些谷子和他年青时的,小时的,及经他父亲、祖父手中耕出收获的有什么不同。他躺在那里,和他的祖先只隔了一层上,他觉得安适极了。正如同稻子生长在那片田地里一样舒服。又正像他的小孙女偎倚在他身边一样快活。他有时也想起来,他的祖父是他看着他父亲埋下去的。他的父亲也是他自己抬来,深深地埋在这肥沃的,有点潮湿,也有点温暖的土壤里去的。
他觉得一切生物的道理都差不多,他也知道什么东西若是违反了这道理,出新花样,不按时候生,不按本色生活必没有好结果。他不但知道稻子的生活,并且知道许许多多农作物的任何小脾气。他知道蚕豆花开时,飞着的是粉白的小蝴蝶,不久便该是大翅子墨色的梁山伯与彩色的祝英台了。这生物系的学生恐怕要查书才能找出各种不同的蝴蝶发生的季节罢?那日期还许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无论如何他们心中的想法虽那么不同,他们仍能处得很好。他一边采标本一边也走到那大树下去休息。玻璃瓶子里水装满了。他的心上的快乐与因工作而得的满足也装满了。他虽忘不了上次就是这老人迫他放去那只有麻雀大的飞蛾,他也无从把他对这一小瓶浑水的野心,说给这老农夫听,他们仍快乐地谈了许久。他这样一个离家很远的学生是很容易把爱父母,爱家庭的一片热情,一古脑儿倾在一个陌生慈颜的老年人身上的。老年人也喜欢年轻人有耐心,有礼貌。他们彼此都觉得作个邻居很不错。
风在树枝上轻轻地叹了一口傍晚将临时谁都会因一日将逝而生的叹息。太阳虽依然明朗地照着,热力却似忽然失去了。大家都觉得要回到温暖的窝里去。便都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土及草茎、枝叶,告别,散开。校里花草坪上的蝴蝶也减少了。那里横七竖八躺着晒太阳的学生们,或是因为手中一本好书尚未看到一个段落,或是为了一场可意的闲谈不忍结束,他们很少站起身来的。他们躺在自长沙带来的湖南青布棉大衣上。棉大农吸了一下午的阳光正松松软软的好睡。他们一闭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兴奋多变的时代,富壮向荣的年岁,便骄傲得如冬天太阳光下的流浪汉。在那一刹间,他们忘了衣单,忘了无家,也忘了饥肠,确实快乐得和王子一样。
夕阳倚着了西边碧鸡山巅了。天空一下变成了一个配色碟。这个画家的天才是多么雄厚而作风又是多么轻狂哟!他们这些快乐的王子们躺在地上,看见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云区在迅速地更换衣裳。方才被山尖撕破了衣裙的白云,为了离山近,先变成了紫的。高高在天空中间的一小朵,倒像日光下一株金盏花。这两朵云之间洒开一片碎玉,整齐、小巧、圆滑、光润,如金色鲤鱼的鳞,平铺过去。一片片直接到天边。金色的光线在其中闪灿着。天边上,横冲过来的是疾卷着,趋走着的龙蛇猛兽,正张牙舞爪眩耀他们的毛色。浓黑的大斑点,滚在金紫色的底子上。那些金色鱼鳞若是工笔细描的地方,这里则是写意大泼墨处了。靠近落日处的长条晚霞,就把刺目的金针投到惊叹的眼睛里叫人俯首。慢慢地一切变暗,那些鱼鳞也变成金红色然后再消失了。晚景可爱的晴空是一抹蔚蓝的天幕,均匀地圆整地盖了四周的景物。一切都呈现得模糊了。只有黧黑古老的城墙与墙根成行的大树,及天空沙哑飞叫着的鸦阵更显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