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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他安全地走到了那一朵花底下。用另外一条枝子把花的这一枝勾近来。
“摘啦?蔺燕梅?”他喊。
蔺燕梅心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花就是自己吗?我就是玫瑰花神眷顾,象征的人吗?梦话!叫他摘吗?为什么单叫他去摘呢?不叫他摘罢,那就不该叫他费这么大的力气爬到花旁边去!”她心上想着,嘴里说不出话来。
“摘啦!蔺燕梅!”范宽湖又喊:“我快掉下水了!”
“为什么他逼着问我呢?”她仍旧在想:“怎么小童不说话呢?怎么没有别人赶来拦他呢?如果谁也不拦,摘就由他摘吧!”
“我说——我——要——摘——啦!”他喊:“我站不住啦!”
“站不住不会回头吗?”她还在想:“你若是不想回头,伸手就摘,又有谁管得了你?”
旁边小童看了很奇怪。他完全猜不透蔺燕梅的心理,于是他也说不出话来。范宽湖已经把花够到手了。
有一只大马蜂飞了过来。“嗡!嗡!”地在范宽湖的头上转。他又不敢挥手打它。因为他脚底下泥土很松,立足不稳,如果一用力,土非塌了不行。他只顾去折花,不敢惹它。
“喀—嚓!”一声。对岸都可以清楚地听到。花已经折下来了。蔺燕梅心上仿佛直插进一把冰凉犀利的尖刀一样。她不觉呵开了小口。手按在心上。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好了!回来吧,范宽湖!”
“这只马蜂讨厌!”他说:“老在威胁我!去你的!”他站稳后用手向马蜂一打。
这又松又软的池岸如何经得起他的身体呢!他又用力非常之大。一挥手间,脚下的土松下一块。和去年邝晋元一样,“卟—通—”一声!他也掉下水去了。
他自己,小童,两个心上没有什么事的男孩子,都觉得很好玩。所以当他从水里冒上来时,两个人都大笑起来了。他把手中的花向蔺燕梅摇了一摇,用嘴叼着,便从水里游过来。他说:“我宁愿从水里游过来,那边的路才难走呢!”
蔺燕梅撇开心上的胡思乱想。也笑了。池岸很直,她接了花。含在口里,帮住小童把他拉上来。
“到我屋去找件衣服换吧!”小童说:“这个样子回不去北院啦!”
“一块儿去吧。”蔺燕梅一边把玫瑰花带在耳边头发卷儿里。这么说:“我也去看看小童养的鸽子去。”
他们三个走到五号宿舍。小童进去找出衣服来,交给范宽湖到盥洗室去换。他便在屋外陪同蔺燕梅在鸽棚前面等他。
有一只蜜蜂飞来落在蔺燕梅带的花上。“蜜蜂!”小童说:“小心螫了你!”他便伸手要去赶。
“由它在花上停着吧!”蔺燕梅伸手来拦着他:“蜜蜂有了花不螫人的。”
蔺燕梅要粮食喂鸽子,小童进屋子去拿。蔺燕梅等他走出门来便问他:“屋里有人吗?”
“有。干什么?
“有人就不说了。”
“你想进来看看?”
“不是。”
“不是?那么是想偷东西?”
“胡说!”
“那么说老实话!你问屋里有人没有干什么!”
“我是想进去看看。”
“说实话吃不了亏。”小童说:“我给你去巡巡风。”他走进去,又出来说:“你可以进来。”
“不是有人吗?”
“不要紧。你进来就知道了。”他说着拉了蔺燕梅一把。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了。这原来是一个长形的房子,两边既然密密地排了双层床,中间看得通的甬道也就很狭了。又因为床排得太挤,完全是挨着的,所以邻床的人都用被单隔开。倒也像一间一间的小房子。蔺燕梅走进来便没有人看见她。
“哪一张是你的床?”她极小声儿地问。
“这一张。”
“是上铺是下铺?”
“上铺。”
“妈呀!好乱!”
“下铺就不乱?”
“不认得人家怎么能乱说?”
“好滑头!你说我的床怎么乱?”
“被子,枕头,书,纸,无一不乱。床头上三层书架尤其乱得吓人!”她吐了一下小舌头。
“床是因为太忙忘了铺。”
“架子呢?”
“三层架子,各有专用。井井有条。”
“你第一层堆的是什么?”
“衣服和书。”
“第二层?”
“书和衣服。”
“第三层?”
“两样都有。”
“啊唷!”她忙忍住笑先跑出屋来:“气死人了。你就不会理一下?”
“清理了不久也是要乱。这样呢,常常可以丢东西,于是也常有一下子又找到它的快乐!”
蔺燕梅忍不住笑地看了他,又驳不了他的话。她的眼睛闪闪地散出快乐的光,仿佛告诉小童说:“留点笑话罢!做做好事罢!我笑得支持不住了。”她心里想得是:“你这个人真妙,仿佛就不会一时不快乐似的!”
小童手里还握着粮食呢!他把一点高粱放在自己肩膀上,鸽子便停在他肩膀上来吃。他一两年来身体发育得高大多了。两肩又宽又厚,鸽子在上面抢食,他笑着看它们。
“你要不要把高粱放在肩膀上?”他问蔺燕梅。
“不,我怕。”她说:“给我一点,我敢让它们到手上来吃。你先告诉我,啄得疼不疼?”
“一点也不疼。”他便倒一点高粱在她手上。鸽子便停在她手上去啄着吃。她爱极了。头发被鸽子翅膀扇得乱飞,她偏了头让开。母鸽子那红如珊瑚的小脚瓜不留情地在她手上抓。说疼吧,抓得也不重,也不会抓破。说不疼吧,真是被它抓得怪难受的。不一会儿吃得只剩下手指缝儿里几小颗粒了。有一只鸽子不走,它用力把小嘴往指头缝里钻。越钻高粱越陷得深。有时也叨着手指的皮肉。她实在忍不住痒了,便笑了起来,轻轻吻在鸽子圆圆的小头上一下,放手扔下了高粱叫它飞了。
小童看了蔺燕梅的样子,觉得别人说她比去年美是不错的。蔺燕梅问他:“你想什么?”
“我想给这只鸽子取一个名字。”
“叫做什么?‘最后一粒高粱’好不好?它实在很淘气。人家都飞了,他偏啄!”
“也好。不过我不想用这么一个实物的名字。我叫它‘梅吻’”他说:“你对待鸽子比对待玫瑰花好多了。”
范宽湖换好了衣服回来。两个人一同送蔺燕梅回宿舍去。范宽湖穿了小童的衣服,蔺燕梅戴了池边的玫瑰!第二天这事便传遍了全校了。
“校园里的玫瑰”是不容采折的。这样的行动激怒了全校的人了。范宽湖失足落水是他应得的惩罚。小童不能尽校园中一份子的责任从旁拦阻也必有他要受的罪责。蔺燕梅是给自已造了厄运,大家悲伤地等候着。又悲伤地祈求上苍的宽恕。
还有人解释说那一只适巧飞来的马蜂便是余孟勤!他是来攻击这折花的人的,可惜没有拦得住。这个说法太神话味了。大家欣赏这一点小聪明,却不肯代它宣传,怕被听的人驳倒。当然更没有人敢去告诉大余。
大余听见蔺燕梅第二天告诉他这一场事情,他笑着对她说:“你觉得怎么样?燕梅?”
“更麻烦了,”她说:“我们想这种用花来比喻我的说法,是去年那一时的话。今年给废除了也就算了。谁想到这一来,传说得更热闹了。不过我也值不得去管他。这些话也不过是大家说说高兴罢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大余说:“我只想从这件事里听听你的论调。你自己把理想提高,把希望放在比被人欣赏而已的一朵花更高的地方,就很够了。不过在旧梦想破灭,新目标未来中间,以上总有一点不舒服罢?哈哈!”
“没有!没有!”她紧接着说。但是她继而一想,去年在池畔,映了水上微弱的光看花开,那时候似梦非梦地在水里见到过一个美丽,又怪异的影子。心上疑虑得很,身边有姐姐可以告诉。这次范宽湖折花时,自己确实有一点感觉,本想告诉余孟勤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再开口了。
“由他们这么去说好了。”大余说:“人人把你当作校园里的玫瑰来爱护,希望能把你好好保护在校园的良善环境之中,这未始不是一件好事。一个学校里能有这么一个重心,我们确实可以利用来作许多有益大家心理的事的。现在至少可以保存一片好花。你心上想什么燕梅?”
“我没有想什么。”她说。
余孟勤他们研究院的学生享受和教员一样的待遇。比方说住房子吧。虽然也不是什么好房子,却可以一个人有一间。蔺燕梅有时也进来坐一坐,像现在这样的。此刻她心上很乱,想不起说什么好来,忽然注意到这屋子特别整洁,便对他说:
“昨天我到小童屋里去看过一下,他真是气人,把屋子弄得非常之乱,又偏有许多解释。”她就把小童的笑话对大余讲了一遍。
“我喜欢整齐一点。”大余说:“人乱了,思想也难免乱。”
“你不能这么说他,他思想乱吗?”她说:“我倒觉得他有趣得很。”
“我倒不是说他思想乱。”他说:“其实他的思想很好,很灵活,敏捷很自由。这也许和他这股子乱劲儿有一点关系呢!人的脾气是很不一样的。话又说回来了。你自己不是很喜欢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整齐吗?”
“我的整齐和你的整齐不同呢!”她说:“你的整齐太死板,太可怕!”她瞥了他一眼:“我的整齐中有点缀,有热闹,透着喜欢。倒有点和小童的乱有点相像!他乱得可爱!”她顽皮地挑逗大余。
大余也笑了说:“你这个小叛徒,渐渐地敢在耶路撒冷欢笑了!”
“我是春天!不是大家都这么说吗?我要使耶露撒冷古色古香的城墙上也开花长草。使尘土盖了的面孔也笑呢!”她笑着走了。把大余留在屋里。大余嘴上也挂着笑了。他觉得蔺燕梅是真可爱的。
这天晚上那一幕新剧便上演了。她的角色很重。从最初一幕到最后幕落的时候,她都有繁重的表演。他们是在城里借了那一家常为他们所光顾的南屏电影院来演出的。于是蔺燕梅便在平时刊登那些她爱好的明星们名字的地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只要学校的剧团一有公演的消息,广告上一有她的名字,那座券是不用费力去推销,捐款的人自会找上门来把票抢买一空的。
公演的性质与春季晚会不同。蔺燕梅的心理和去年两样。去年她是一个新来的一年级生,是一只怯生生的小鸽子。她谦虚柔和地用一只歌,几节舞来结交一校的同学。也真赢得了大家的友爱。今年是作一种工作了,背后有全校同学的支持,自己不过是一个出面的发言人。她研究剧中人的心理,琢磨表情和语气上的小手法。像在课室上学习功课,又像是在校外参加一个运动的比赛。她不像去年那样敏感地常想到自己。所以当掌声四起,绒幔合拢来之后,她也立刻恢复了平时神态,笑语询问自己的同学,今天成绩怎样。不太兴奋,也不太伤感。
这一出新剧的结果,自然又是很成功的。观众如同是被诸葛亮算定了的曹兵一样,什么时候紧张心跳,什么时候才松一口气。在那一句话之后要笑,在那一个场面下要哭,一丝一毫都不曾逃出他们事先的推测。
蔺燕梅下得台来便去化妆室里卸妆。伍宝笙迎着她赞美她的成功。她看见姐姐走过来,便仰起脸来叫姐姐亲一亲。陪了姐姐坐坐,先不卸妆。范宽怡也有一个角色的。她下来得早一点,还在那里。另外有些下来得更早的女孩子已经走了。
这时照料前台的梁崇槐也来了。她们姐妹的国语始终还听得出几个广东声母来的。便不能上台。但是前台的招呼真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燕梅!你今天真不得了。”梁崇槐进来和她们坐在一起说:“一开幕那几句话简直把大家的魂都吸去了。”
“你的魂呢?”范宽怡有深意地问:“也在台上吧?”
“有你多嘴!”她说:“我喊余孟勤,去给几个进来晚的人找座位,他都听不见我的话!”
“我的可怜的圣人!”蔺燕梅说:“姐姐,我劝过他不必来做什么照料。他偏咬文嚼字地说上一套大道理。来了,又不中用!学校里人多得很哪?他又不适合做这件事!后来呢?惹你着急了吧,崇槐?”
“后来他等你跪在范宽湖面前把一大段儿话都说完了,才领人家去找座位。等他走回来了还告诉我说那头一段对话很动人,不该打扰大家的注意呢!”
“他现在在哪儿?我想问问他是不是要等着送我回去?”
“我就是替他来看看你卸妆了没有的。他和大宴什么的几个人在门口算今天的账呢!我去给你问问去。”她说着又走了。
等到她走了之后,范宽怡,把一个手指头压在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