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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你早有这么一点儿骨头,大余也就早改过来了。”
“少插嘴,你不是还没有挪步吗?”
“开步走!一步了!——两步了!——三步了!——妈呀!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九步,上帝!天!”他们走到了桥顶上。
“别喊了,谢谢你!我有一个决心了!”蔺燕梅脸上充满了希望说。
“我也有一个决心了。”小童也说。
“你瞎说什么?”
“慢慢告诉你。你的决心是不是跟牛角尖的那一位有点关系?”
“这样,你听着。”她伸出小手指头指了自己的心说:“从今天起,蔺燕梅要变一下,要长一根骨头。要自己判断是非,不盲从人,也不害怕不合理的批评。如果遇见叫我决心动摇的事,我就来这座桥这儿想一想。我在这儿第一次……”
“‘拿小童开了刀!’是不是?”小童接下去说:“‘而且成功了!’我倒不反对你这个说法。如果决心不够叫我来帮你的忙,来训你一通都可以。我宁愿看你变成一个暴君也不愿看你被养成为一个奴隶!”
“我是不会做暴君的,然而也谈不到奴隶,只要你可以不再用‘可怜’两个字来形容我就行了。从现在起,你要来公平裁判我。如果我又可怜了,你就告诉我!”
“我不告诉你。”
“不?”
“我干脆就骂你!到现在一个新钉子都没有碰呢,就又洩气,我看你是早晚害了自己,也害了人。”
“你心上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成?”她自己心上是不信这句话的。
“说不上来,其实你很成。比许多人都强。可是你就是不会打仗。你像是一个小孩子。一个聪明的小孩子。依了习惯来听大人的话,甚至去听比你不如的大人的话。也许是天性太柔和了?也许是你经验之中只遇见过应该听从的人,成了习惯。你可以听伍宝笙的话。可是你和大余是对手。不必一定听他的话。如果你觉得要改造他,你也可以那样做的。可是去年一年来,你没有这么做。我们谈论起来的时候就觉你不会想到有时候人是要去征服另一个人的。我们为你不平,我们却没有觉得你不成。只觉得上帝造你的时候少给你了一根强硬的骨头,于是你从来不想征服别人。这样你的许多美点,太多的美点,都成了使我们不平,生气的原因!我没有听见过一个人说你不成。你好好硬起骨头来!”他指了她方才自己指着的胸前地方:“你一定可以成功的。从新认识自己,也救回大余。你聪明,能干,敏捷,心眼儿好,有口才,你又好看!”
“你又好看!”这个硬朗的赞美!这一大串儿现成的,真挚的形容词。这毫无虚饰的说话!他这么畅快的谈论自己!当了自己的面!如数家珍!
蔺燕梅和他谈话,谈自己的心事,竟比和伍宝笙商议时还要觉得自然些。这个男孩子的说话是凭自己的意思,不考虑别人的晦涩的情感的。他就事论事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也是个男子,也可能因喜爱这些可珍的品质而恋爱这个人的。他又是有见到的地方必说出口,不似伍宝笙那样多为蔺燕梅的脆弱心灵犹豫一下,而用几句试探口风的话。也因此,蔺燕梅的真情感闪躲不开,也自己遮饰不了,便只有接受他那没遮拦的讨论。她又正需要这种讨论。
“我要救他?”她说:“把他改成一个平常的人?”
“这完全是大余的口气!”小童跺着脚斥责她:“他现在不是一个超人,他现在干脆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是救他免于成为疯子!他一定教你念过尼采了。凭了自己的高兴去解释尼采,像他在壁报上的那些文章一样!”
“我救得了他?”
“救不了也得救。简直是要去干涉他!至少在拒绝他干涉你时,顺便教育他!”
“是我的责任?你们这样觉得?反倒不是由他来教育我们?我干涉他,他欢迎吗?”
“看到什么事该做,就放手做去。这么说起来,我管得着你吗?你欢迎吗?”
“你知道我欢迎的。”她说。从她的口气听来,这末了一句倒是顶要紧的了。
“我的决心还没有告诉你呢!”他说:“今天九步才上了桥,多走了六步!下回非用六次两步上桥把它补过来不可!”
“气死我了!”蔺燕梅笑着说:“你又去钻牛角尖去了!我也来管管你吧!欢迎不欢迎?”
“都是要欢迎的。你看,大宴、朱石樵,伍宝笙,大余的话,我也都能听。”他说。他提起旅行包来。两个人并着走下桥去了。
他们沿堤走,在树荫下走,又穿过一座石牌坊。那石牌坊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洁白。下半截石柱上闪动着浓密的树影,又黑得像洒上去的大墨点子一样。这浓荫又从他们身上滚过,他们走出翠湖公园了。
他们既然把谈话的隔阂打开了,一路上便絮絮不断地谈下去。蔺燕梅说了不少她关切大余心理的地方,小童说:“所以啦!你一有了这种新思想,你马上看出从前所看不到的地方!你决不是看不到的,而是你不用咨议怀疑的态度。你对他的论调接受得太快!”
这些话对她都是有益的。所以当他们走到车站附近一家小咖啡店去吃东西时候,她的胃口不觉大大地增强了。
“一杯牛奶。”她没有思索地告诉侍役,因为她本来只想吃这一点点。
“先别问我。”小童说着便离开位子,随了侍役走到玻璃柜台前面,自己去挑。他一看点心样式不少。他各色都要两块,咖哩肉饺,夹心蛋糕、桃酥、椒盐火腿饼,蛋卷,已经一盘子了,这时候又有新做好的点心送出来了。侍役看他好像在采办一个茶会的食品似的,什么也都要尝一尝,就又送给他看,他见这许多又都是新鲜样儿的,就一样又挑两件,马来糕,萝卜糕,叉烧包子,脂油糖包子,香肠卷儿,蛋黄盒子。挑个没完。蔺燕梅奇怪起来,就过来问他。他说:“一个人每样一块。”才说完她不能跟自己吃得一样多,也就笑了。他问还有什么喝的。侍役说了许多,他都不满意,后来听见有八宝饭,他高兴了。就不要喝的改要一盘八宝饭。两个人才回到座位上去。东西慢慢都来齐了。小童顺手拈了吃,没有多大时候,被他把点心吃下一大半去。嘴里还嚼着呢,手里又去拈第二块了。蔺燕梅也吃了些点心,也被他把食欲引起来了。她看小童吃得太多,她问:“你没有吃午饭?”
“吃了。四碗,怎么样?”
“四碗!”旁边的侍役说。小童看他一眼。
“你还吃这许多?”
“点心同饭是装在两个肚子里的。”他毫不在意,认为当然地说。听见的人全大笑起来了。
“我还吃点什么呢?”蔺燕梅也把牛奶喝完了:“本来只想喝一杯牛奶的。怎么又吃了点心,反倒饿了?”
“我说这玩意儿是越吃越饿的吧!也来个八宝饭?”
“又太多了。”
“那么这样,吃一碗,五子稀饭?”
“也好。”她说:“还可以就了点心吃。”
“茶房。一碗五子稀饭!”小童说:“两碗吧,我也来一碗。”
“真好胃口!”茶房说着走了。
“所以啦,你瞧。”他对蔺燕梅说:“别人若是请我岂不是给我罪受?连茶房都不打算卖啦!”
他们两个又喝了五子稀饭。实在饱了。小童付了账,看找回的钱有个零头,他就拿了一个鸡肉包填在嘴里,其余的算小费。提了旅行包,送蔺燕梅去车站了。
他们到了,小范还没有来。蔺燕梅说:“我把票买了罢。省得叫小范花钱。”她把钱交给小童去替她买票。小童向票房洞里买票,回过身来对她说:“其实现在想一想,去不去呈贡无所谓了。”
蔺燕梅说:“买了票再说吧!”她心上也觉得小童的话有理,不过她不愿站在这儿说话。他们买好票,坐在长椅上等车。小童买了几个梨,连皮吃着。她也拿起一个用刀削着。
她又快乐地吃梨了。她不是什么罪人了。从小童的话里想到全校不会有半个人因为这回事非议她。她真没有去呈贡的必要。呈贡又是范宽湖,又是梁崇槐!
但是她又想到余孟勤恐怕下了公事房会来找她解释。她又想去呈贡了。因此她不知道该怎么见他。她又觉得还是先去一下呈贡才好。而且此刻她自卑的心理又好了些。她不觉得是在范宽湖手底下受支使而是一个光荣服务的人了。
这些事小童觉得都没有什么要紧,可以随便。正说着,范党怡来了,她忙得很。两手满满的东西。
“你吃梨!”她像叱责一个不听话的病人那样说:“小童,一定是你引他吃的!看吃坏了她罢!”
“吃不坏的!”她笑着把梨核儿丢了。
没有多久,车子挂好,他们便走到车上去,也不容蔺燕梅再有什么犹豫,虽然小范不停地宣传呈贡的风光并没有多大作用在内。
五点半,车开了。小童一个人回来。撒开了长腿,没有多少时间,他走回学校来了。
第十一章
滇越路的短程车宜于在心境闲暇时坐,也宜于在心境疲惫时坐。这个话并不是说那厚木板的红车厢及黑色坚硬的钢架在行走起来的时候所发出有节奏的音响能令人想起许多熟悉的曲调很可消磨时光,一任嘴角上挂了别人不懂的微笑不去整理。或是那简单重叠的辚辚声使人安息,又容易随了它沉沉睡去。而是那五花八门的竹筐子,木箱子,用扁担挑在脚踏板外的,用绳索系在窗架子上的,及各色各式妆束不同的边区民族男女,和他们多少种不同的竹烟管皆足赏心悦目。如果是个有心人,他更可听出多少不同的言语来。他若是闲暇,他有足够的事可注意。这些人又是忙碌的。早上他们送菜蔬进城来,送水果,鸡蛋,豆腐来,也送鲜花来。下午呢,谈着一日城里的生活,菜市,花市的行价,交换着警察的干扰与流氓,土棍敲诈收钱的经验。他们是带着笑说的,因为他们多半那么朴实驯良,何况这些都是日日年年经常见惯的事,而现在正当一日辛劳完了,回家的时候?他们又欢乐地彼此把当天在昆明所买的东西给大家看,也许是一点香烛纸马,也许是几包糖制的点心,洒其马之类,偶而也有人买了点衣服料子,即使是粗布,也足惊动所有邻坐的人了。是裁新衣服呢!这个年月添件新衣服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于是在那些赞叹和羡慕的眼光下,这老实的乡下人就难为情地低下他含笑的头了。如果更有热心人,接过这块布来,仔细地打量一下,抖一抖,那浆过了的新布就簌簌地发声,钻进了所有的人的耳朵。大家再夸奖这交易做得老到,价钱买得巧时,那买主便更不好意思,要含羞地拿回他的布来,说:“样事都涨了。哪个不是没得办法,没得衣裳穿了才去买布呢。”大家看他把布收好,就会谈起生活的艰辛又更起劲地吸起旱烟,水烟,卷烟来。一个疲惫的旅客就会在沉默中受了这些辛劳的好乡里人的感动,觉得人生之中没有劳碌,也就没有享乐,没有疲倦也就没有休息。看了看这些忙了一天的贩客、农夫,也就觉得没有什么生活是过不下去的。他会忽然自足,而随着变得快乐和有精神了。疲惫的心境很难为快乐和兴奋的遭遇所驱逐掉,倒是从恬静,安详,知足,而寻常的气氛里能得到休息。这种惬意的村民旅伴只有在短程车中多,像呈贡车,可保村车,宜良车。再远如阿迷车,就少了。第一因为长程车的行车时间不合适,它是快车又不停小站。第二,坐那么远的车程,上昆明来卖一点豆腐青菜也不上算。短程车是他们的天下。早上天一亮就进城的是有名的青菜车,菜贩们头一天的晚上就把菜挑到车上来过夜了,晚上回去的车上也可随处挂空篮子不必顾忌鸡粪或是草绳会污了哪位衣饰华丽旅客的新装。
学生们则爱和他们混在一起,买一包花生大家剥了吃,交换些谁也觉得新鲜的谈话。看了道旁村庄里大树荫下的土坯房舍,更会想到那里去做客。蔺燕梅她们上得就是下午的末班宜良车。宜良车,就是乡里人爱叫做明良车的。这车经常挂得长得很,它要负担城里同明良煤矿的运输,走起来也特别慢,上个小山也怪费气力的。
短程车上村民们另外二种好伴侣便是闲散不整的兵了,他们也都是农家子弟出身,好比是同胞兄弟穿着不同的衣裳而已。做了兵丁,性情就似乎豪放得多。坐在一起常常听得见大声的笑,他们又是一肚子多么狂妄的谈论呵!
兵丁之外,就是传教士了。他们的衣服最整齐,脸上也最多笑。云南是法国天主教的传教范围,天主教士们的衣饰,黑是黑,白是白的,夹杂在灰蓝色土布的乘客当中便如晴空上银灰色云中的老鸦,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