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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个男子在闻到心上爱慕的人也正爱慕他的消息时能不如遭狙击而摇摇欲倒哟!他岂能不忽地觉得此心有主而快乐欲狂!他岂能再说:“我未恋爱!”以保护那畏惧失恋的心!他岂能不觉得感激,又恐惧所闻或许不真!他岂能忍住不双膝跪倒,用最谦卑可怜的语气说他最不敢说的话!他的自卑心理爽然若失了,他可以不必再用假尊严来维持自己可悯的地位了。她不是也跪下了么,不是如臣仆,如婢妾,如小虫豸把她身心全当真地献给了他来替了他的假尊荣么!这种恩典,在一颗高贵的男子心上,有什么更能胜过!
那女孩儿私心珍藏的情意,紧闭在闺阁中决不容浅露的恋情,那只有花草,明镜、猫儿及知心女伴可得或闻的秘密,岂不百倍高贵于一个男人的!她们那些是多么纤细、清丽,和缠绵哟!这宇宙间最要受神灵呵护的珍宝,不是也泻在他跪着的这一片地上,而不吝惜地奉献给他了么!
蔺燕梅走后的这十三天当中,余孟勤如大病濒危,以后又如忽遇针砭,而药方太猛,几乎虚脱,再如昏迷复醒,最后如病痊下床,扶杖试步,虽不能行,“心向往之。”慢慢地他觉得逐渐痊可了。身在床上,心已出外登临纵目,快何如之!他的变化时时在前进,无法诉之笔墨。他不知道起首了多少次情书要给蔺燕梅,皆不待写完,心情又进一步了。
今天他见了小童,知道蔺燕梅回来了,却害羞起来,不敢多问。他一边剪贴新书落下的那句话,心上更不知有了多少呜咽,呢喃的好句子不可遗落了似的。他盼望小童自动说出些呈贡风光,小童竟未道及一字。而一直被圈在屋中的话题里,直到中午。
剪贴完了,金先生本来打算留他们大家午饭,可是余孟勤再也忍不住要去找蔺燕梅了,他于是提议他们几个男同学出去吃,由他再请客,单把冯新衔留下。等吃完饭再回来分派书,准备往各书店送,另外也帮忙包裹,题签,备冯新衔邮寄送人。他为什么不能把蔺燕梅也找来参加这个快乐的集会?有了蔺燕梅在场他便不怕同学们揶揄他,虽说女孩子们作了太太,或是将作太太,开起玩笑来有时比男人还要不堪,但是蔺燕梅如果在这里,至少可以令太显著的词句出不了口。即使大家向他俩进攻,他也高兴,因为他的心意到底是件陌生的事,不比说惯了情人的话那样容易出口,他简直需要别人在一边敲打。
他觉得他可以如此做,因为从乔倩垠那里,他已得到保证,蔺燕梅是死心塌地地爱了他。他此举不会唐突了她。这冯新衔与沈葭的喜讯所造成的空气,必会给蔺燕梅一个娇羞的联想,也必将助他轻易成事,如沈蒹的婚礼帮助了冯新衔一样。
他想着更高兴了。他觉得他虽说才往情爱方面想了不足两个星期。但是过去一年的光阴也可算是用在铺砌到她心上之路的工程上的。
他的心境比一个女孩子的更羞涩不安。他害怕抽丝,剥蕉似的受时间与恋情的蹂躏,他希望一下子便忏悔了,表达了、求恕了。然后马上就求恕了,定规了。他全不想事实上哪里有这么简单的感情变化?他自己也是迷惘了。
他提出几个人出去吃饭的话,金先生的小家庭要招呼他们吃饭也是困难,好在都是熟人,就由他们去。沈蒹笑着说: “要走快走罢。桌子留给我们收拾好了。”
他们四个笑了笑便出来了,小童顺手把书带走想到饭铺去快点看完。大宴推他一把,他俩便走在前头。大余同朱石樵在后面。走到圆通街,随便进了一家小炒饭铺,本地馆子。大余点菜,小童便坐下来接着再看书。一直到菜上了桌子,大余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问蔺燕梅,小童书快看完了。
这也真怪有趣的,全是作贼心虚,也不知道是害的哪一门子的怕。小童今天才从呈贡回来,当然可以闲闲问起此行情况。他偏要挑一句特别得体的话开始,先问那边的收容所罢?早上已知道将结束了,并且离题也太远。问问范宽湖同梁崇槐的事罢,又太不像自己说话的作风了。他全不记得方才自己想简捷取之之打算。
小童看见菜上桌了,着急把书成篇翻过,伸了个腰,抬起头来向桌子上张了一张,抓过碗筷,纸片来,两眼仍看着书上最后一页,手中擦净吃饭家伙上的水,便把书一卷放进口袋,一下碰到了牙刷,想起早上脸也未洗,却不敢张声,眉头一蹙,抢忙吃饭。
猛不防大余猝然问道:“蔺燕梅现在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一个问题之前会有几许踯躅,倒都吃了一惊。大余倒如释重负,脸上堆笑。小童先吓了一跳,几乎一口咬下碗边来,他托了下巴,抬起头来,看了大余是笑着问的,弄得莫明其妙。他说:“在平政街天主堂里。”
这回答把大宴、朱石樵更闹得糊涂了。
让大余说一句柔和声口的话那是比什么都难,他说:“她在那儿干什么?”
小童说:“她的阿姨是位女修道士,她去找她去了。”
大宴说:“平政街就在这儿,这怎么倒从来没有说过?”
小童两眼看了桌上,不敢抬头,说:“她这次去呈贡时在车上才碰见的,是多少年没见过的。”
“那么她阿姨也去呈贡有事?”大余说:“她去呈贡乘的是晚车,修女也在晚上出门?”
“她本来是在宜良天主堂的。”小童说:“这个你们不知道,我也是到了呈贡才知道,才知道她是在那儿办学校。”
“那么蔺燕梅怎么不到宜良去找她,会到平政街去?她阿姨也是两头儿跑?”
小童并未想瞒,但是不知如何说才好,只有拖延,偏偏他又一向没有这本事。他说:“我们昨天是去宜良找的,谁知道当初光知道人家在那儿办学校,没想到又调上昆明了。”
“你们昨天去的,那么是今天早车从宜良回来了?”大余说。
“是早车。”
“早车五点钟开。你们住在天主堂?”大余问:“你们几个人?”这话再接着问下去,就要到了不容易回答的地方了。小童便决定争取主动。
他把碗筷一放,看了看他们三个。然后拍了拍口袋中的书说:“这本书里的用意,你们赞成不赞成?”
“这是什么意恩?”朱石樵知道小童说的并不是一句闲话,他爱关心一切这书上的话的,便插口来问,表示他们都是赞成这书中意思的人。
“好!”小童说:“在这书里,我们告诉人家说:人生是一件有机体,是如一株植物从种子长大的。到人死时,必与种子不同而是一株大树之类。而种子中的一切基因,实在控制,范围了长大的形体。那么我们是不是必需承认种子中的一切附在染色体上的基因,无论好与不好,不是本人之最,亦非本人力量可左右的?
“这是我们在书中的第一个意思,我给下了个注解。然而我们主要的意思并不在这里。我们如果到此为止,不再前进,人世间一切努力,教养皆成为无谓的事,只有任凭种子优劣,随它发生,长成,枯萎。成了宿命论了。
“所以我们侧重在种子已定之后的一个阶段的两方面。一个是社会环境,一个是教育,我们要在尽可能范围之内,发挥一个生命最大的光芒。如同一个园丁要除莠草,施肥料,遮霜雪,摘虫害,来培植这棵花木。
“这其实是我们生物学里,遗传一部份中的一个说法。不过比喻在人生方面很可鼓励人向上就是了。冯新衔用来写小说,令看的人从故事中感到勇于改过之价值,新生命之可贵,及生活的颠簸中原有苦乐的两方面。于是灰心的人可以再鼓舞起来,站在高处的人要向挣扎的人援手,天赋低微的人也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地过他一生。
“这比如上帝在人才生下世时,每人发了一张纸,大小不同,优劣不同,却要人人尽本领去画他最好的画。又如人生的嗓音润糙不同,却谁也要在意尽心地唱完他人生之歌。这以上说的对不对?”
“对!”大宴看了他说。大宴心中想这个小童现在真不知道比从前初试发议论时进步多少了。朱石樵想起小童从前说伍宝笙三不朽时犹如牙牙学语的小儿,幼稚而不牢靠,现在已在搜索自己的思想方法了。
“所以!”小童一气直逼本题:“如果我们是真相信我们所说的话,我们便要同情天质差池的人,如果我们是真诚说的这些话,我们便要原谅人生中一切的过失,要永远扶助别人,鼓励自己向上,直到屠夫放刀,奸枭临死悔过。我们要像修道士那样与‘原罪’挣扎。我们尊敬一个改过的人要不下于一个天生无过的人。我们看了疮疤不得皱眉。它比光洁的皮肤还多一段可令人敬重的历史。
“现在,大余,你同意不同意在你那激越的想法之中加入这一点引申的意思?人固然不该有过错,而过错与过错之间,颇有不同。如果是种子中带来的弱点当然可原谅,如果是生长过程中不可免的事,或是灌溉,浇护之中不小心的事,你是不是也不得把它一切美点抹去,高唱完美,至善的高调,而抛弃了援助的责任,同慈悲心?
“你们承认不承认冯新衔特别在小说里注重说明了大澈悟便生出大慈悲?而不是苛刻?这个人,你们看,经过了多少引诱,失败,犯尽了几乎一切不可恕的过错,而临死时是不是仍如同天使一样光耀,圣洁可以进天堂?他是始终未放弃努力向上呀!只此一点,是不是就该令人同情,原恕?
“不光是原恕而已,他要自知自己未遇如此大引诱,大难题,是幸运。如果遇上,他未必比得上书中人。他该肃敬自反!”
这时,饭桌上已没有一个人在吃饭了。他接着说:“我们写小说尚且如此,我们用来看实际的人更该存心怜悯。我们同学朋友之间要小心批评。
“我们希望求得十全十美的偶像,我们更珍惜白壁一瑕,因为这才更令人心痛,要想念它其余的优点要来争取我们的同情!它的全体更是我们说教的至例。现在我们就有这么一个例子:
“这白璧是太美了,又太为我们珍视了,于是,虽然有这么一点点儿碰损,也会叫我们看得有车轮大!这一点点碰损如果在旁处也许我们连注意也注意不到,不过到了这里,我们就会只看此一处忘了其余它的光泽。如果苛求惯了也许不免要说它令人失望,而责备它。事实上,请想一想,它自己岂不伤心得更厉害?它不是自己的错,我想了一早上,我慢慢觉得出来,它此刻所需要的岂是责备!它应该得到安慰同鼓励,免得心灰过甚,走到宁可玉碎的路上去。”
他说到这里,便要求大家放松太紧张的神色,听他述说蔺燕梅的不幸,这朵在校园中长大,如大家共爱的花如何会现出凋落,遭遇了不愿遭遇的事情之经过。他说:“她到学校来的时候,我们几个人见到的。她慢慢茂盛起来时是我们自觉有扶助爱护之功的。她在第一次春季晚会中唱歌述说三愿时,我们都默许的。她今天出了事我们可以心安而觉无过么?我们想她家在万里重洋之外,我们对得起送她来此入学的父母么?她今天伤心成这样,我们对得起她么?事情虽说不大,可是她似乎心已碎了。她一向是多么努力珍护自己!她自律的规条太高。好比那白璧,才显得这不幸事件在她心上之严重。”
这感觉恐怕不是小童此刻独自有的。也不是乔倩垠,凌希慧她们女同学凭了蔺燕梅素日行径看出来的。这几乎是人人感觉得到的。听的三个人都黯然了。他们不但无从想起责备的话,他们一面诧异这事如何可能,一面虑及蔺燕梅这个也是性子走极端的人如何排遣。他们只有忧,没有怒。
余孟勤这下子受了太猛烈的打击,他想了十几天的心事,忽然又来了个更严重的考验。那路警的一句话!她岂不是又如撞了车一样,为学校,同学作了丢人的事么?她去到呈贡,不又是自己这园丁的过失么?
他怎么单单看到蔺燕梅一个人的过错,而不想范宽湖呢?岂不是因为在范宽湖身上早已疮痍满目,添上个疤不算回事,而在蔺燕梅一个完人身上便不同么?
为什么范宽湖这方面素来不为人指摘,反而常听夸奖他许多别的才能?岂不是人们通常爱在于枝上寻新叶,珍珠上找斑瑕么!
这个消息对他说实在令他太震动。他确不容易接受。当然,这些日子以来,他一遍又一遍的校看冯新衔的小说稿,不觉很变和缓,加以日夜思量蔺燕梅去呈贡的事自怨自艾,也都对他有益,使他不那么苛刻。但是也止于是不那么苛刻而已。现在这个问题来得太直接,太料不及,太切肤具体,太份量重了。
他又不能完全明白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原由。他怎么能明白呢!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