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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宝笙听了,她就笑了,她一笑那整齐的小白牙齿便一闪。面对着这么个人,视了这一带小山,花圃便令谁看了也快乐。她说:“我的老姐姐!你要是诚心夸奖我你就别在临了时又给我一个刺儿!人家是自自然然地这么待你,让你说得一肚子经济似的!”
史宣文掠了一下这个伍宝笙的头发说:“瞧你还是这么懒得多别上几个卡子的!你真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一样儿的生活,一样儿的工作,本本份份儿地,你的样儿就像是画定了的画儿,永远这个标致劲儿。”
伍宝笙听见就气了。她便作娇,站住不走,说:“这个人今天有点疯了。去了一年重庆,学了些野话儿回来呕我!”
史宣文更妙,她早知道会生气,偏不求饶,她说:“你再骂我,我爱看这份儿神气,我要是能想得出更好的话儿,我还要说呢!亏来是我在这儿,要是换了个男同学,不怕他瘫在地上!”
“哎哟!你真是要死了!叫人都替你脸红。”伍宝笙看了她那顽皮涎脸的样子,又是气,又忍不住笑,她眉尖都皱了起来,瞅着她。
“算了!”史宣文若无其事地便收科:“我是过过瘾。一年多没看见你这神气了。还不是叫你摆弄了我一上午,才想起你这份儿惹人疼的心眼儿,身份儿来。……”
“好姐姐!我求求你,能完就完了啵!”伍宝笙说不过她,只有软求。
“咱们好好儿地走路。”史宣文说:“你想想,到了今天,你能在她面前做小姑娘,撒娇儿的,除了我,哪儿还有第二个!再说你的老姐姐想温习温习这个神气,你能说不叫她快活一下子?”
“谢谢你!够了,够了!”伍宝笙说:“又改成这种老气横秋的声口了,真叫人怕你这张能说的嘴!幸亏是在野地里,若是叫人听了去,成了什么意思?”
“成了什么意思?”史宣文知道这个五年前一同进大学的伍宝笙还是那样跟她无隔阂,相亲爱,她也就不觉挽了她的手臂,缓缓地傍了她走,像是情人似的。一边又用眼梢儿打量着她神气,揣摸着她的心意儿,用话来撩她。她说:“你要是不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道这些说着玩儿的话有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倒像是起了个话头儿,说了个引子,底下呢,再说出来就不致于讨你嫌了。底下该说细话儿,比如:这么个人品儿,一年不见,不知道有了主儿没有?我倒想给她提个人儿,谁知道她自己有了意思没有呢?没的一场好意碰她一鼻子灰!管她呢,已经提起了个头儿,就得厚着脸皮儿说下去!谁叫她长的这个模样儿连我看了都爱!她用着了我的时候不来多嘴,也对不起这些年交情。对,这个老姐姐今天是非说不行了。”
伍宝笙早听出她越说越上来了。她就由着她说,却早偷出那只手来,拧她挽住自己的这只手臂。史宣文觉得了,便装做不知道,咬紧牙,越拧越说,伍室里就越说越拧。史宣文哪里在乎她。两个人一着急,不觉脚底下都走快了。
说到这里,伍宝笙都快气死了,她倒索性松了手。大大方方地说:“说罢,说罢!我着急得很呢!说,你想提个什么人?”
史宣文如果存心开她的玩笑,岂有不防备她这么一着的道理?她便把头一偏,看了她:“谁知道这孩子是真心呢?还是假意呢!是假罢,白叫她哄了人家好名字去!是真心呢,如果不说,又平白招惹了这边一场。人家女孩儿身份焉有追着来问的道理!那岂不要委曲可怜了她!倒叫我这个作中间人的为难了!”
她们已经走上了公路,来往同学多起来了。伍宝笙就说:“好了,你也欺负得我够了。留着点以后慢慢气我用罢。让你搅了这一场,我饿了起来,你怎么请我吃一顿好饭?”
“哟!”史宣文说:“才说她会揣摸人心意,招呼人,这就顺手敲了竹杠了!罢,罢!老姐姐从重庆来,还有点盘缠钱剩下,请请这小妹妹罢。”
伍宝笙听了便笑一笑,怪得意地,不说话。两个人回到伍宝笙屋里,梳洗一下,伍宝笙不想换衣服,只把褶儿拉拉平,拂去了两人鞋上的土,就又出来。一路走进城墙缺口,往城中心走。
“咱们还到昨天吃过的东月楼去,”史宣文说:“那里酱鸡腿好吃,昨天是客,不好意思再要,今天咱们姐儿俩尽个兴!”
“别说得人馋了!要走快走!越是人家说饿呢,越能想出话来说!”伍宝笙说着便挽了她走。
“我可不是正想着问你呢!”史宣文被她拖了个跄踉:“只听过有人生气气跑了的。像你这个越气越饿的倒没见过!我看我在山上说的话,有点眉目!要不怎么瞅着你笑得那么好,兴致也高了!真是的!这些女孩子们再休想有心事瞒人,什么都从眼珠儿里告诉人了!偏偏这一位连肚子都不争气!不怕你不说,日子长了,还怕我看不出来!”
真是,史宣文岂是怕人多了,便不开玩笑的?现在是在大街上了呢,弄得伍宝笙那股神情,引逗得街上走路的人都停下来看她!她们一路说着便去东月楼吃了饭。姐儿俩个又到光华街水果市上买了些梨,拿着梨顺步走下去,转上武成路,出了小西门,想顺了环城公路走回去。史宣文看见小西门外篆塘一带停着许多马车,她就站下来看,说:“这些马车去年我走时还没有呢,怎么就这么多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昆明添了人又加上警报多,人家全疏散到城外这一带去了,来来回回,都用得着他。”伍宝笙说。
赶马车的看见她俩站住,就一哄围上来兜生意,她俩个弄得抽身不得。史宣文说:“要不就这么着,你下午也玩玩算了。累了一大早的!咱俩去大观楼坐坐?”
“也好。”伍宝笙也觉得有这么一天轻松一下,竟是多久未有的事。“我也没坐过这些汽车轮子的小马车呢!”说着两个人捡了一辆干净的坐上,这才如出重围,冲了一条路出来。
快到大观楼时,便看见村庄中那些难侨同疏散的人家了。他们的服饰显然不是属于这农村的,可是他们正是住在那里。在门口喂鸡,河畔洗衣服。
伍宝笙指着给史宣文看了说:“看看他们现在居家过日子的情形,心上好过得多了。这场战事打得真是凶恶,他们来的时候个个儿全有病。我不知道给他们多少人验过血,十个有九个害恶性疟疾。他们算是熬到了昆明的,路上还不晓得倒着多少呢!”
“哎呀!”史宣文叹口气喊着说:“你看了这情形好过些了?我正奇怪呢!原来你们在这里看过更可怕的!我方才想如果叫重庆的人也来看看,才好教他们想着是在战时呢!只现在这情形看他们离乡背井的,已经够叫人难过了。”
说着两个人沉默下来。等了一会儿史宣文问:“可是我想起来,快放暑假那一阵是不是昆明乱得很?我们在重庆都看见坐飞机逃难来了的人,街上漂亮的小汽车也忽然多起来了,满城接着喇叭飞跑,全是‘国滇’字样。”
“所以我们这儿才清静两天了呢!”伍宝笙叹一口气说:“我们这个拉丁区到底是不同的,以不变应万变。从前,其实又才多久!城里暴发户似地繁华了起来,开了一街不三不四的小西餐馆时,我们吃我们的米线大王,现在仰光客都哭丧着脸了,我们还是吃我们的米线大王。你知道,当初那些小汽车也不大开过翠湖玉龙堆这一边来的。所以我们倒也没大觉得昆明是不是真乱了一阵子。左不是另外一帮人的事,我倒希望他们多跑几个,腾出房子给华侨住。我们一暑假和他们在一起,感情太接近了。”
“你这一说我倒又想起来了,”史宣文说:“你那两个弟弟和桑荫宅从军到缅甸去的,有了消息没有?”
“他们许多日子没有信了。”伍宝笙说:“可是最近听说好一点,他们的总部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不过在哪里,不能宣布,也许就是没有信的原因了。我心上一直觉得他们不会有恶运,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觉得年青,又心眼儿好,活活泼泼地,令人想不起有什么不幸会到他们头上似的。说到这里,更有一件痛快事,就在你来的前两天才知道。你记得凌希慧的叔父曾替她定亲那件事罢。凌希慧躲到缅甸作随军记者去了,这次撤退回来,叔父原谅了她,许她不再提这件事,近来微微听见说那位几乎把她娶到手的先生,大大地在这次战事里赔了本。似乎是他在太平洋战事初起,新加坡吃紧的时候,一眼看定了有利可图,东西拼凑,加上自己所有,下一孤注去了一趟仰光,想赚它一笔大钱。没想到战局大变,他的车子当然派做军用。他的货也就进不来了。一倒竟倒到底,起先还瞒着,现在渐渐瞒不住了。他们仿佛是命运之神掷着玩儿的骰子,在个盘子里滴溜溜地转,又仿佛是文人笔下的配角,随手起用,随手放倒。这变化之奇突,简直可怕。他们这种作了一场春梦的人,此刻昆明市里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他们起来得也太快,倒得也真彻底。你不见这两天小报上净跟他们开玩笑么?昨天还在大酒楼连夜请客呢,回家去,桌上一封急电,他就是个大债务人,要下乡躲债去了。过几天再见他时,口袋中连买一包香烟的钱也没有了。”
“对了,那个宋捷军怎么样了?”史宣文打断了她的话头。
“宋捷军据说也完了。”伍宝笙说。“他娶了个缅甸太太你听说罢?”
“我怎么不知道!瞧你这记性儿!”
“跟人跑了!”她也笑了,便接着说:“这个你没想到罢!当初谁也没想到。还仿佛听说他俩怪不错的。谁知道一逃难,把那位太太从前的一个情人给冲了来,就像涨潮时顺水飘来那样,两个人一见面,没几天,便把她带走了。她到底过不惯中国生活,并且她始终不学中国话。”
“那么,宋捷军呢?”史宣文听了热闹,偏了身子坐过来问。
“宋捷军也妙。他连找都不找。他的生意做得反还稳当。也是运气好,趁势收摊,虽说不多,到底剩了点钱,跟着就带了他的那个小喽罗,邝晋元坐飞机到重庆去混事情去了。你说的昆明逃难容里,还该算上他们一份儿呢!这家伙将来还不知道要做出些什么事来!冯新衔,余孟勤还常接他信。余孟勤不大理他,我还劝过,说开除离校的同学的教育责任我们再不管,他们更危险于在校中不好好念书了,听说最近他也给他写信了。”
“那么宋捷军运气比那一位倒好得多了。人财到底不曾两空。”史宣文笑笑说:“还给他剩了一样儿!”
“学校里可不就是这么说吗!”伍宝笙说:“他们做生意还不是跟赌博一样?所以小童他们说他是情场失意了,赌场才保住了本。不过像他这样好运气的所谓新兴商人——这是朱石樵给起的名字,是绝无仅有的了。他们多半是顾前不顾后的,又是光看枝叶儿大,地底下是没有根基的,就和他们买卖的门面
一样,木条子钉一钉,涂了洋灰,划上线充石头,门口汽车多跑两趟就震得一片片儿地往下掉。这时看出凌希慧她们家那种老字号的根底了。人家当初也没赚份外的钱,依旧是老规矩,作批发生意。此刻一丝儿也没撼动他的!那位先生若娶了凌希慧去,说不定倒救了他一命呢!”
“那也不一定。”史宣文说:“也许把凌家本钱一块儿给送进去了呢!你也别说得高兴了,就不讲道理。新兴商人也有真在这一下子捞着了大鱼的。凌家铺子以后货物来源断了,生意岂不是也不免冷落?”
伍宝笙想想自己那份打抱不平的腔调也笑了。说着这三里多路的大观路早已走完。她们便在大观楼石牌坊前下了马车。
她俩顺了牌坊底下的大路一直走进去到了湖畔,便坐在大观楼前栏杆上看湖里来往的帆船。史宣文忽然笑了起来,对伍宝笙说:“你说可笑么,在重庆有一回几个同事,也都是助教讲师之类在一起闲谈,谈到楹联,对子,就有那么一位先生冲着我说:‘史小姐,你从昆明来,昆明大观楼那李冉翁的长联,当然见过啦,你听我背背看。’于是也不等我说话,自己就:‘五百里滇池……’背下去了。在下联一起首就错了几个字。后几句上,看他简直敲头磕脑地受罪。好容易挨完了,还自己说难得。弄得我倒不好改他了。你说我当时难办不难办!”两个人笑着转过身来看楹联。
“当然啦,这不是逞能逞到背诗的祖宗这儿来了!”伍宝笙看了一会儿又笑着说:“到底可怜你一个出门在外的,这个本事没有人知道。话又说回来了。你到底喜欢那边不喜欢?看你信上一阵说好,一阵说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