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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拽下了丹陛。
阁中众臣背脊发冷,官家强忍怒意在鸦雀无声的房中来回踱步,忽一回头,瞥到了站在门外的九郎。
冯勉连忙弓腰道:“圣上,九殿下已在阁外等候多时。”
官家经此变故已然没了议政的心思,心灰意冷屏退了众臣,独自回到了几案之后。九郎待等众人离去,才拖着麻木的右腿进了阁子。
官家本是凤眼长眉的好面相,但先前的争执使他脸上犹带愠怒,看着九郎颇为吃力地行跪礼,眉头不禁又是一皱。
“何时回来的?”官家虽是问着他,眼神却落在别处。九郎答道:“一早入了大内,先去拜见了嬢嬢,随后便来拜见爹爹。”
官家应了一声,因问道:“你与太后说了什么?”
他将之前的言谈简述一遍,官家脸容含霜:“我原想派人去接应能更快一些,却不料竟出了此等事端。”
九郎道:“除了被放走的那名劫匪外,其余涉事之人都关在邢州大牢。服毒自尽的那些人的尸首也保存在邢州义庄,因臣做不得主,还请爹爹再指派官员详加审问。”
官家颔首,并未立即宣召其他官员入阁听命,倒是问及太后得知此事后有无其他问话。九郎摇头:“嬢嬢被臣气到了,后来就咳嗽起来,臣只得退出了宝慈宫。”
官家靠着椅背,用审度的眼光看着他:“你可知我当初为何将端王换下,让你去了邢州?”
“因大理寺有重案急呈,审问时必须要有皇子在旁督查,爹爹便只能让臣代替五哥去邢州一趟。”他低头回答。
官家冷哂一声,缓缓道:“你嬢嬢在病前多次要我给你封王,我倒不是不情愿。但先前其他皇子开府封王前,都是参议了朝政,或是去地方上任了重职再回转。我体恤你素有腿疾,便想借着这次机会让你一尽孝心二显得力,之后给你个封号也不算敷衍。算来你被封广宁郡王至今已有十二年之余,除了太后为你说过几次之外,你自己倒像是丝毫不将开府封王的事放在心上。”
“多谢爹爹挂念,臣深知资质有限,能有个广宁郡王的封号已是足够。丹参之事,臣办得不够妥帖,定当反省。”他不卑不亢,可在皇帝看来,这个儿子却太过温文,在恭敬之中更含了深深的疏远。
尤其那双眼睛,垂着眼睫时都含着莫名的清高,微微一挑,又藏着坚冷的针。
——与故去的吴皇后当真相像!
官家一想到此,心情就大为不悦。草草问了一些事务,便唤来内侍准备摆驾离开。九郎却道:“臣这次去邢州,听闻乡间百姓为赋税所苦,甚至要卖掉儿女来抵债,爹爹可有耳闻?”
官家走过他身边,冷冷道:“自然知晓,那些臣子却还对新政施行百般推阻,当真是冥顽不灵。”九郎还待说,官家已到了门口,回头道:“你并未参政,这些事不需多考量。”他顿了顿,又道,“朕怎觉得你今日行动更为不便了?”
九郎本想起身,听得官家这样问了,便依旧跪在门内道:“天寒之时向来如此,过后就会好的,谢爹爹关怀。”
官家就如没听到一般,跨出门槛后才沉声道:“以后若是走得艰难,就不必过来。此处官员每日来往,你言行举止尽在他人眼中,没得失了风仪,也有损皇家颜面。”
九郎眉睫寂静,未曾及时回话。冯勉担忧地朝他望去,官家却没有丝毫等待之意,顾自大袖飒沓地步下丹陛。
“臣遵旨。”过了片刻,九郎才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而此时,官家已在内侍的搀扶下踏上銮驾,金银伞盖坠着重重流苏,繁复龙袍裳裾生辉,但留在九郎眼中的,只有一个不甚清晰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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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背影其实已是最为常见的景象,九郎在很小的时候就想过,为何自己的爹爹总是如何繁忙,忙到自己想要见他一面,都得等上十几天甚至更久。
他亦曾问过近侍,那高高宫墙之外,天地究竟有多广大。外面是否也有一株株顾自开花顾自凋谢的梅树?是否也会有近百条倏忽聚拢又瞬间散去的红鲤?又或者,是否也有这一道道与天相连的赭红高墙,如同一个巨大的茧,将所有人圈在其中?
许多事情他只能耳闻,即便偶然得知外面的情景,也是支离破碎。他的生母吴皇后乃是江南转运使的掌上明珠,更是潘太后嫡亲的外甥女,本就出身尊贵,加之婚后多年才诞下这唯一的儿子,更是视为珍宝。他就好似被千万双手捧在青云里的无瑕碧玉,也是皇后心头万分笃定,众人眼中无可取代的未来东宫太子。
说来好笑,那时候的他真正是烈火烹油、春花着锦。这大内上万人之中,无一人见了他不百般示好千般温柔,唯恐他哭了恼了,招来皇后苛刻责罚。就连其他嫔妃的皇子皇女,看到他也只能躬身微笑,只要他说一句“喜欢”,别人的稀奇玩物便会到了他手中。
那时他还小,成日在乳母与母后跟前玩闹。只是爹爹却很少出现在面前,即便是到了坤宁宫,也不爱说话,偶尔抱一抱他,很快就会放下。
那为数不多的轻轻抱起,在他后来遭遇变故,一落千丈的岁月里,便如静静沉下水底的珠粒,闪着洁白的浮光,让他不忍触摸,生怕惊碎了记忆。
远离大内,孤独度日的那段时光中,他看了许多史书。前代、再前代,都有太子被废,甚至最终被生父生母所杀的史实。那些与他命运相似的人,也曾华彩非凡春风得意,最终却潦草收场甚或于身首异处。千百年来,帝皇家不过为权为名,骨肉亲情仅为点缀,谁能当得了真?于是,合上书册的时候,他会望着窗外的梅枝,心道:原来我还不是最为可怜的人。
怀着这样的慰藉,体会着云泥差别,从万人之上的未来储君到平凡不过的广宁郡王。官家至今也未曾确立太子,他的各个兄弟各自使劲,唯独他这个曾经只差一步之遥就能荣封太子的人,如今却成了大内里最尴尬的一员。
——这一跤,跌得当真狠。
可又能怪谁?谁都怪不得。只当是做了一场梦,好在梦醒时,他只不过七岁有余。他向来会宽解自己,即便是直至十一岁才重又被接回汴梁,面对太后的哭泣,他只是抬起手,替她拭去泪水,轻声道:“嬢嬢,阿容回来了,你再不用为我担心。”
生而姓赵,太后亲自赐名为令嘉,盼的是他一世嘉仪。可惜,却是让她失望了。
*****
鞭炮声中新春已至,乾祐四年的头几天又是大雪来袭,乱舞纷飞后,倒是晴空无云的好天气。官道的积雪为来往频繁的车马所碾碎,渐渐失去了纯白,一脚踩上去,咯吱作响,一不小心就弄湿了鞋面。
化雪的时候格外阴冷,双澄坐在缓缓行驶的牛车后,穿着短靴的脚儿悬在半空晃啊晃,直起腰身,抬眼便望到了金辉烁烁的太阳。
九郎走后,她曾向驿馆的人打听过这少年究竟是何等人物,但那些人不知为何都言辞含糊,似是有意不说给她听。她自觉无趣,再加上自己本是众人眼中的劫匪,虽然九郎不追究,可终是尴尬。故此她只在驿馆待了两三天,便撑着他留下的拐杖悄悄离去。
她时常分不清东南西北,离开邢州后又行动艰难,好不容易才找到愿意带她入京的好心商贩,便乘着牛车上了路。本以为邢州已算是大城,但眼看着这官道上络绎不绝的车马皆是华贵非凡,才知自己原来见识太浅。商贩看她一路充满好奇,因笑道:“娘子要是进了东京,才算真正开了眼。那些吃的玩的,只怕是咱们几辈子都不够看。”
“当真?”双澄不由欣悦,可一想到自己先前犯下的事情,又掩起遮风的面纱,恹恹低下了头。
在她手边有个厚厚包裹,另有一物,狭而细长,用粗布扎起,静静背在肩后。商贩见她始终带着这东西,忍不住问起里面究竟是何物。双澄赧然,不肯细说,只说是要去汴梁还给某人。
“东京可大得惊人,你记得清楚那人住在哪里?”商贩善意提醒。
双澄听牛车吱吱嘎嘎作响,一时间有些晃神,轻声道:“他……说过大致的方位,我多找找,总能遇到他。”
☆、第十一章 宣德楼前雪未融
? 黄昏时分,这一辆牛车载着双澄与满箱货物来到了汴梁最北端。
偌大城上镌着“封丘门”三字,清水似的砖垒成通天城墙,身披甲胄的卫兵在寒风中站成铁塑,两排明灯悬在城楼之上,将昏黄的暮色映出华光。一大群商队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双澄背着重重行李,被喧嚣商队挤着挤着就入了城。
那商贩忙着要去送货,双澄便与之道别。站在城门下抬头望去,但见一条青石大道直贯南北,两旁立有半人高的朱漆护栏,也不知尽头究竟在何处。另有若干街道四通八达,行人车马熙熙攘攘,满街灯笼高照,笑语不绝。
双澄置身于这般繁华景象,震愕惊喜忐忑之情萦绕心头,竟一时不知自己该往何方。
想到商贩先前所言,她记起自己所在之处才只是汴梁外城,而官宦贵戚府邸尽建在内城。眼见天色渐暗,她便想先找个落脚之处,向道边小贩打听之下,才知此地离内城还有许多距离。
“这皇都外城就有十二城门,内城略小些,也有八扇城门。看娘子不像是富贵出身,只怕进了内城也住不起那些好客栈……”皇都里的寻常小贩都能一眼看出她必定来自偏远之地,便在她面前故作高深。双澄本就是初次来到如此繁盛的地方,被他大说特说一通,更是如坠云里。打探了大致路线后,便匆忙而去。
一路前行,数不尽道路纵横,望不断屋舍相连。她背着重物疾行许久,果然望见远处又有巍巍城楼伫立,问了路人,才知那便是内城北门景龙门。
“那宣德门又在哪里?”她想着若是不远,便索性先找到九郎再寻客栈。那路人觑着眼打量她几下,见她穿着寒酸,便道:“小娘子,你打听宣德门有什么用?进又进不得,瞧你这打扮,就算靠近了也要被盘问!”
她愕然,因之前误信了田二险些被害,自从九郎离开后,她便谨慎言行,不敢轻信陌生人。故此这一路来,只是打听汴梁位置,却也未曾细问过宣德门究竟是何等样的地方。
“为什么进不得?是不是那里面住的都是达官贵人?”
那路人连连摇头:“岂止是达官贵人?你难道不晓得平民百姓都住在外城,内城里的都是有钱人家,可内城之中更有皇城!宣德门就是皇城大内的南正门,寻常人哪能进得去!”
双澄不知如何是好,路人已顾自离去,剩她一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望着远处的巍峨城楼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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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拖曳,华灯初上,夜色中的汴梁城浮弥着笙歌笑语。因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双澄背着重重的行囊在大街小巷踟蹰往返,只为寻得便宜的客栈落脚。
明日便是上元节,街上人人衣着光鲜。她依旧穿着肩头打了补丁的青色夹袄,在这就连空气都晕着馨香的皇城之中,渺小得如一叶草芥。
虽已入夜,汴梁城却没有宵禁。街道边商铺林立,绯红橘黄灯球花团锦簇,远处更有笑声喧天,她知道那便是商贩曾提起的“瓦子”。据说瓦子中有各色杂耍戏曲,进了里面便不想出来。可她无心亦无钱,只拖着疲惫的身子在繁华中穿行,握着包裹的手很快被冻得发红。
临近深夜时分,才在外城南薰门附近找到一家便宜的客栈。但她又不能与男人们挤在通铺,无奈之下,老板便让她在柴房住上一宿,算上一半的房钱。
柴房里没有灯火,她窝在草堆边取暖。打开那个沉重的包裹,里面就是当初九郎掷给她的毡毯。想要拿出盖着,可望望身下的泥地,却又默默收回了手。
——若是能找到他,不知他还会不会要这条被她盖过的毡毯?
本以为找到九郎并非难事,等将毡毯与拐杖还与他之后,自己再想办法打探父亲下落,可而今……
她垂着头,进汴梁前的激动之心变得有些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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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双澄付掉房钱后已只剩十几文,顾不得多想以后生计,背起行囊又匆匆忙忙赶往内城。饶是雪后清寒,街道上又已开始了早市,她为了省钱,连两文钱一枚的胡饼都舍不得买,就这样饿着肚子进了内城南边的朱雀门。
内城建筑果然更为雄伟堂皇,晨曦之下乌瓦融金,朱窗精巧。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悬挂着华灯,大红穗子在微风中轻拂。比起喧闹沸腾的外城,此处更好似瑶台琼楼,就连街上过客亦多数风度不凡,时有高抬大轿肃穆而过。
正中间的还是那条青石宽阔大道,昨夜她已从客栈老板那里得知,这便是汴梁御街。虽则现在可供常人行走,但官家与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