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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处,吴峰低下头去,堂内鸦雀无声。停了片刻,吴峰又抬起头来,说道:“她的出现。于小生犹如天仙下凡一般。月光下只见她丝巾罗裙,白如霜雪,似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说不尽的齐整。走近她再一细瞧,却见她云鬓间愁容满面,峨眉下泪挂两行。此情此景,铭刻我心,至今仍历历在目!”说罢双手掩面。略停,又说道:
“小生情不自禁,口中‘仙子’忙叫几声。她一听却吓得急退莲步,低声说道:‘相公休要高声说话,只恐属垣有耳,我心中实在害怕!’小生双膝跪地为誓,以换取一颗信赖之心。她裹紧衣裙,小声说道:‘我叫白兰,现为别人笼中之鸟,今夜私自飞出,若被知晓,我命休矣!现在我须立即归去,请千万不要对他人说起今夜之事,改日再来会你,相商逃脱之策。’小生忙问:‘你既出了牢笼,今夜不逃,更待何时?’她轻声说道:‘不行,不行!若如此,我家兄弟便没命了!’说完急抽身自去。
“一片乌云遮盖了月亮,刹那间黑影中不见了她的身影。只隐约所见她急急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一夜小生将破庙前后寻了个通遍,却再没见到她的踪迹。”
狄公命堂役又递上一盅茶来,吴峰一饮而干,摇摇头道:“自此以后,小生每夜都去庙中后花园候她,她却再也没有露面。小生思想来,定是歹人获知她私访三宝寺后,对她严加看管,不让她出门一步。如今,她偷访三宝寺一事已经为众人所知,那歹人得信后必加害于她无疑!”
说到此处,吴峰热泪潸潸,痛不欲生。
(潸:读‘山’,流泪的样子。)
吴峰平静之后,狄公说道:“你瞧,若不将事情颠末言讲明白,本县怎知白兰已成涸辙之鮒?又如何设法救她性命?现在,你将如何谋害丁将军一节从实招来!”
吴峰哀求道:“小生愿招认一切,但不是此时此刻。现小生别无他求,惟祈一愿,即请老爷开恩格外,速遣差役衙隶将白兰救出虎穴龙潭。也许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狄公听了,自思言之有理,遂命堂役将吴峰押回大牢。
狄公转向丁秀才,说道:“丁禕,吴峰与白兰三宝寺相遇一事,纯属案情枝节,与你父亲命案自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今日堂上却是因此不能再审案犯吴峰了。你父亲一案,改日再审。”
狄公惊堂木一击。自离公座,下高台,退堂进内衙去了。
观审的闲人鱼贯出得大厅,对案情节外生枝议论纷纷。
狄公更衣毕,命洪参军唤方正前来见他。马荣。陶甘进得内衙书斋,于狄公书寒边板凳上坐了。少顷,方正来到。狄公赐坐,叹道:“方缉捕,今日堂上之事令你震惊,都怪我事前没将那画像交于你看。但我又如何知晓此画像与你长女生死休戚相关?不过,如此一来,你女下落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了。”
狄公取了三支令箭在手,对方正道:“你速带二十名精壮衙卒去三宝寺寻访白兰,由马荣与陶甘为你引路。凭这三支令箭你等可对东坊一带邻里逐户搜查,任何人不得违抗!”
狄公将令箭交手马荣,马荣接了,纳入衣袖,与方正、陶甘匆匆离去。
侍役献上茶来,狄公呷了一口,对洪参军说道:“方缉捕自女儿失踪之后,于今总算有了一点音信,我亦为之高兴。现在终于明白,吴峰画轴上的观音原来就是画的白兰。再一细看,那画像与方正次女黑兰其实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一点我本该早就看得出来。”
“老爷,惟一看出那画像象黑兰的人乃是我们的勇士马荣!”
狄公淡然一笑道:“如此,马荣对黑兰比你我都看得仔细。”说完,脸色又阴沉下来,慢言道:“方正等人寻到白兰之时,她是死是活实难预料。照吴峰堂上所言,白兰夜访三宝寺之时身上穿的白裙实为睡装,由此推断,她就被软禁在离破庙不远的地方。那歹人多半是个酒色之徒,一旦获悉白兰偷出家门与人密会,心生疑惧。极可能杀人灭口。哪一日白兰的尸体从一口眢井中拖出也未可知。”
(眢:读‘鸳’,眢井,干枯的井。)
洪参军说道:“不论白兰命运如何,对我们勘查丁虎国命案却是无济于事,只怕仍免不了要对吴峰重刑拷问。”
狄公对洪参军最后一句话不置可否,只说道:“有件事引我深思,今日堂上我说及案子与一女子有涉之时,丁、吴二人均是谈虎色变,丁禕更是显得有点惊慌失措。后来,丁禕得知此女原是方正之女白兰,才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确有另一女子卷进了丁虎国命案之中,丁禕情诗所赠之人分明即此女子。”
有人轻轻敲门。洪参军开门一看,原来是黑兰求见。
黑兰向狄公道了万福,说道:“老爷,奴寻家父不着,故唐突来此报禀,望老爷莫怪。”
狄公喜道:“黑兰,我们正议论丁家之事,你来得正是时候。你且说与我听,丁秀才可是少在家,常在外?”
黑兰摇头不迭,说道:“不!奴婢们何尝不盼他如此,然他无事则从不出大门一步,整日在家中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家奴侍婢倘若玩忽职守或作事有半点差池,他随时都可查获。一次,一婢女于午夜时分还见他蹑手蹑足行于回廊之中,行为甚是诡秘,多半是他要访查奴婢们是否仍在耍钱嬉戏。”
“今日上午,我突然复访丁宅,不知丁禕对此有何动静?作何评说?”
“老爷抵达之时,丁禕正与少夫人在上房清点赙仪,估算一应丧葬开销。其时奴恰在房中取纸研墨,侍候茶水。丁禕得报老爷二访丁宅,立时喜形于色,对少夫人说道:‘我早说过官府上次初查现场实在敷衍了事,这不是县令老爷又来复查?我正盼着他来!上次他匆匆忙忙胡乱查了查就走了,只恐明显的线索也被他忽略过去。’少夫人听了不以为然,说他自以为比县令高明,未免矜夺自诩,言过其实。丁禕听后也不理会,急出门迎接老爷去了。”
狄公说道:“黑兰,你耳聪目明,探得丁家许多真情内幕,我十分感激。现在你无需再去丁宅了。今日下午,我们得悉你大姐些许指息,你父亲已取寻她去了。你先去内宅稍歇,但愿你父亲带得喜讯而归。”
黑兰从命,拜谢而去。
洪参军道:“丁秀才并不常夜出,此事看来不无蹊跷。他与那尚不知名姓的女子厮混,总得在某处有个秘密情寓才是。”
狄公点头:“说不定此属旧情往事,昔日情侣于今早已薄情寡义,分道扬镳。然痴情男女偏有保存信物旧赠之癖,也是常事多不足为怪。不过,黑兰交于我之书札诗稿似近日写就,不知陶甘从誊下的诗文中寻得些许追查那女子的蛛丝马迹不曾?”
洪参军答道:“却是不曾寻得。不过陶甘办此差事倒是津津有味,他将诗稿精心抄下,一面抿嘴暗笑不止。”
狄公微微一笑,书案上公文堆中找出陶甘工整誊于公笺之上的抄件,身靠椅背阅读起来。读了一会,叹道:“题材千篇一律,机杼也很平常,虽非诘屈聱牙,却味同嚼蜡,只是表现手法略有不同。可怜丁秀才库门十载,却如此风流放荡,仿佛诗歌非吟风弄月,儿女情长不足为题。此有五律一首,我念于你听:
(聱:读‘鳌’;聱牙:文句别扭,读不上口。)
绣衾香罗帐,
温柔富贵乡。
情痴无章典.
心醉忘纲常。
月圆成鸾凤,
花好配鸳鸯。
心曲诉深闺,
肝胆照愁肠。”
狄公将诗稿掷于书案之上,说道:“这首诗除韵脚、对仗尚有点象首律诗外,实无一可取之处,亏得丁秀才有此闲情逸致,写得这等闺阁香艳之诗,好不无聊!”
狄公摇头,下了面慢慢捋起了又长又黑的美髯。
突然,狄公一惊,复拣起诗稿,又仔细阅读起来。
洪参军见状,知主人有所发现,忙站起立于狄公身后观看。
狄公以拳击桌,命道:“快将丁宅管家的供词取来一阅!”
洪参军将存放丁虎国案卷的皮箱从档房中搬来,从中取出公文一卷。狄公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放入箱中,离座踱起步来。
良久,狄公停下脚步,叹道:“人一旦堕入情网,便忘乎所以,不能自拔,什么坏事蠢事都能做将出来:现在,丁虎国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数了,好一个伤风败俗、丧心病狂的凶犯!”
第十六章
马荣、陶甘与方正正在东坊坊正加重会齐之时,已过晚上一更。三人在桌旁默默相对而坐,烛光下,一个个脸色阴沉,面容憔悴。
三人将东坊挨家挨户象梳头一样梳了一遍,连白兰的影子也没找见。
马荣将衙卒分为三路,陶甘领一路,方正领一路,剩下一路自己带领。每路又化整为零,三三两两从不同路径进入东坊。三路人马先以各种口实寻访了各家大号小店,茶寮酒肆,又去各家各户挨门查找。方正一路吓跑了几个梁上君子,马荣一路驱散了一伙赌徒,陶甘一路则搅了鸳鸯枕上一对情人的好梦,但就是寻不着白兰的踪影。
最后,他们只得拿了坊正的户籍簿册,逐户核查丁口,仍是一无所获。
陶甘道:“我寻思来,恐是那歹人将白兰关在附近一所房中只不过数日,他知悉白兰私去三宝寺后大为惊恐,故将她卖到城中别处某一行院或某一秘密幽会处去了。”
方正说道:“我们在此城土生土长,他若将白兰易手卖于某家行院,有朝一日冶游的客家会认出她来,并告我知道,这个风险他是断断不敢担的。卖给某一幽会处倒不无可能,只是偌大一个城池,寻查起来犹如大海捞针,非三两日工夫可以访个明白。”
马荣道:“城西北北寮的行院不是极少有汉家客人光顾么?”
方正点头:“那确是一处专供胡人寻欢作乐的所在,当年西域诸国的王公贵族,行商客旅,墨客骚人云集兰坊,这北寮可谓盛极一时.现在那里的娼优仍五花八门,都是昔时遗留下来的。”
马荣站起,束一束腰带,说道:“我现在就去北寮走一遭,为进人耳目,我一人只身前往,夜间我们衙中相见。”
陶甘将左颊上三根黡毛捻了又捻,说道:“我以为此计甚好。我们搜查东坊的消息,明晨就会传遍全城,因此,今晚我们须火速行动。我这就去南寮打探,此行我虽不寄多大希望,但不去看看心里总是不安,万一坏了大事,就后悔莫及了。”
方正意欲与马荣同往,说道:“北寮乃盗贼、乞丐、流氓出没之地,你单枪匹马深入虎穴,恐是凶多吉少。”
马荣笑道:“这个不妨,对付几个泼皮,我有有些手段。”遂将帽子搞下交手陶甘收了,一根破布条缠了头发,腰带中塞了衣袍,一副袖子高高卷起。方正苦苦劝阻,马荣只是不听,扬长而去。
街上行人仍熙来攘往,一见马荣这副模样,早纷纷避过一边。马荣过闹市,穿陋巷,大步流星往前赶路,不久便至北寮。这北寮自是另一番景象,但见酒家茶肆之内多为胡人,身着异装,口操番语。马荣这等模样之人在此处并不鲜见,故他们见了他自然也就漠然视之。
马荣拐过一弯,却见前面一排平房,门首均挂了灯笼彩饰;又闻远近琴笛之声,有如晚鸦噪林,轧轧刺耳。马荣正向前走。一衣衫褴褛伛偻之人忽从阴暗处走出,以蹩脚的汉话问道:“客官,有美人,你喜欢?”
(伛偻:读作‘鱼吕’,腰背弯曲。)
马荣站定,上下将来人打量一番,只见他鸠形鹄面,傻笑中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大黄牙。马荣骂道:“你个鸟人,看了令人恶心!前面引路,须寻个好去处,还要价钱公道,时候你爷,须懂些规矩!”丑八怪显然明白了马荣的意思,忙引马荣进了一条小街。”
(鹄:读‘鹤’,通‘鹤’,鹤科各种禽类的泛称。)
街旁房子的门面昔时也曾粉刷装璜得漂漂亮亮,如今却因修缮驰废,早已破旧不堪。街侧门帘开处,娼优依门而立,一个个浓妆艳粉,穿红披绿,见马荣二人走近,忙以笑脸相迎。马荣也不打话,只顾向前走去。
丑八怪引马荣来到一栋房子,两盏灯笼高挂门首,看门脸似比别家略好。丑八怪说道:“客官,这家便是,见你的美人去!”说罢做个鬼脸,向马荣伸出一只脏手。
马荣一把掐了他的脖子,将其脑袋在门上撞得山响。骂道:“你这个龟孙,真是瞎了狗眼,你引荐客人便去帐房领赏,这个老规矩难道不知?却来打爷的主意,想搭个双份!你无需进去通报,爷只用你脑袋敲门便行。”
少顷,一大汉开了大门。只见他秃头光臂,一只独眼直盯马荣。
马荣道:“这厮欺生.意欲拿我做大头,这不是有眼无珠,自讨没趣么!”
对方把脸一沉,转向丑八怪,喝道:“有哪一次少了你的赏钱?还不快滚!”又对马荣陪笑道:“客官请进!”
屋内既闷又热,一股羊臊臭直钻鼻观。中间地上支了一只火盆,四周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