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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看便知,两个签名绝非同出一人手笔。狄公慢捋长须,轻轻颔首。至此,结于他心中的许多疑团已经解开,庆幸这一趟深山之行实在受益非浅。
(簃:读‘移’,楼阁旁边的小屋。)
狄公重新入座,开言道:“先生,倪公书法自是炉火纯青,超群出众,而你的瀚墨则是独占鳌头,盖世无双!你写在倪寿乾迷宫前门楼之上的铭文……”
鹤衣先生似乎没有听他说话,将他打断,说道:“倪公志向远大,抱负不凡,生命不息,奋进不止。就是他定居兰坊之后,仍念念不忘惩凶扶善,昭雪冤屈,并为之精心筹划,巧作安排,有的深谋远略甚至要在他去后多年方能见效。为了清静,他购下并重修那座迷宫.其实他整日操心劳神,一颗心又安能清静下来!”说罢连连摇头,又将茶盅斟满。
狄公问道:“倪公在此可有许多高朋好友?”
鹤衣先生慢捻长眉,吃吃一笑道:“倪公乃一儒门弟子,来兰坊后仍不忘研读四书五经,孜孜不倦。他曾赠我许多卷帙,真是汗牛充栋。我厨中灶下正缺引火之柴,他却雪中送炭,给我送来这上等之薪。”
狄公寻思,他的主人对他所问避而不答倒也罢了,不期却又进而贬低儒家经典,心中很不是滋味,正欲好言相辩,鹤衣先生却又开了腔:“孔子,你们将他奉若神明,视为圣人,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碌碌终生之辈,从不知他所为愈多,所获愈少;所求愈硕,所得愈微。当然,孔子确实不愧是个壮志凌云之人。倪寿乾就是这样的人。”
鹤衣先生停了停,又突然指了狄公说道:“还有你,也是这样的人!”
狄公闻言大惊,惶惶然立起,小心说道:“晚生有一不明之处,尚清先生指点。”
鹤衣先生也立起,说道:“一处不明?有其一必有其二。如今你好比渔人上山,樵夫下海,如何打得鱼回,砍得柴归?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望你脚踏实地,好自为之,切忌舍近求远,莫要再做缘木求鱼,治丝益棼的蠢事,也许有朝一日你能找到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失陪了!”
(棼:读‘焚’,麻布。)
狄公正欲稽首长揖辞谢主人,鹤衣先在却早已转身向后门走去。
狄公等主人离去后,自出前门。来到花园门口,见洪参军仍依门酣睡,遂将他唤醒。
洪参军睡眼朦胧,揉了揉,打个哈欠,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生香甜,还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了我青梅竹马的童年。那些往事其实我早已忘记,不知怎地竟在梦中又出现了!”
狄公道:“此地奇事甚多,我们回去吧!”
二人默默取原道返回,不一会,又来到青龙岭上,洪参军问道:“老爷入草堂多时,那隐士可曾与你勾通关节,指破迷津?”
狄公略一点头,答道:“经他指点,我已知倪寿乾画轴之中遗文确系他人伪造,也知倪寿乾致仕辞官确实事出有因,还有丁虎国丧命的全案曲折我也已了然于胸。”
洪参军本想追本溯源,问个详细,见狄公脸色阴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稍事歇息后,二人下得山来,上马回城。
内衙中马荣将他与乔泰如何重获番胡头领从头至尾讲述一遍,说他二人假戏真做,配合默契,捕人一事做得人鬼不知,又将他与乌尔金一段对话细细讲了,只将他偶遇吐尔贝一事略去。他知道,狄公对此类事情绝无兴趣。
狄公专心听禀,听完,愁容顿消,连声赞道:“好!好!蛇无头而不番今番乌乌尔金已在囹圄之中,量胡兵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可操左券。”
马荣又禀道:“陶甘已将倪琦邀于县衙,此时正与他在花厅中品茶闲话。”
狄公闻言大喜,对洪亮说道:“洪参军.你即去厅中面见倪琦,就我因急务在手,一时脱身不得,请他在衙中再稍候片时,我一旦得空即去会他。”
洪参军领命。正待出门,狄公问道:“洪参军,日前差你打探李夫人下落,不知可有消息?”
“老爷,我寻思方缉捕在此土生土长,耳目灵通,欲探李夫人下落,我自不能与他相比,故将此差事又委于他了。”
狄公点了点头,又问马荣:“丁夫妇尸身,结果如何?”
“回禀老爷,据件作称,那对翁妪均属衰老而死。”
狄公起身更衣,加冠束带,穿戴整齐。突然对马荣说:“闻你自幼拜名师习学拳棒,十年前便有九级角牴大师之称,不知此话可实?”
马荣听了眉飞色舞,毫不自谦,口道:“老爷,确有此事。”
“你初学之时,对业师有何评说?”
马荣颦眉回想一阵,答道:“恩师手段高强,称雄武林。他于我恩重如山,我对他钦仰不已。他从难从严,谆谆教诲,我也不畏艰辛,用心习学。不过,当他与我比试,挡我杀手不费吹灰之力,破我门户易如反掌之时,我于敬佩之余,却因他总是胜我一筹而往往心生痛恨。”
狄公淡淡一笑道:“好一对恩师贤徒!今日下午。我在南郊万寿山中遇见一人,此人给我一顿酸甜苦辣,令我感憾不已,却又不敢向自己言讲明白,现在我心中有些话却由你说了出来!”
狄公这几句话,马荣自是不解其意。不过,他对此番夸奖着实受宠若惊,朗声一笑,掀开了通向公堂的帷帘。狄公摇曳出得内衙,进入大堂。
第二十章
三通鼓响,晚堂开审。兰坊百姓不知审理要案,只道是钱粮甲课之类例行公事,故只有寥寥数十人前来看审。
狄公于公案后坐定,方正奉命去大堂入口处把了大门。
狄公惊堂木一击,高声道:“今日堂上鞫审要犯,事关社稷安危,本县严令,退堂之前,谁也不得离开大堂一步!”
堂下众人闻言惊疑不定,一阵哗然。
狄公喝一声“肃静”,签筒中拔根火签,命班头提取案犯到堂。
二堂役大牢中提了乌尔金。扶他来到大堂,将他一条好腿按跪于案前。
狄公喝道:“堂下案犯,你姓甚名谁,是何职司,从实讲来!”
乌尔金昂起头来,眼中怒火燃烧。
“我乃河西乌尔金郡王,只恨遭你暗算,致使功败垂成。今既被擒,一死而已,何须多问!”
“乌尔金,你一区区番酋,也自封为王。今且不问这个。本县要向你言讲明白,我大唐皇帝龙恩浩荡,对你主以王侯尊之。你主亦歃血为盟,永远结好唐室,以谢天恩。如今你却恩将仇报,背主毁盟,图谋攻城略地,杀人掳掠,犯下弥天大罪,我大唐自立国以来,对大逆者一律明正典刑。你若想得个好死,就须将你阴谋如实招供,且说出兰坊内奸名姓。似这等军机大事,你小小一个乌尔金,独木难支,孤掌难鸣,能成何气候?必有汉家叛贼与你互为奸宄,里应外合,方可作孽!”
(宄:读‘诡’,作乱或盗窃的人。)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要我出卖朋友,难!”
班头举鞭要打,狄公止住,喝道:“乌尔金休得刁顽!大堂之上刑罚无情,你右腿已经折断,若再嘴硬,只恐左腿难全!”
乌尔金只是不招。
狄公一击惊堂木,高声道:“左右,大刑侍候!”
话犹未了,二堂役早将乌尔金掀翻,将其两手踩于脚下,又一堂役搬来两尺高低长凳一张。班头将乌尔金左腿于板凳上绑了,举目请狄公示下。
狄公把头一点,一粗壮堂役手起棍落,正着乌尔金膝盖,疼得他止不住惨叫一声。
狄公命那堂役:“莫要性急,且一棍一棍慢慢打来!”
堂役于案犯小腿上打了两棍,又于大腿上打了两根,乌尔金于哭叫之余,破口大骂不止。打到第六棍时,乌尔金狂叫起来。堂役再次将水火棍高高举起,若此棍打下去,左腿必断。狄公见状,抬手急止。
狄公道:“乌尔金,如此刑讯实属例行公事。其实,你的同党不但早已悬崖勒马,而且已将你于衙中告下。要不,本县怎会将你擒来?本县只不过想从你。供中验证一下他的供词是否有不实之处。”
乌尔金闻言,一股神力从堂役脚下抽出一只手来,指了狄公骂道:“狗官听了,我乌尔金上你恶当只有一回,你又来花言巧语骗我上钩,我岂能信你!”
狄公冷冷道:“你的同谋自比你聪明十倍,他本与你同床异梦,当然不能和你同舟共济。他装出助你一臂之力,与你同谋共恶的样子,只不过是要借你人头一颗,换取他乌纱帽一顶,一见风头不对,便将你告到官府,报功请赏。如今他确系报官有功,本县已呈请上台委他官职,厚禄待之。似你这等愚顽之辈受人如此戏弄,却仍蒙在鼓里,还要对他讲义气,为他受刑,岂不可怜?”又对马荣道:“乌尔金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去将他同党请来!”
倪琦一见乌尔金躺倒在地,知大事不妙,一副脸早成了死灰色,正拔腿要溜,马荣一只大手铁钳般将他抓住。
乌尔金见了倪琦,不容不信,指了他口中骂道:“好一个叛贼!我乌尔金须不曾亏待于你,你却明里是人,暗中是鬼,对我两面三刀,落井下石。你这个忘恩负义,狗肺狼心之徒,今生不得好死!”
倪琦故作镇静,说道:“老爷,此人疯疯癫癫,休要听他一派胡言!”
狄公不予理会,对乌尔金说道:“倪琦宅中你还有哪些同党?”
乌尔金供出两个胡人名字,此二人即为倪琦聘来,在宅中拜为教习的两名武士。乌尔金又说道:“城中函件也大有人在,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他们了。倪琦兴许是为了一官半职将我欺骗,但其他人所以投我门下却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遂将三名店家和四名军卒的名姓说了出来。
陶甘一旁早将此九名从犯名姓单独录下,交于狄公。狄公将乔泰唤至身边,附耳道:“你拿了我的令箭和这份名单速回钱宅先将那四名军卒拿下,回头与凌刚带二十名军士去倪宅将两名番胡教习抓获,再去捉拿三名店主,最后去北寮将猎户及另两名奸党拘捕归案。”
乔泰领命去后,狄公对乌尔金又说道:“本县一切秉公而断。倪琦犯上作乱,此为不忠;玷辱父先,此为不孝;唆使你犯罪,此为不仁;又反咬你一口,此为不义。如此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却只因告你有功,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实非本县本意。但若查不出他身犯别罪,亦只好如此。若是你不愿看到他逍遥法外,因祸得福,你就将潘县令遇害一节供个明白。”
乌尔金眼中露出凶光。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说!四年前一日,倪琦赠我纹银十丙,命我去县衙报官,假说他当夜亥牌时分子界河一可蹚涉之处与我主所遣心腹使臣密会,共图不轨。潘县令不知是计,信以为真,又因初来乍到,衙皂缺员,匆忙中只带随身扈从两名由我引路前去捉拿。刚出城门,我趁他三人不备,飞起双刀,先将两从人结果了。潘县令一人岂是我的对手?我手起刀落将他砍翻,又将尸身拖至河沿。”
乌尔金讲完向倪琦啐了一口,狠狠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你也去请功去吧!”
狄公命书办将乌尔金供词高声念了。乌尔金供认不讳,在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道:“乌尔金听了,你乃一异族酋首,本县不便直接治罪于你,只将你火速押解长安,如何处置,朝廷自有定夺。”
堂役奉命将乌尔金用担架抬了,送回大牢收监。
狄公命道:“将案犯倪琦押跪堂前听审!”
倪琦于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下。狄公脸一沉,说道:“倪琦,你勾结番胡,图谋造反,对此谋反之罪,按我大唐刑律,或判磔刑,或判凌迟。但你亡父乃朝廷功臣,一代英杰,本县也愿为你讲情开脱,最终上台动了恻隐,饶你个整尸也未可知。故本县劝你现在就将你罪行—一招来。”
(磔:读‘折’,古代的一种酷刑。以车分裂人体。)
倪琦低头不语。狄公也不追逼。只命班头并众堂役耐心等待。倪琦终于慢慢抬起头来,长叹一声,说道:“自古不成功,便成仁,我招。除两名香胡教习外,我家中别无同党。我打算到最后时刻才将我们接管此城的计划向众家丁言讲明白。那四名军率为我银钱所买,将于明日午夜于钱宅最高一座望楼之上点燃烟火信号。他们只知一帮泼皮一见火起便在城中闹事,另一伙泼皮则趁乱打劫两家金市。但望楼上烽烟实为界河西岸胡兵渡河攻城之信号。届时乌尔金等内应则将水门打开……”
狄公将他话打断,说道:“此供就此为止,明日堂上再多细招来。现在,本县尚有一节须问个明白,你亡父于画轴夹层之中所留遗言,如今怎地不见了?”
倪琦憔悴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惊愕,答道:“只因原遗嘱写明家产由我兄弟二人平分,故我将它毁了,又将一份伪件插入边框夹层之中,这样,我自然就成了亡父全部遗产的推一合法继承人了。我欲有所作为,手下就要有人,仅有家丁远远不够,还要借助胡人军力,从没有大宗银钱是断断不行的。”
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