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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不可再虚妄自欺,视若不见。”
马荣沮丧地听完狄公这一番话语,慢慢说道:“老爷,不过我对这幽灵还有点疑心,她究竟是暗中帮助我还是刻意加害我,我委实不敢断定。昨夜可以说是她指引我发见那口古井,又可以理解是引诱我跳入古井中,让凶手掷以巨石,害我性命。同样,今夜之事,可以认作是唆使我穿过那行将崩坍的月洞门,也可以这么判断,当她发现我濒临危急时突然令我止步,她当时的举动姿态真是十分可怕,我正是受了她那奇异举止的惊吓才蓦地止步不前的——这样说来又是她暗中救我一命了。”
狄公道:“如今你可以断定那幽魂是个穿白长裙,几乎浑身缟素的颀长女子,不是什么幽灵鬼魂。她有血有肉,有形有影,并且积虑处心在人事周折上行为。姑且不论她是助你还是害你,她常在这紫光寺花园中出没,不能不令我感到诧异。从这几日案情判来,她决非与劫夺黄金毫无干系的局外人。——马荣,明日一早你再去清风庵看看方景行的伤势病情,早膳后我们在这里聚会定决策。——凶手正在绝望挣扎,疯狂杀人,看来时辰紧迫,藏金就要出露。我们决不可再被他牵着鼻子疲于奔命了。
第十八章
半夜一阵暴雨,后衙荷花池被洗涤得纤尘不沾。凌晨空气澄鲜,荷香四溢,芙蓉袅袅迎风,莲叶团团如盖。狄公独个吟赏半晌才回内衙去进早膳。
洪亮、马荣早在内衙等候。乘狄公进早膳时,马荣禀告道,他一早便去了清风庵,方景行伤势已好转,据宝月道,再过十日半月即可痊愈。
狄公道:“昨夜我已将这案子首末细细想过一遍,今日我们再去紫光寺搜索一次,然后再传‘和尚’与他女儿春云来问话。”
马荣道:“这春云姑娘鬼灵机警,玲珑可爱,是‘和尚’埋在清风庵里充耳目的。她对紫光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她还亲绘了一幅紫光寺平面图。”
狄公喝下最后一口粥,抹了抹嘴,放下碗箸,点头道:“马荣,春云那幅平面图很可深究。”说着从抽屉里将那幅图抽出,展铺在书案上细细观玩。
马荣一面指点平面图,一面将昨夜与那凶手一番周旋追逐详末又细说一遍。
“我见那厮奔出殿门而去,拔腿便追,没想到竟被一条绳梯绊倒,跌得口鼻青紫。”
突然狄公猛的一拳击在书案上,茶盅震得倒翻,茶水流淌,狼籍一片,平面图都浸湿了。洪亮忙上前用抹布拭了。
“老天!原来机关正在这里!我怎的到如今才看出眉目。上次去寺中,我便觉殿堂布局有些异乎寻常,却原来大有一番讲究哩。”
狄公背着手,开始来回踱步,一面抚须不迭。洪亮、马荣明白这案子已离水落石出不远了。不过,这时谁也不愿去胡乱问话,扰惑狄公的思虑。
书斋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校尉急皇皇进来禀告。
“北寮的胡人正围起塔拉逞暴,他们用石块泥土掷她、砸她,道她是妖星、魔鬼、罪犯,正要将她治死哩。”
马荣听罢,心中叫苦,大睁眼望着狄公。狄公一点头,他立即奔出衙院牵过坐骑,扬起马鞭,飞驰出衙。
北寮一片混乱,塔拉的屋舍已经起火,一群群暴徒嘘叫着,吆喝着,狂呼着,如潮水般追赶着塔拉。两名衙役一面阻拦,一面退却,跑在最前面的几个胡人用石块猛力投掷。塔拉摔倒在地,满身是血,气喘琳琳。
马荣纵马向人群冲去,一面用马鞭猛抽,暴众才纷纷退避,继而呼啸而散。他下马来救起塔拉。塔拉已经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一对黑幽幽的大眼睛闪动着恐怖的光。她无言望着马荣,似是认得,平静的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
突然一声巨响,塔拉的屋子烧坍了,升腾起几柱浓烈的黑烟。黑烟散尽,又蹿起几丈高的火焰,四面一片哔哔剥剥的声响。
塔拉微微一笑,合眼而逝。马荣抱起她的尸身架上马背,又向人群冲撞去:“快救火去!快与我救火去!”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提水搭梯,去扑灭火势。——塔拉的左邻右舍已被火苗吞噬,传出一阵阵惊惶的呼救声。
马荣回到衙署,疲惫不堪。他吩咐衙役将塔拉尸身拉去化人厂烧了,才回内衙来向狄公复命。
狄公、洪亮正在书斋内倾听从且末镇上回来的书记禀述他访查的结果。
马荣走进书斋,狄公道:“你来得正及时哩,一起听听且末镇钩来的线索吧。”一面吩咐那书记继续讲下去。
马荣自己沏了一盅茶,正要喝时,却见狄公书案上平排摆列七枚纸片,有一枚上面还写有工楷大字。他不便细看,呷了一口香茶便也静下心来听那书记的叙述。
“那户部的司库掌固邹相公一到且末镇,官驿便调遣来一名差役服侍他。据那差役说,这位邹相公谢绝官府的宴请,只称是车马劳顿,体力困乏,命差役在官驿房中稍备薄酒小酌。也不请人,独个吃罢,便倒头睡了。他的随从则歇在外屋。那差役又说,临睡前邹相公命他去找一名皮革匠来,说是他携带随身的一口皮箱破裂一口,需要当夜修好,不致耽误明日行路。——当夜差役便找来了一个姓刘的皮革匠,他自己便退到下房休歇去了。第二天一早邹相公便启程赶路。——那差役只知道这些。
“我很快找到了那个皮革匠,他叫刘善龙。这刘善龙为人机巧,能说会道,又擅长多种手艺,交际甚广,与官府里的那个差役又是熟友,故差役就请他去替邹相公修皮箱,算是荐了一宗好生意。
“邹相公让刘善龙看了那口皮箱,皮箱的一角豁裂一口。邹相公说那是由于过戈壁时皮箱曾从马背跌下地。那刘善龙细细看了皮箱的裂口,道是须打开皮箱从内角处缝合筋线。邹相公心中顾忌,只求皮革匠想想法子,不开箱盖只在外面将裂口缝合。两个意见不合,邹相公便不修了,刘善龙生意没做成。
“原来刘善龙检查皮箱裂口时隐约发现箱内装的是黄金,掂份量又是沉重十分,加之邹相公支支吾吾,不愿开箱盖,他更深信不疑了。刘善龙三教九流都认识,金银铜铁、丝绸毛皮生意都做过,这一箱黄金让他揣摸过了,岂能瞒过?
“不过这刘善龙毕竟是个胆小拘谨、循礼守法的,知是官家金锭,没敢起盗劫的歹念。但嘴皮子痒痒,如走水的槽,忍不住就传了出去。这消息先在金银首饰匠间传开,一个个咋舌咧嘴,半疑半信。邹相公到兰坊时,他身携重金的消息已在兰坊不径而走。
“昔贤道,财不露白。邹机公一念疏忽,果然有辱使命,身入囹圄。那五十锭御金当夜被盗,再无消息。”书记说到此,不禁喟然而叹,显出十分老到的气格。
狄公颔首频频,擎起茶盅致意。书记唯唯退下。
马荣禀报了北寮平乱的经过,又说塔拉的尸身已拉去化人厂烧了。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思忖,一群崇信邪神的暴民,居然动手残害了塔拉,官府又不能确指哪个是凶手,即行严惩。眼下当务之急则是弄清这宗杀人劫金的连环巨案。
他道:“我们先不去紫光寺。书记来时我正与洪亮在析议这宗案子的细节,尤其是对前后每个情节的日期作了一番考核,觉得这案子虽浮光耀色,花俏十分,内里却有一线贯穿,这日期的排比甚有讲究哩。哦,你看我这桌上排列了七枚纸片,每枚纸片上面我拟了一个姓名,每个姓名都是凶手嫌疑。——此刻让我们来细细玩味这七个姓名吧。”
第十九章
狄公将七枚纸片叠在一起,轻轻呷了口茶,说道:“我们面临的实际上是一个案子。前天我们被三件案子困扰得无措手足。其中两件发生在差不多一年之前,户部司库掌固邹敬文御金被盗,神秘的紫檀木盒内白玉留下一张血写的字条。第三件即是沈三、杨茂德在紫光寺被杀,并被互相换了身首。
“随着案情的层层揭破,步步深入,我才发现这三件看似互不相关的案子却原是贯穿一气,渊源有自的。邹敬文御金被盗是最初的楔子,以后的案情进展全缘着这一本主题而演绎支眯,分枝扯叶。”
马荣惊道:“却原来这三件案子都有源流,周转着那五十锭御金演出这一幕幕刀光血影、惊心动魄的剧情。”
洪亮为狄公又倒了一盅茶,狄公一仰脖咕冬吞下。
“适才我说这案子中各个日期寓孕深重,饶有兴味。我们就先来看看这一张日期表吧。”说着狄公从书案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笺来。“这纸上的日期是我留心记下的。”
洪亮、马荣接过信笺一看,那信笺上果然开列了一连串日期:
十五年前(乾封丁卯)
官府查封紫光寺,同年建成清风庵。
去年(永隆辛巳)
五月十五
吴宗仁娶续弦周氏。
八月初二邹敬文御金被盗。
八月二十张银匠亡故,其妇沈氏投身空门,住持清风庵改名宝月。
九月初六
金匠米大郎失踪(周氏前夫)。
九月初十
白玉失踪(塔拉云,白玉死)。
九月十二白玉留下字条。
马荣疑问:“老爷,这个金匠米大郎有何干?也列在表里?”
狄公答:“洪亮仔细查阅官衙档卷时,偶尔发现一个名叫米三郎的铁匠曾来衙门报过案,道他兄长米大郎于去年九月初六夜出门后再也未见回归。不过这米三郎报过案后也未再行追问,这事便不了了之,悬挂起来。——这个米大郎是个手艺上品的金匠,听李玫说吴夫人周氏原先曾嫁于他。今天洪亮去米氏府上查询,证实周氏果是米大郎之妻。
“米大郎性情狭邪,心毒手狠,又善鸡鸣狗盗,胆门不小。因手艺上扣克了不少金银,一味花街柳巷,三瓦两舍行走。与周氏渐渐不和,口角横生,最后终于反目,各自分飞。米大郎签了休书,乃生悔意,几番想要破镜重圆,周氏则模棱两可,拖宕不决。后来经李玫撮合,却做了吴宗仁的继室。”狄公说完,将靠椅向前一挪,使身子更近书案,一面将七枚纸片排开,顺手翻开第一枚纸片。
“呵,这纸片上写着吴宗仁的名字。”狄公笑了一笑,摆开推衍的阵势。
“吴宗仁因贪赃枉法被有司参劾,消乏家私,日子狼狈。退卯后手头本不宽,又娶了周氏为继室。——这第二枚纸片上便写着周氏的名字,我将她的纸片与吴宗仁的纸片并合一起,你们都不致有异议吧。
“这对夫妇很容易听到从且末镇传来的消息,吴宗仁是德大金号的常客,周氏的前夫正是个金匠。他们获此信息后,认为机不可失,周氏便去找来米大郎商议。米大郎财迷心窍,便动手行窃。——米大郎昔时便是穿窬飞墙偷盗惯手,周氏自然深知,故搬出他来打头阵。
“米大郎偷得黄金,换了铅条,随手将金锭埋藏在紫光寺某处。待吴氏夫妇找到他时,他却死不认账,一心想独吞金子。吴氏夫妇怒起,合力击杀了米大郎,移尸他处。他们两个便暗中去紫光寺搜寻,寻了几个月,终无结果。只以为是米大郎诓骗,未必金锭真藏埋在紫光寺里。
“他们的行为瞒不过家仆杨茂德。杨茂德早已与周氏有染,从中刺探出头绪,或是胁迫周氏吐出实情,便与沈三结伙,跃跃欲试。吴宗仁夫妇哪里甘心?金子欲露未露之际,他们终于设计暗杀了沈、杨两人,为遮世人耳目,故意匿去了杨的头颅。”
马荣拍手道:“倘凶手真是那对男女,那周氏会不会便是寺中的幽灵?然而,白玉小姐失踪又如何解释?”
“吴宗仁夫妇杀害米大郎时可能被白玉窥见,他们便一不做,二不休除掉了她,到这时吴宗仁心一狠也不再顾眷了。——而白玉小姐失踪正巧是在米大郎失踪的三四天后。待衙门里贴出找寻白玉的告示后,他两个惶惶不可终日,同时找上衙门来百般刺探,急急询问我们发现什么情况,生怕自己形迹败露,又可表剖自己清白,像是父母的姿态。”
马荣正要点头,狄公又道:“我的这层推想,有一很大漏洞。吴宗仁可能在古井口抡砖石砸你,周氏也可能穿寿裙游荡花园,假扮幽魂。但他两个究竟年迈,如何勒毙杨茂德、刺杀沈三?又如何能黑夜三更在大殿里与你周旋搏杀,投掷匕首。”
马荣摸头笑道:“却也是,却也是。但会不会凶手系他们出金所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凶手才敢一无顾忌,险些儿坏了我性命。”
狄公莞尔,不接话头,又翻开第三枚纸片。
纸片上写的是“李玫”两字。
狄公道:“这层推想中我假设李玫与周氏原有勾搭。他两个获得邹敬文赍金到兰坊的消息后,便设计劫盗,动手的仍是米大郎。同样的推断,米大郎黄金到手后欺心变卦,背约赖账,被李玫、周氏除去。白玉或是发现了杀人的阴谋,或是察觉了两人的奸情。周氏手狠,提议灭口,李玫盗金心切,也甘愿舍弃。——今儿他来衙门一再表剖对白玉之忠贞,正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