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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叹了一口气问洪参军:“洪亮,那廖莲芳失踪之事可曾打听得下落?”
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臣,狄公还是卯角孩童时,洪亮便悉心服待照料他。狄公三榜高中,又外放为官,便带了他一同在宦途里奔波。如今他的正式官衔是州衙门的录事参军事。这洪亮敦厚正直,忠心耿耿,深得狄公信赖,正是狄公的左右臂。狄公所遇里外疑难之事,无不虚怀垂询。因此,比起狄公的三名亲随干办陶甘、乔泰、马荣来,他则更亲近一层。
洪参军见狄公又问及廖莲芳之事,把手伸在火盆上慢慢搓了搓,答道:“衙里早已将廖小姐的年甲、形貌写画了到处张挂,又命城门、水关的守卒留意盘查。巡官,缉捕目下还在市廛酒肆茶楼等热闹处暗中寻访,只是至今尚未有一点音讯。老爷,这廖莲芳会不会与她的情侣一同远走高飞了?比如说,她的父亲不同意她同她心爱的人结婚,她就偷偷卷了金银细软,与情人约定了时间——”
狄公捋了捋他那乌黑齐整的长胡须,皱了皱眉头说道:“从迹象来看,廖小姐很像是私奔情人而去。听说她是与她的养娘在市廛上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突然失踪的。当时人群拥挤,都伸长着个脖子看猴子作戏,那养娘一转眼便走失了廖小姐。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有谁敢用强力劫持她?——我思想来她不是被人诱骗便是自行溜走了。”
洪参军道:“老爷可别忘了廖小姐早已许下了人家。”
突然,前衙正厅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卒应声鱼贯而出,唱喝罢,各持漆棍两列站定。
狄公换上了海日祥云五龙深绯色官袍,玉带皂靴乌纱帽穿戴齐整。他正待要掀起帘幕步入公堂,忽听得巡官奔来禀报:“老爷,不好了!今天早上南城杀死了一个女子,沸沸扬扬已闹动了整个州府。”
狄公一怔。后面跟随的洪参军慌忙道:“杀死的莫不就是廖莲芳小姐?”
狄公并不答话,转身问巡官:“乔泰、马荣如今回衙没有?”
“禀老爷,适才巡丁来报,一家酒肆发生酗酒斗殴之久,两位大哥狩猎归来匆匆便赶去排解了,想来少刻便可返回。”
狄公点点头,看了看神色忧虑的洪参军,掀起绣绒帘幕迈步走进公堂,升上高座。
第二章
狄公俯视了一眼堂下,见两边廊庑处人头攒簇,黑压压一片看审的人。南城的杀人案早传遍了全城,好事的百姓都特地赶来早衙看狄老爷开审。
洪参军照例站在狄公身后。陶甘和书记共坐一桌,一个相机助审,一个记录供词。此时书记正捋着颔下几根银须在磨墨润笔。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道:“早衙升堂,凡本州军民官司讼诉,本堂均予受理。有状递状,无状口述。”
狄公话未落音,堂下便有人喊“冤枉”。
狄公抬眼一看,人群里早已闪出两人,抢步爬上公堂,跪定在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一个年长的身子又高又瘦,面颜憔悴,形容枯槁;一个年轻的则身材魁梧,一脸横肉。
廊庑下一阵喧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狄公将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两下,又将身子向前稍稍挪动,问道:“你两人有何事冤枉,快快说来!”
那个年长的原告略微抬起头来,恭敬地开言道:“小人名唤叶彬,开着一爿小小的笔墨庄。这位是小人的胞弟,名唤叶泰。小人兄弟来公堂告发妹婿骨董商潘丰,这潘丰用十分残忍的手段将我们的妹子杀死,伏请老爷缉拿凶身,替小人兄弟报仇雪冤。”
“潘丰?这潘丰现在何处?莫非已经潜逃?”
叶泰道:“老爷猜的正是。潘丰这厮昨日已潜逃出城。”
狄公道:“叶彬,你是何时又是如何发现你妹子被潘丰所杀?从容说来,休要漏了细节。”
叶彬在地上叩了一个头,慢慢禀道:“是,老爷。今天一早叶泰去潘家,见潘家门户紧闭,他敲了半天门,并不见有人答应。平昔这个时候我妹子、妹婿一向在家,可今天却有些异常。叶泰见此情状,心生狐疑,担心有什么不祥,赶紧奔回家中唤我同去察看——”
“且住!”狄公打断叶彬的话。“叶泰他为何不先打问一下街坊邻里?或许潘丰夫妇一早出门有什么事去了。”
叶彬赶忙道:“老爷有所不知,我妹子家在南城根一条僻静的街上,两边都是破败荒废的空宅,并无人家居住,故一向无街坊邻里。”
“往下说。”狄公点头吩咐道。
“我们俩一同又去了那里。到了门首一面高声发喊,一面用力敲门,仍不见有人答应。乃感到事有蹊跷,心中便觉发毛。我们赶紧又绕到后院,从院墙上爬进了宅子。我见那卧房的两扇窗敞开着,便命叶泰伏下,我踩上他的肩头,挨近窗户向里一张望。——啊!天哪!”
叶彬声音大变,尽管严冬腊月,他额上的汗却不停地往下流。
“老爷,我见我妹子躺在炕上,浑身是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脚力一软,顿时跌倒在地上。叶泰扶起我来,我们就一口气奔去找本坊里甲,要他作个证,来衙门报信。”
狄公道:“叶彬,我问你,你在窗外见你妹子浑身是血,又怎可断定她已被杀死?”
叶彬老泪横流,浑身颤栗,答道:“老爷,她……她的头没有了!光着个身子——”
公堂上鸦雀无声,廊庑下看审的人惊愕得面面相觑。
狄公沉吟片刻,瞅着叶彬痛苦的脸,淡淡地说:“往下说——你适才说到去见里甲。”
“我们见到了里甲,将我妹子被杀之事告诉了他。我还对他说我们准备撬门进去。那里甲姓高,他说昨天中午他亲眼见潘车手上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而去,说是有急事要离家几天。我们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把将潘丰揪回来,当场打他半死,才可解恨。老爷,你说他那大皮囊里不是俺妹子的头又是什么?”
叶泰忍不住也说:“老爷,潘丰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已潜逃在外,万望老爷替小民作主,将他捉拿归案!”
狄公问:“那姓高的里甲现在何处?”
叶彬道:“他此刻正守着出事的现场,不能脱身来公堂见老爷作证。他说那宅子倘不严加看守,案情会节外生枝。”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少顷我便与衙里差官、仵作人等,随你兄弟赶去现场勘查。此刻你先将潘丰形貌特征详细报来,以便衙里图写备案。我立即下令关防、驿埠严加缉查,行文本州所属各县协力捉拿。你们弟兄尽管放心,想来这潘丰不消两日便可拿获。”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洪参军低声道:“死者没有了头,真是咄咄怪事。不知老爷作何看法?”
狄公道:“或许卧房内大暗,叶彬眼光闪失,没看仔细。想来是炕上衾被遮去了死者的头。少顷到了那里便见分晓。”
狄公的八人大轿早在前厅外庭院里备下。狄公同洪亮揭开轿帘上了轿。四名军健骑高头大马轿前喝道,陶甘、巡官及另四名军健轿后跟随,一路往城南迤逦行来。路上行人见是官府仪仗,都纷纷躲避。街市两边店铺毗连,熙熙攘攘,虽是河朔边庭之地,也居然如中原之兴盛气象。
过了将军庙,几处转弯抹角,市景渐渐荒凉,道路两旁白杨萧萧,近南城城根一带人烟稀少,房屋大多是空宅。这里曾是北镇军驻戍时的军械库,于今早空废了。军械库对面一排宅院原来是军需官的住宅,于今也已搬进了好些平民住户——潘丰夫妇便是其中之一。
大轿在潘丰的宅院前停下。狄公、洪亮下轿。高里甲上前恭迎。狄公赞许嘉勉了他几句。
陶甘心中狐疑,不禁问道:“一个骨董商因何选择如此荒僻的地方开店?我看这里就是开豆腐店都不会有什么生意,哪个有钱人会跑来这里买骨董。”
狄公点点头,眼望着里甲,等待他的回答。
里甲答言:“这地方固然偏僻荒凉,但潘掌柜的生意大都是上门兜售,无需主顾屈尊来此选购。商谈妥了,他便上门送货。”
狄公点头,使命里甲引路走进宅院。
穿过前院便见一个小小院落,门口有一眼井,井旁一株年岁久远的歪脖子树。
里甲指着那小小院落说道:“老爷,你看,这中间一间便是潘掌柜夫妇的卧房、左边是他的店铺,店铺后是厨房,右边这一间是仓库,储放些杂物,潘掌柜平昔也堆囤些不值钱的骨董。叶彬兄弟去报案后,我便亲自守住这院落的门户,不许闲人进去。”
狄公一干人等进了潘丰夫妇的卧房。卧房不大,临窗一个大炕,炕上凌乱摊着条厚棉被,棉被上仰面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她的双手被捆缚在一起,两腿僵直伸着。尸体果然没有头。——脖颈被砍剁得参差不齐,血肉模糊。棉被和炕上也都是干凝了的斑斑血迹。
狄公把眼光从尸体上移开,打量起这卧房的布置。他见靠后墙有一张梳妆台,梳妆台边堆栈着四只衣箱,分别写着春、夏、秋、冬的字样,看来是按此盛放四季衣服的。衣箱边的墙角有一张小小的方漆几,漆几旁放着两只木凳。狄公发现那漆几上的漆未干时被人碰过了。
狄公的视线不觉又回到了那具尸体上。突然,他问道:“我没见到死者留下的任何衣服——衣裙鞋袜一件都没有。陶甘,你去打开那些衣箱看看。”
陶甘用一只木凳垫脚,打开最上面的那只衣箱,翻了几翻,说:“这里面除了叠得齐齐整整的春季服装之外,并不见有死人身上剥下的衣服。”
狄公道:“将四只衣箱全打开看看。洪亮,你去帮陶甘一下。”
洪亮上前帮陶甘将衣箱全数搬下,—一打开搜寻,仍不见有刚才脱下的衣衫裙袄。正狐疑不解时,陶甘突然叫了一声,说道:“老爷你看!我在这第二只衣箱的夹层里找到了这些首饰:一副镶红宝石的金手镯、六枚金发夹。”
狄公道:“潘丰是个骨董商,自然也做些珠宝首饰的生意,有这些东西本属寻常。你且将它们放回原处,我们将查封这幢宅子。陶甘,我此刻最感兴趣的是尸体身上原来穿著的衣服,而不是这些首饰。你和洪亮将衣箱按原样叠放后随我去仓库看看。”
狄公、洪亮、陶甘三人走进仓库,见仓库地上堆着大大小小许多木箱和纸盒。
狄公道:“陶甘,你就在这里将所有这些箱盒细细检查一遍。不要忘了,除了找那些衣服之外,还有那颗人头!我与洪亮去间壁店铺里看看。”
一道简陋的柜台将店铺分成两半,柜台后架着三层搁板。搁板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瓷器、玉器,最高一层搁着一函函的书帙,都厚厚地盖着一层尘土。店铺角落里堆着许多泥塑木雕的菩萨和石鼓铁鼎等粗笨什物。
狄公拉开柜台的抽屉,却见几本旧账册边有一大堆碎银和铜钱。
“洪亮,潘丰是在十分惊慌的情况下仓皇离家的,你看他既没拿走首饰也不及携带走这些碎银。”
洪参军若有所悟,频频点头。
他俩又细细搜索了厨房,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刚待要转出去仓库,正撞见陶甘从仓库出来。
陶甘说:“老爷,我将仓库里每一个箱盒都—一翻看了,尽是些铜炉铁瓦之类的东西,墓葬里的古砖还藏着不少哩。仓库里阴霉潮湿且积满了尘土,看来多时间没人进去过了。”
狄公默默捋着他那大胡子,暗暗纳罕。
巡官、里甲及叶氏兄弟都在前院门外等候。
狄公走出前院命巡官道:“你派两名番役用挠钩在这井里好好打捞一番,再随里甲去借一副担架来,将这女尸抬回衙里。最后封了此宅院,留下两名番役看守,没有命令不得撤离。如有可疑人物在左右逡巡徘徊,不拘是谁,一律拿获了押来衙门。”狄公转眼对叶氏兄弟说:“你们的胞妹确实被人残忍地杀害了,可惜尚未搜寻到她的头颅。”叶彬嘶哑着声音叫道:“必是潘丰这恶魔携去无疑,他生怕官府认出俺妹子面目。高先生亲见他提着个大皮囊匆匆出城。大皮囊里圆鼓鼓的不是人头是什么?”狄公命里甲:“你如实将昨日见到潘丰的情景细述一遍。”里甲干咳了一声,答道:“昨日中午我在街上碰见潘掌柜,便上前招呼。叵耐他有心无魂,脚步都不曾停一停,只向西门急走。嘴里好象咕哝说是要离城去几天。我见他并不曾穿皮袍,脸上冻得红通通的。他右手上提着一个大皮囊,里面凸鼓鼓像是个圆圆的东西。”
狄公问叶彬:“你胞妹曾诉说过潘丰虐待她吗?”
叶彬答道:“小人实说,俺妹子妹婿一向相处十分和睦,并不曾有过争吵口角之事。潘丰中年丧妻,两年前才娶了俺妹子续弦,故年纪比俺妹子大了不少。他早先有一个儿子,已长大成人,目下在京师谋生。人究竟是到了迟暮之年,早露出了龙钟衰老之态,身子也常闹病痛。我过去一直认他是志诚老实,谁知竟是一条杀人害命的恶棍,瞒了我这许多时间。”
“我可早就看出他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