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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他。他是一个江湖豪杰。——蓝白的武艺都是从他手上学的。”
狄公点头频频。
袁玉堂又道:“叶奎林丝毫不知绯红身世,一直当她是某个坊司行院的歌舞妓。驼背施掌柜却与他虚与委蛇,假意拉皮条,在赎卖绯红的身价上讨价还价,拖延时日。一面暗中求助于何朋、激怒何朋,挑起他们争斗。果然何朋杀性起,动了手。叶奎林恶贯满盈故有这般下场,真是天理昭彰,丝毫不爽。”
狄公问:“蓝白小姐可知晓其中委曲?”
袁玉堂正色道:“老爷,我那蓝白却是个专弄刀枪棍棒的女子,生性暴急,嫉恶如仇。学了点薄薄的武艺便要劫富济贫,周人急难。遇事好打抱不平,最易惹弄是非。故我从不敢在她面前吐露半个信儿。倘是她知道了她母亲的遭遇,不顾深浅高低便会闯入叶府做出人命来。到头来也不免被官府诛杀。因此上小人还是择了绯红暗行机宜,不肯让蓝白鲁莽造次,坏了大事。”
狄公点头道:“袁先生暂且去外厅等候,我这里要单独问问绯红小姐。”
马荣陪同袁玉堂出去外厅。
陕甘奉命将绯红带进内衙。
狄公和颜悦色地对绯红说:“绯红小姐,你父亲已将你们父女如何设计为你母亲复仇之事告诉了我,休要惊怕。我只想请你详细讲一遍昨夜叶府那长廊里发生之事,不许有半点遮瞒,细节也须讲清楚。”
绯红娇怯地望了一眼狄公,见狄公颜色温和,不觉稍稍壮大了胆。柔声细气地开言道:“昨天侯爷要我一个人去叶府,我问为什么,他说他有话要和我一人讲。我问是不是有关我赎身金额之事,他笑着点头说道,正为此事。他想避开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柜与我单独商约一个最高限额。我心想莫非他已认出我来,故意使手段赚我一个进府。他说他将付给我主人一大笔钱银,并私下还要给我打制许多首饰,要我今夜瞒过保人,单独去他那里。
“我答应了。夜里爹爹正好不在家,我提了月琴刚待出门,蓝白问我去哪里,我谎称去约施掌柜唱堂子。她不好再问,我出了门便径去叶府,“侯爷亲自为我开的门,他满脸笑容将我又带到枕流阁的长廊。我坐下绣榻正待弹琴唱一支曲儿,他说不需唱了,要我站上那绣榻跳个舞。——他又想气气河对面的何将军了。我见竹帘外对面柳园的楼阁上果然正有灯火。
“我刚要踏上那绣榻,侯爷笑着叫我过去尝尝那糖汁生姜。我不知是计,刚走近桌边,侯爷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痛得我直叫唤,耳朵垂险些儿都被撕破。他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说道;‘好一个歌舞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你娘就被我用鞭子抽死在这张绣榻上。你不叫珊瑚而叫绯红,你还有一个姐姐叫蓝白。你爹是个耍猴演木偶傀儡戏的。我问你,你为何几次三番要与何朋这狗娘养的眉来眼去?你以为瞒过了我,你这个贱货!我待你不薄,何朋这穷光蛋有何起解?引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今夜我倒要出出这口恶气。’说着抡起手上鞭子便没头没脑向我抽来。
“我哀哀求饶,侯爷哪里肯听?一面猛抽,一面怒骂,我疼得在榻上乱滚。突然,飒飒竹帘一动,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侯爷回头一望.手中的鞭子不觉落到地上。我急忙抽身逃出了长廊,奔下楼梯,几下一转,便逃出了叶府。”
说到这里,绯红不觉气喘微微。狄公示意陶甘递上一杯茶,绯红接过仰脖一口喝干。
狄公问:“小姐看清了那跳进长廊的人是谁?”
绯红想了一想,答言:“奴家想来定是何将军无疑了。奴家当时那敢仔细看觑?忙不迭逃脱了身子,便匆匆向家里回去。谁知刚走到衙门墙外小巷,偏又撞上两个收尸队的无赖,缠住我不放,后来又来了一个自称卢大夫的人更是阴奸狠毒,拽着奴家要去他家。倘不是正撞着个巡值的军官,这卢大夫必将奴家欺侮了。——昨夜也是合当多事,如今想来都还有许多后怕哩!”
她睁大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羞怯地望着狄公,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泪花,声音渐渐轻微。
“今天当我听说侯爷被人杀了,真是又惊又喜,果然何将军动了刀刃。爹爹说了,我们得立即离开长安。”
狄公招手示意,袁玉堂又被带进内衙。
狄公口气温和地问道:“袁先生,你又为何将你妻子被鞭子抽死的情景演成木偶傀儡戏,让人观看?”
袁玉堂答道:“为的是让复仇雪耻的火焰在我胸中永不熄灭。不杀叶奎林,小人死难瞑目,也无颜见绯红她母亲于黄泉之下。如今叶奎林果然被何朋杀了,又听说老爷已将何朋拿获归案。小人冤仇已报,心中大快。只恐怕狄老爷就叶奎林之死要奈何小人了。
小人设下圈套是实情,那敢抵赖?只望狄老爷知了原委,详情超豁。”
狄公道:“袁先生,律法从不曾有禁止人设圈套的条例,杀人抵命,那是凶手本人之事。再说何朋与叶奎林并不完全为绯红引起纠隙,他们这帮残渣余孽间的恩怨渊源都有几百年了。来,绯红小姐,将你的耳环拿去吧,你的名字正与耳环上的红玉石相符。
你冒名珊瑚,我想也正是同一层含义吧!噢,袁先生,我最后想告诉你们一声的是:我捉拿了何朋,为的是他企图污辱你的女儿蓝白小姐。”
“什么?”袁玉堂吃一大惊。“何朋要污辱蓝白?”
狄公道:“你回去自问蓝白吧!好,你们可以走了。”
袁玉堂偕绯红又向狄公再跪谢恩,徐步退出。
马荣忙问狄公:“老爷是如何看破袁先生父女与叶奎林之死之间的机关的?”
狄公捋了捋胡子,慢慢答道:“首先,你告诉了我,袁玉堂将他妻子被叶奎林打死的情景制成了木偶傀儡戏。这固然是为了誓志不忘,但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引起衙门官员的兴趣。如果真有那样的机遇,他便会如实将冤情和盘托出,然后递上状纸,告叶奎林。
“后来我听说一个名叫珊瑚的歌妓拨弄挑唆于叶奎林与何朋之间,有意引起两家争风吃醋,互相残杀。枕流阁长廊上捡到的那枚红玉石耳环,使我想到这歌妓很可能便是袁玉堂的女儿绯红。因为她的名号珊瑚与绯红本很近似,而那枚耳环上的玉石又正是珊瑚色,或者说绯红色。于是我便想到刻找绯红小姐来衙署当面验证。绯红小姐耳垂上果然贴着块膏药,而且真是能歌善舞,容貌端丽。”
第十七章
黄昏渐渐降临,晚霞在西天叠成一道道由浅红到深红的光弧。
梅府正做着隆重的功德道场追奠梅先生。殿堂里烛火高烧,香烟缭绕,白幡低悬,孝嶂排列,一派哀穆的气氛。普恩寺来的一班高僧正围着梅先生的棺柩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一面捻动着脖子上挂下的佛珠儿,一面敲着木鱼。念经析祷毕,唱喝发牒,请降三宝,证盟功德,礼佛献供,召亡施食,不必细说。宾客吊唁者都立在外厅,黑簇簇人头攒动。
狄公、陶甘赶来梅府时,仪从卤簿,旗幡鼓吹,一应免了,故没有惊动大家。
他们进梅府大门便转去大花园,沿假山曲沼,穿过粉墙隅角的花瓶形门阙踅进了庭院。——从庭院可看到殿堂里闭殓诵经等各项祭奠仪式。青石台阶上恭立着吊孝的宾客。
狄公、陶甘步入殿堂才看见梅夫人一身缟素,婷婷然站立在祭台边。端庄矜持,仪态万方。狄公、陶甘上前向梅夫人施礼致哀,表示慰悼,从侍者手中抬过一柱香,恭敬插进梅先生棺柩前的一个纹着狻猊图案的古铜香炉里。然后恂恂退出殿堂,走下外厅的台阶回到庭院。狄公顿觉空气一新,微微感到有一丝轻风拂过脸面。
“陶甘,你看天上的乌云开始移动了.我已经感到有凉风吹来。”狄公高兴地说。
陶甘眯起眼睛,仰望着天空。
狄公又道:“天要变了。只需一场大雨,京师的疠疫便可望好转。倘能连续几天普降甘霖,疠疫很快便会削弱,京师就要恢复昔时的繁荣兴盛,圣上也要回驾了。”
陶甘频频点头,又看了看天,脸上不禁也漾开了喜色。
狄公道;“梅先生丧葬落土完毕,你便立即将梅夫人移家去凤翔。目下,她孀居长安,很不适宜,且有危机。”
陶甘答应,说道:“我已通报了梅先生的远房族侄,暂时由他来京师接管梅先生产业,具体家财承继事项须等梅夫人以后回长安定居时由他们自己商定。”
狄公点头称是。忽又喟叹一声说道:“仅半个月之前,我还同梅先生在这个庭院里赏月品茶,商讨着安定局势的良策。谁知倏忽已作古人:真所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噢,我想起来了,陶甘,今夜我们既来了梅府,不妨去看看梅先生当日出事的地点。记得是东院花厅中央的青石楼梯下.”
这时,殿堂的祭奠仪式刚完毕,宾客们正慢慢出了外厅。
陶甘悄悄找来了老管家,说狄老爷想要看看当日梅先生摔下来的楼梯。管家领命不敢怠慢,便擎着一盏白纸灯笼引狄公、陶甘走去东院花厅.他们来到东院花厅的楼梯下。狄公仰头见楼梯上两边各有一排朱漆栏杆的走廊,圆圆的穹顶藻井下十字交叉两根巨梁,巨梁下正中悬挂着一盏大红灯笼。——整个花厅上下充满着和谐的红光。青花细纹石楼梯果然很陡,两侧扶手约两尺高,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支尖锐的荷花苞蕾雕刻。
老管家指着楼梯下最后一阶说:“老爷便摔死在这里。”
狄公问管家:“梅先生的书斋是不是在楼上?”
“是的。就在楼梯口左面的月洞门里。”
狄公抬头细细观赏了一阵那盏大红灯笼。梅府由于早遣散了奴仆。今天梅先生闭殓也来不及用白纸将红灯笼糊了。大红灯笼外周贴着“荣华富贵”四个发光金字。
狄公又问老管家:“每晚你是如何点亮这灯笼的?”
老管家答道:“奴才自备下一根长竿,长竿顶端系着一个小小铁钩。每晚只需站在走廊上,用长竿将灯笼勾到身边,换下旧烛,替上新烛,点着便是。——一支蜡烛便可点到午夜。”
陶甘抚摸着扶手上最后一支菡萏石雕,说道:“梅先生摔下这么陡的楼梯,即便头不碰在这尖利的苞蕾上,也会一命呜呼。”
狄公点点头。眼睛落在花厅正壁的眉额上。眉额上书“雅逸堂”三个碧绿色隶字。
“好个书法!”狄公不禁脱口赞赏道。
“这是我丈夫的亲笔。”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狄公惊忙回头,见梅夫人和卢大夫正站在自己背后。
卢大夫长揖拱手道:“狄老爷在此,在下冒犯冲撞了。”
梅夫人抿嘴浅浅一笑,也跟着道了个万福。
狄公瞅了一眼陶甘,扬了扬浓黑的眉毛,说道:“梅夫人来得正好。我们能否看看楼上梅先生的书斋?”
陶甘见狄公瞅了自己一眼,心中纳罕。再者,狄公又因何想起要看那书斋呢?梅先生摔死的楼梯下他还没蹲下来细细看过一遍哩。
“当然可以。”梅夫人道。一面示意老管家领他们上楼。
刚上到楼梯口,老管家道:“老爷小心地上的蜡烛。”他胆怯地望了梅夫人一眼。
“我原本早应该拿起的,只因犯病,太太又忙,故一时都忘了。”
狄公见楼梯口果然横倒着一支早已熄灭的蜡烛。
老管家开了书斋的门,书斋内很是暗黑,走廊上射进来的一点淡淡的红光与红地毯的颜色正相和谐。狄公见书斋三面临墙都立着大书橱,只后墙下安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楠木大床,床上茵席枕褥十分齐正。床外挂起一顶雪白的罗纱帐,床头悬一幅帛画,题日《子云阁著书图》。床边是一张楠木大书案,书案上有一座金烛台。老管家将点着的一支蜡烛插入金烛台中,房里顿时明亮不少。
狄公见书案上翻开着一册书,不由拿起翻了几页,啧啧称道:“梅夫人,梅先生死前一刻还在读着这《金匮医方》,研究治疗疠疫的方法。梅先生真乃是一位奉公克己,品格高尚的人啊!”
狄公随手观赏起书案上的纸笔砚墨来。笔架、洗子、墨钵、镇纸都—一拿起看过,爱不释手。最后笑着说:“梅夫人,这些东西形制古雅,制作精美,都可当作古董收藏了。”
陶甘明白狄公试图寻找什么,但显然失败了。
老管家擎起白纸灯笼照着大家小心走下了那又高又陡的青花细纹石楼梯。
狄公指着花厅东厢问道:“这房间平时作何用处?”
老管家恭敬答道:“这东厢房平时很少住人,甚是清静。房里有一门通大花园东廊的一条幽僻的竹径,出竹径尽头的一扇角门便是府宅外的大街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吩咐管家打开这东厢房的房门。
梅夫人一惊,忙说道:“老爷,可别进去这厢房,里面又脏又暗,三个月都没住人了。”
狄公不答,示意老管家开锁。老管家不敢不遵依,取出管钥打开了胳膊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