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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命道:“将张氏及那小孩带下楼!”
王么哥一见到他妻子和儿子,两眼顿时闪出喜悦的泪花,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润。
“谢天谢地!你们母子原来无事。”
张氏跪倒在王么哥面前,呜咽道:“么哥,都是贱人的不是,我原只想开个玩笑,谁想到会弄假成真。如今你已成了罪人,他们马上就要将你抓走,杀了人命,能不抵偿?往后我们母子俩如何活下去哦!”说着忍不住又噎哽堕泪。
狄公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大声道:“你们都与我站立起来!”又转脸命衙役:“将王么哥身上的锁链解了。”
两名衙役面面相觑,狐疑重重地望了狄公一眼。见狄公微微笑着,又不敢多问,只得上前将套在王么哥身上的锁链解了取下。
狄公扶起王么哥,和颜悦色说道:“今夜你险些闯出大祸。你有如此贤慧的妻子,是一大福气,哦,你的儿子宝生也是一个十分聪明可爱的孩子,今夜要不是他,可真要家破人亡了。好了,此刻已近除夕午夜,你们灶头尚未起火哩。我走了,你们包饺子,准备辞旧岁迎新年吧!”
狄公示意两名衙役,正待走出门去。
张氏颤抖着声音说道:“老爷,那沈掌柜被杀的案子如何处置?真的宽豁了么哥?”
狄公笑道:“哪有什么案子?沈掌柜好端端的正在他家中与侍妾欣赏着你的绣花绢帕哩。——王么哥并没有杀沈掌柜。”
“那么——那么,屋里这许多血——血流成河了,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仰头望了望天花顶板,笑道:“今夜楼上刘裁缝家排宴请客,请李屠夫来宰杀了一口猪。刘太太笨手笨脚,不慎将装猪血的大木盆泼翻了,猪血从天花顶板上流下来,流了你们家一桌一地,——如今乃明白了吧?一场虚惊啊!”
王么哥夫妇惊喜交集,仰头看污黑的天花顶板上果然还粘着有鲜红的血迹,禁不住相对大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两名衙役乃大梦初醒,忍不住也高声大笑起来。
“哈哈。”楼上也传来了那些吃撑了烤肉、灌醉了白酒的宾客们的笑声。
王么哥将那朵紫红色的小簪花小心插戴在张氏的鬓发间。他们三人笑吟吟望着狄公,眼中流荡着由衷的感激之情。
午夜的钟声撞起,大街小巷顿时响起鞭炮声,此起彼落,连成一片。
狄公乃想到已是新年元旦的清晨了,忙拱手向王么哥一家拜年:“恭贺新禧。”
红丝黑箭
狄公在登州蓬莱县任县令时,理政事,导风化,听狱讼,察冤滞,及督课钱谷兵赋、民田收授等公务,与驻守蓬莱炮台的镇军互不干预。蓬莱为唐帝国屏东海疆,镇军在海滨深峻险要处筑有炮台,设立军寨。本故事就发生在离蓬莱县城九里的炮台军寨里。
狄公在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渐渐心觉烦躁,两道浓眉紧蹙蹩,不住地捋着颌下那又黑又长的胡子:“作怪,作怪,甲卷第四百零四号公文如何不见了?昨日洪亮去州衙前曾匆匆理过,我以为是他插错了号码,如今我全部找寻了一遍,仍不见那份公文。”
他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侍候一边。马荣间:“老爷,甲卷公文都是关乎哪些事项的?”
狄公道:“这甲卷系蓬莱炮台报呈县衙的存档文牍,关乎两类事项:一是军士职衔变动,人事升黜;二是营寨军需采办,钱银出纳。我见甲卷四百零五号公文上注明‘参阅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办’,四百零五号公文是有关戎服甲胄采买的,想来那四百零四号也必是关于军械采办事项的。”
马荣插嘴道:“这些公文是他们附送给县衙存档的抄件,上面说的事一件与我们无涉,我们也无权过问。”
狄公正色道:“不然。此等官样文章正经是官府军镇重要的治理依据。国家法度,官衙公例,哪一件不要制订得严严密密,天衣无缝?即便如此,歹徒奸党还欲寻破绽,钻空隙哩。这四百零四号公文或许本身并不甚重要,但无故丢失,却不由我心中不安。”
马荣见狄公言词危苦,不觉后悔自己的轻率鲁莽,低头道:“适才言语粗鲁,老爷,莫要见怪。只因我们心中有事……”
狄公道:“你们心中有何事,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马荣道:“我们的好友孟国泰被炮台的镇将方明廉拘押了,说他有暗杀炮台镇副苏文虎的嫌疑。”
狄公道:“既是方将军亲自审理,我们也不必过问。只不知你俩是如何认识那个孟国泰的?”
马荣答言:“孟国泰是炮台军寨里的校尉,放枪骑射般般精熟,尤其那射箭功夫,端的百步穿杨。人称‘神箭孟三郎’。我们与他认识才半月有余,却已肝胆相照,成了莫逆之交。谁知如今忽被判成死罪,必是冤枉。”
狄公摇手道:“我们固然无权过问军寨炮台的事,但孟国泰既是你们两位的好友,我也倒想听听其中的原委。”
乔泰沉默半日,见狄公言语松动,不禁插话:“老爷与方将军亦是好友,总不能眼看着方将军偏听误信,铸成大错。”
马荣道:“半月来我们时常一起饮酒,亲同兄弟,知道孟国泰秉性爽直,行为光明。苏文虎对属下课罚严酷。倘若孟国泰不满,他会当面数责,甚至不惜启动拳头刀兵,但决不会用暗箭杀人。”
狄公点点头,又问道:“你们俩最后一次见到孟国泰是在何时?”
“苏文虎被暗杀的前一天夜里。那夜我们在海滨一家酒肆喝了不少酒,又上了花艇。后来碰上了两名番商,自称是东海外新罗人。彼此言语投机,便合成一桌,开怀畅饮。临分手,乔泰哥将孟国泰送上回炮台的小船,那时已经半夜了。”
狄公呷了一口茶,慢慢捋了捋胡子,说道:“方将军月前来县衙拜会过我,至今未尝回访。今日正是机会。快吩咐衙官备下轿马船用,我就去炮台见方将军。顺便正可问他再要一份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的抄件。”
官船在浊浪中摇晃了半个时辰,便从内河驶到了海口。狄公下船,便沿一条陡峭的山道拾级而上,马荣、乔泰身后紧紧跟随。抬头看,高处最险峻的咽喉要地,便是军寨辕门。辕门内一门门铁炮正虎视着浩瀚无际的大海。辕门外值戍的军士听说是县衙狄老爷来拜访方将军,不敢怠慢,当即便引狄公向中军衙厅走去。马荣、乔泰遵照狄公吩咐,留在辕门内值房静候。
炮台镇将方明廉闻报狄县令来访,赶紧出迎。两人步入正厅,分宾主坐定,侍役献茶毕,恭敬退下。方明廉甲胄在身,直挺挺坐在太师椅上。他是一个沉静拘谨的人,不好言谈,几句寒喧后,只等着狄公问话。狄公知方明廉不喜迂回曲折,故开门见山道:“方将军,听说军寨内出了杀人之事,镇副苏将军不幸遇害,凶犯已经拿获,并拟判死罪。——不知下官闻听的可属实?”
方明廉锐利的目光瞅了瞅狄公,站起身来,爽直地说:“这事何必见外?狄县令若有兴趣,不妨随我去现场看视。”
方明廉走出军衙大门,对守卫的军校说:“去将毛兵曹和施仓曹叫来!”说着便引着狄公来到一幢石头房子前。这房子门口守着四个军士,见是方将军前来,忙不迭肃立致礼。方明廉上前将门上的封皮一把撕去,推开房门,说道:“这里便是苏镇副的房间。他正是在那张床上被人杀死的。”
狄公跨进门槛,溜眼将房内陈设一抹看在眼内。引起狄公注意的不是苏文虎被害的那张简陋的木板床,而是撂在窗台上的一个漆皮箭壶。箭壶内插着十几支红杆铁镞灰羽长箭,靠窗台的地上掉落有四支。左边一张书案上搁着苏文虎的头盔和一支同样的箭。整个房间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
方明廉道:“苏镇副每日早上操练军马后,必在这房中那张床上稍事休歇,到午时再去膳房用饭。前天,施成龙中午来房找他,对,施成龙是军寨的仓曹参军,专掌营内军需库存、钱银采买之事。施成龙敲了门,并不见苏镇副答应,便推开房门一看,谁知苏镇副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只不动弹。他身上虽穿有铠甲,但裸露的腹部却中了一箭,满身是血,早已死了。死时两手还紧紧抓住那箭杆,但箭头的铁镞是长有倒钩的,他如何拔得出来?如今想来必是当他熟睡之机,被人下了毒手。”
正说着,仓曹参军施成龙和兵曹参军毛晋元走进了房间。方明廉介绍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施仓曹,正是他最先发现苏镇副被害的。那一位是兵曹毛晋元,专掌营内军械,戎器,管钥、土木事项。——两人正是我的左右臂膊。”
施兵曹、毛兵曹彬彬有礼向狄公拜揖请安,狄公躬身回礼。
方明廉道:“你们两位不妨也与狄县令说说对此案件的看法吧。”
毛晋元道:“方将军还犹豫什么?快将那孟国泰判决,交付军法司处刑便是。”
施成龙忙道:“不!卑职愚见,孟校尉并非那等放暗箭杀人之人。此事或许还有蹊跷。”
方明廉指着对面窗外一幢高楼说:“狄县令,但看那楼上的窗户便可明白。那楼上窗户处是军械库,苏镇副熟睡时,肚腹正对着这窗户。我们做了一个试验,将一个草人躺放在苏镇副睡的地方,结果证明那一箭正是从对面军械库的窗里射下来的。当时军械库内只有孟国泰一人,他鬼鬼祟祟在窗内晃荡窥觑。”
狄公惊奇:“从那窗口射到这窗内,——有如此好箭法?”
毛晋元道:“孟国泰箭法如古时李广一般,百发百中。不然。如何营里上下都称他作‘神箭孟三郎’。”
狄公略一思索说道:“此箭会不会就在这房内射的?”
方明廉道:“这不可能。从门口射来的箭只可能射到他的头盔,只有窗外射进来的箭,才有可能射穿他的肚腹。而窗外值戌的四名军士昼夜巡视。——这房子虽简陋,究竟是苏镇副的私舍,一般人不能轻易进出。事实上出事那天,苏镇副进房之后至施仓曹进房之前,并无闲杂人等进来过,值戌的军士众口一词证实这点。”
狄公又问:“那么,孟国泰为何要杀害苏文虎呢?”
毛晋元抢道:“苏镇副操演极严,动辄深罚,轻则呵斥,重则赐以皮鞭。几天前,孟国泰挨了苏镇副一顿训斥,他当时脸色气得铁青。孟国泰每以英雄自诩,蒙此耻辱,岂肯干休?”
施成龙摇头道:“孟国泰受苏镇副训责不止一回,岂可单凭受训斥,便断定是孟国泰所为?”
狄公道:“射杀苏文虎之时,是谁看见孟国泰在对面军械库窗口晃荡窥觑?他可是亲口作了证?”
毛晋元答道:“有一小军校亲眼看见那孟国泰在军械库拨弄一张硬弓,神色慌张。”
方明廉叹了口气道:“那日这小军校偏巧去军械库西楼找一副铠甲。西楼上偏巧也开一小窗,离军械库窗口两丈多远。事发当时,是他从西楼那小窗口望见施兵曹在这房中大惊失色。叫喊不迭。他不知出了何事,正欲赶下楼来。隔窗忽见军械库内孟国泰正在拨弄一张硬弓。事后调查,孟国泰也供认不讳。”
“那小军校在西楼便不能放暗箭么?”狄公诧异。
毛晋元拉狄公到窗前,指着西楼道:“那一窗口倘使射箭来,倒是能射着当时在房中的施成龙。——那个小窗口根本看不到苏镇副的身子。”
“那么,盂国泰因何去军械库呢?”狄公又问。
方明廉面露愁苦道:“他说,那天操演完,他感到十分疲累,回营盘正待躺下休息,却见床铺上一纸苏镇副的手令,命他去军械库等候,有事交待。我要他拿出那纸手令,他却说丢了。”
狄公慢慢点头,沉吟不语。又去书案上拈起那支长箭细细端详。那支箭约四尺来长,甚觉沉重,铁镞头十分尖利,如燕尾般岔山两翼,翼有倒钩。上面沾有血污。
“方将军,想来射杀苏文虎的便是这支箭了?”他一面仔细端详手中那件杀人凶器。箭杆油了红漆,又用红丝带裹札紧了,箭尾则是三茎灰紫发亮的硬翎。
毛晋元道:“狄老爷,这是一支寻常的箭,苏镇副用的箭与营寨内军士的箭都是一样的。”
狄公点头道:“我见这箭杆的红丝带撕破了,裂口显得参差不齐。”他看了看周围几张平静无异常的脸,又道:“看来孟国泰犯罪嫌疑最大,种种迹象都与他作案相合。下官有一言不知进退,倘若方将军不见外,可否让下官一见孟国泰。”
方将军蓦地看了狄公一眼,略一迟疑,便点头答应。
毛晋元安排一名姓高的小军校陪同狄公去军寨尾角的土牢。那小军校正是事发时亲见孟国泰在军械库拨硬弓的证人。狄公一路与他攀谈,乃知小军校平时十分敬重孟国泰。问到案子本身要紧处,小军校言语锐减,微微局促,似十分负疚。
两人来到土牢,小军校与守牢军士递过方将军的手令。军士不敢怠慢,赶紧掏出管钥,开了牢门。
“呵,老弟,可有什么新的消息?”孟国泰体躯丰伟,十分雄武,虽身陷缧泄,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