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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道:“你须将自己装扮成一个闲踯的流民,出没于茶肆。酒馆、野店、荒寺,去寻访一个游方的托钵野僧或是装扮成野僧的闲汉。他的手中必然拿着一副木鱼,也许还披着破旧不堪、腌脏邋遢的袈裟。此人的特征是身强力壮,四肢灵捷。他不是什么绿林的好汉,而是乖戾残忍的浪荡子。核合他的身份最要紧的是一对精工打制的金钗。这是那金钗的图样,你须仔细记在心里。但凡听见有金首饰变卖的乞丐、无赖也千万别错过了。一旦查获那对金钗,便不愁破不了此案,寻拿不到杀人的真凶。”
马荣大惊:“老爷莫非是说那持有金钗的人乃是杀害肖屠夫女儿的凶犯。王秀才难道说是无罪受冤的?”
狄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马荣欢天喜地走了。
洪参军满腹狐疑:“老爷,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莞尔一笑:“我的结论你也应该明白了。”
第五章
却说那日陶甘一觉醒来日已三竿,赶忙烧汤净面,梳洗罢便换过一件干净的长袍,头戴一顶道士玄纱冠,悄悄出了北门径投向普慈寺而来。九月天气,菡萏照日,桂子飘金,一路香风吹送,纵目观玩,好不舒畅。
陶甘行去忽见普慈寺对面的绿杨荫里闪动一面酒旗。时近中午,陶甘正饥肠辘辘,便先去那酒肆里吃点东西。他进得酒肆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一屁股坐下,酒保上来招呼。
陶甘节俭,只要了两味蔬菜,也不敢饮酒。匆匆吃罢,招手酒保付账,一面凑近问道:“伙计,对面这寺院何等雄壮,想来里面的和尚个个都是西天真菩萨、真罗汉了。”
那酒保鼻孔里嗤了一声道:“寺里的酒肉比我们铺子里还多哩,都是些不正经的风月和尚!”
陶甘佯怒道:“当心下犁舌地狱!岂可平白毁谤佛门?”
酒保哼哼地望了陶甘一眼,转面走了,连陶甘放在桌角的赏钱都不屑收。
陶甘思忖,这普慈寺果然声名可疑,不知内里真的污秽如何,待想个法子混进山门去看看。他出了酒肆,摇摇摆摆向普慈寺山门行去。
山门外三个年轻的和尚正在聊天,不由都斜过眼来打量着陶甘。陶甘停下脚步在身上掏摸半晌,一面东张西望。一个和尚好奇,便走上前来闭目合掌,口称“善哉”,想探听陶甘口风。
陶甘道:“弟子今日特来拜瞻观世音大士;只不知何时丢失了香火钱,恐怕还得走二十里路回家去取来。终不然……”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锭光熠熠、明晃晃的银子,托在手掌上掂了掂分量。
那和尚的眼睛登时放出火来,吞了口馋涎,曲身施礼道:“施主请寺内随喜,小僧这里替你先垫上香钱。”
陶甘大喜道:“这个甚好。待我改日兑散了再还你。”
那和尚从袖中抽出两串铜钱,每串五十个,双手递给了陶甘。陶甘大刺刺接过,轻提袍角,飘然走进了山门。三个和尚站在山门内窃窃私议。
山门内即天王殿。四大天王威风凛凛分列两庑,正龛内供弥勒佛,横匾曰“皆大欢喜”。出天王殿便见一个大院落,甬道两边石碑高耸,巨木垂荫,华果蕃滋,香风氤氲。甬道尽头便是观音大殿了。
陶甘跨进观音大殿的铜门槛,见殿内雕梁画栋果然金碧辉煌。神橱内白檀木雕的观音大士像,六尺多高,坐在莲花宝座之上,身后祥云缭绕,光明四照。大士像前的供案上四对金烛台烨烨闪熠,殿内香火一派,钟磐悠扬,和尚们正在唱经礼拜。
陶甘转出观音大殿,便见一个花木扶苏的大花园,大花园内有四幢美轮美奂的朱柱亭阁,蓝色玻璃瓦在日光下绚丽夺目。陶甘思忖,这四幢亭阁,无疑就是供来寺里求子的妇女们夜间寝息的香阁了。他见左右无人,便闪到一株虬龙般偃蹇的古松下观察动静。一条细石砌成的甬道通向右首一幢雅致玲珑的香阁,香阁的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大门上饰以滚圆澄亮的小钢球。
陶甘欲待溜进那香阁,却见两个小沙弥正在香阁后洒扫。不得已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直等到两个小沙弥洒扫毕离远了,才一个箭步闪进了香阁。香阁内果然放着一张乌木嵌镶珍珠大床,床上茵褥枕席十分齐整。床边放着一张乌木雕花茶几,茶几上陈列青花细瓷的茶盅茶壶。床后是观音大士的巨幅画像,金碧交辉,气象森严。大士画像下有一小小供案,供案上一对鎏金香炉,香炉内袅袅升起着浓烈的香烟。
陶甘琢磨着这香阁内会不会有暗门通道。他开始施展出浑身解数,几乎将香阁内每一扇窗格都检查过,又敲打了地上每一块方砖看有没有中空,最后又爬到床下看是否装有活门机关。但这一切都失败了,香阁内只有一扇圆形的气窗,那里显然一个孩童都爬不进来。陶甘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相信进出这香阁并无暗门,除非灵德法师在建造这香阁时预先挖了地道。但这里每一块方砖都是坚实的,再说要挖地道这样的大工程外间岂能不知?——匠工都是邻近乡里的人,谁能堵住他们的嘴舌?陶甘望着观音大士画像呆呆发愣。——他的气力全白费了。
他不敢在香阁内呆得过久。出来香阁时他又细细看了那朱漆大门的门枢,门枢并无异样。陶甘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大门虚掩了,又看了看门上挂着的胳膊粗细的大锁,那锁坚固十分,并无破绽。陶甘蹑出花园,回进观音大殿。大殿内香客渐多,和尚们大多去午睡了,他乃不慌不忙摇晃出来,一直到天王殿外又遇见了起先那三个和尚。
和尚们见陶甘出来,马上堆起笑脸迎上前,问他要不要喝一盅普慈寺著名的黄连茶。陶甘答应了,便与他们在一张八仙桌边坐了下来。
陶甘从衣袖中掏出那两串铜钱双手捧还给那和尚。那和尚面有难色,却不来接。陶甘会意,呷了一口黄连茶,开口道:“我有一句话动问,答得上来,却将那锭银子奉送。”
和尚们登时发了兴头,忙问;“不知大施主问的何事?小僧们但知道的,不敢遮瞒。”
陶甘道:“宝寺观世音菩萨究竟去哪里为若许多妇人弄来儿子?”
内里一和尚抢先答道:“观音大士托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可有来求子而没求到的?”陶甘问。
另一个和尚答道:“亦有不曾求到儿子空走一遭的。只因了存志不诚,信佛不笃。”
陶甘又问:“空走一遭的可有再来求愿的?”
第三个和尚答道:“不曾见有。便是那求得了儿子的,也很少自己来还愿的,只是派人送来金银财礼。有的得了儿女便忘了观音大士的恩德,再也不肯露面了,生怕我们索取银子。”
陶甘点头,心想与这一班小和尚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就此告辞,一面立起身来躬身施礼。
那三个和尚只不回答,眼巴巴瞅着他的衣袖。陶甘大悟,遂探手去衣袖中将那锭银子取出,随手掂了掂,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只见那锭银子轻飘飘飞落下地。陶甘笑道:“那银子是假的,是我用锡箔纸折成的。”
三个和尚乃知上当,忿恚之余,满面惭色。
陶甘呵呵大笑,扬长而去。
第六章
陶甘回到内衙,将自己在普慈寺的所见所闻有枝有叶地告诉了狄公。狄公听罢叹道:“香阁既然没有暗门秘道,想来那观音大士果真能派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陶甘忙摇手道:“我只看了其中一幢香阁,未知另外三幢内里如何。”
狄公道:“你也毋需再去普慈寺空走了,枉自白费工夫。如今要紧的是半月街肖纯玉那桩案子亟待勘破。马荣心粗,还需你去襄助他一臂之力。”
陶甘心中虽有狐疑,但也只得服从狄公的调遣,暂且将普慈寺的事搁下。
申牌时分,晚衙开审。
狄公刚升上高座,便有两个经纪人为一块地产诉讼到堂下,互相诰告,争执不下。狄公细细研读了双方的状纸,当堂作了判决。双方悦服,无有异词。
狄公正得意地望着堂下看审的百姓,忽见一个老妇人拄着竹杖颤巍巍抢上堂来,跪倒在案桌下,口称冤枉。
书记悄悄上前把嘴凑到狄公耳边,说道:“这老婆子有点疯疯颠颠,神志不清。几个月来她一直来州衙鸣冤叫屈,诉说出一套十分离奇的情节。冯老爷每回都将她驳回,不予受理。她说的事象一部《山海经》似的,云里雾里,没边没际。老爷最好也别理会她。”
狄公对书记的话未置可否,只仔细端详着堂下跪定的那老妇人。那老妇人看去年已过花甲,衰鬓星星斑白。她衣裙虽破旧,但很干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烁着隐隐可见的高贵矜持的神采。
狄公吩咐衙役扶起那老妇人,说道:“老夫人,你报上姓氏,有何冤枉,但诉无妨,本堂替你作主。”
老妇人深深道个万福,声音含糊不清地说道:“小民梁欧阳氏。亡夫梁怡丰生前是广州的商贾。”话语未完,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垂落下来。声音低微得听不见,但闻得一声声悲凄的咽泣。只见她全身抽动,气喘咻。
老妇人讲的是广州话,狄公不很听懂,又见她悲思激涌,不能自制。便道:“老夫人,我不能让你在这堂下过久地站立,退堂后你进来衙舍,慢慢向本堂诉说你的冤屈情由。”
狄公回头吩咐洪参军:“将这老妇人带到内衙书斋,给她一盅香茶清清神思。’”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书斋,洪参军禀道:“老爷,这老妇人果然神思恍惚,言语不清。喝过一盅浓茶似稍稍明白一点。她说她蒙受了千古奇冤,全家被人杀害,只逃出了她一个。说了几句话,她又哭泣起来,再也说不出半点情由了。此刻衙里的老侍娘正在凉轩里劝慰她哩。”
狄公点头道:“等她清醒过来,我们再慢慢引她说完她想要说的话。我们不可如冯相公那样将一个怀着一线希望来衙门要求伸冤的可怜妇人拒之门外。对,洪亮,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适才陶甘去普慈寺作了一番勘查,那供妇人过夜的香阁却不见有暗门秘道,看来查清普慈寺的内情决非容易之事。再说,即便那些风月和尚有伤风败俗的污秽行迹,那些受害的妇人岂会贸然前来衙门告发?一旦透出内里真情,她们不仅在自己的丈夫姑嫜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那些因来寺中求愿而生下的儿子也会有生命之虞。故我命陶甘暂且搁下普慈寺的事,缓些时日再说,这事只能从容图之。
“此外,尚有一层更紧要的原由,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近来圣上被一帮缁衣之徒迷惑住了,从内帑里拨出无数金银绢帛诏令天下兴建佛寺,广收僧徒,宫中许多太监、宫娥都信了佛。听说洛阳白马寺的圆通法师已奉诏进宫为圣上及太子们讲授佛经哩。门下、尚书、中书三省中也都布下了佛徒的耳目,如今朝廷有识之士无不殷忧忡忡,心急如焚。洪亮,你想在这种时刻,我们倘使不慎立案勘查普慈寺,佛徒们八方狗苟蝇营,上下串连一气,反可将我们压成齑粉,关人大牢。普慈寺的灵德只须将金银财物拿去京师贿赂,我们便不得消受。何况朝廷上还有那等孔门的败类,念的圣贤书,却依傍释门为虎作伥,借此升官发财,这一点尤不可不防。”
洪参军愤愤道:“如此说来,我们只能看着那帮秃驴为非作歹非不闻不问,任其逍遥了?常此姑息养奸,敢怒不敢言,一旦酿成巨祸,又为之奈何?”
狄公郁愤地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又说:“只除是从立案勘查到破案具结,甚而裁判执刑在同一天里完成,否则那僧人得了风声反会将我们扳倒。纵使我们判定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僧人,还须备文申详刑部、大理寺,一拖就是半年一年,时日拖延愈久,我们愈见窘拙而彼等气焰愈张。但是,洪亮,只要我有一丝可以利用的机缘,我决不轻易放过,不惜生命前程为代价。好,此刻你去将梁欧阳氏带到书斋里来吧。”
洪参军出去,片刻便将那老妇人带进了书斋。
狄公让老妇人在书案前一张椅子上坐定,洪参军又沏来了一盅香茶。老妇人的神思似乎清爽不少,她呷了一口茶深情地道了一声谢。
狄公微笑道:“老夫人,你适才在大堂上说你丈夫姓梁,后来又说你一家遭歹人杀害,惟你幸存。你此刻可以将你的冤情慢慢讲来,讲得愈细愈好。”
梁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一面去衣袖抽出个小布包双手恭恭敬敬递上给狄公。说道:“老爷,小民上了年岁,时常犯病,我梁氏一门死得好惨,望老爷替小民伸冤雪仇。这小包内是有关小民冤情的所有文字载录,有状词,有批札,老爷阅读了自会知道本来情由。”她低俯了身子又禁不住抽泣起来。
洪参军递过香茶,梁夫人慢慢呷了几口。狄公轻轻打开那小布包,见里面是一大卷文书。他摊开首页,见一份工笔小楷写成的状词,笔锋犀利,意势酣激,且书法精湛,显然是出于造诣甚深的文人儒者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