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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里狄公也没有动静,只是躲在书斋内阅览各县送上的公文。——有时回府邸看看黄杏、碧桃,与她们闲话几句,顺便问问她们是否在认真读书或学做针线。
第十天,狄公忽见到一份临濮县送来的紧急公文,密报说,临濮的祟岗密林里啸聚了一伙山匪,屡次扰乱地方,抢劫民财。狄公不禁拍案而起,传命洪参军将折冲都尉李虎头叫来。
半日,李虎头赶来州衙会见了狄公。狄公与他寒喧了几句,便开言道:“李都尉,临濮县的山林里出了一伙山匪,气焰凶嚣十分,屡挫官军,危害地方,临濮县无力进剿,告急州衙,现命你赶紧调出镇军的全数人马,前去剿灭。期限半月,破贼捷闻,不得有误。”
李虎头听得明白,又不放心,问道:“濮阳城里倘有缓急,为之奈何?”
狄公笑道:“州城百姓一向安分守己,半月之内必无滋乱之事,汝可安心前去剿贼,不必挂虑。”
李虎头受命而去,连夜发出军檄,传今镇军全数人马枕戈待旦,翌日拂晓开赴临濮。
狄公吩咐洪参军道:“这里我有四封重要信函,望你今夜立即去呈送。第一封送观察副使王文钧,第二封送军镇司马.鲍威远,第三封送致仕的学台大人温晓岚,第四封送濮阳市今凌风。——我要他们为我裁判一桩公案作证人。请他们四人备好轿马侍从,明日凌晨在自己的宅邸等候。
“你再派人去替换下陶甘、乔泰、马荣,由你亲率州衙全数衙员、差役,明日拂晓前在衙院集合待命。备好我的官轿、轿内预先妥放我的官袍、皂靴、乌纱帽。多备下灯笼火把,但不许点亮。此刻我须回府邸料理一点小事。明天拂晓前在衙院外厅会面。”
狄公回到府邸,三位夫人正在睡午觉,他便径往荷香院与黄杏、碧桃聊了几句,又讲述了些什么,两人不住微笑点头。他又回到房中,将自己乔妆打扮成一个卖卦算命的,擎起一幅青布招儿,上面书“彭神课”三个大字,下面则是“麻衣相法,六壬神课”八个小字。他将头上的逍遥巾系正,便摇着个金铎从府邸后院角门溜上了大街。
狄公乔装得果然很像。居然有人上前来要问卦算命,他都—一婉言谢绝,说是西城有一大户正预约了他去卜生死,不敢延误。
他在城里下三流的茶楼酒肆、妓馆赌场兜转了整整一个下午,并没有发见什么可疑之处。他忽觉肚内饥肠辘辘,便去一爿又小又脏的饭馆草草进了晚餐,又转上街来。正没兴头时猛想起日前听马荣绘声绘色讲述的圣明观来,那里还有沈八为团头的一伙乞丐无赖,此刻无聊,何不转去亲眼看看。他记得马荣说过,圣明观虽被官府封闭了,但观里却常常闹鬼。
狄公问清了路头,便一径向圣明观摇摆而去。不一刻,便到了圣明观——果然见观前那破旧的木棚下聚着一堆衣衫褴褛的赌徒在掷骰子。
狄公上前拱手道:“有劳众兄弟,打问个信儿,这附近可有一个大号叫沈八的相公?”
沈八正靠墙坐着,嘴里哼着小曲,忽听得眼前这个卖卦的先生要找他,便猛地一下跳直了身子,摇晃着起向狄公:“你这算命的找他有何贵干?”
狄公一见他,心中顿时明白这人正是沈八了,便从袖中取出两串铜钱道:“有个江湖弟兄委托我将这两吊钱交给他。”
沈八眯眼一笑,伸手抢过了那两串铜钱,往腰带上一缠,嘻嘻问道:“先生可真会算命?”
狄公道:“沈相公不信,可以一算,算得不准,任你将这青布招儿撕得粉碎。”
沈八道:“说来听听,看有无道理。”
狄公道:“人之相,苦乐观于手足,智愚决于皮毛。吾观沈相公项短头圆,必是福禄之人;体筋强健,也属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食无亏;地角圆厚,晚岁荣华无疑……”
沈八嚷道:“先生一派胡言。我身无鲜衣,口无甘味,贫窘如此,本分生理尚难料理,哪来福禄荣华,休得哄骗于我。”
狄公笑道:“我见相公滞色已开,鸿运将至,不过三月半载之事了。”
沈八正色道:“我从不相信这一套玩艺。你休想诓骗去我一文铜钱。不过先生真有本事,不妨替这观内的狐狸精算个命来。”
狄公惊道:“这圣明观内几时出了狐狸仙?实不相瞒,我与狐狸仙多少还有些缘份。这河北河南的狐狸仙我都见过,且都有交情。有时我算命遇到那命蹊跷的,一时报不准,还时时招它们来商计哩。凡经它们一指点,没有不灵验的。——不知沈相公能否带我进去这圣明观内看觑一番?或许会遇有一二位旧相识的。”
沈八道:“先生果有本事,不妨自己进去。我辈尘世凡肉,哪敢去与妖精罗唣。”
狄公淡淡一笑,上前到那血红的观门下,升几步石阶,抬头见观门上交叉贴着两条盖了“濮阳州衙”印章的大封皮。签封的日期则是两年之前。狄公绕到左侧的耳门,耳门虽也贴了封皮,但门上却有几处裂缝,还有一个蛀洞。狄公将眼睛贴近那蛀洞往里窥觑。
耳门里面黑幽幽阴森森,影绰绰的殿阁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荒凉破败。狄公正待仔细看,忽听得殿阁的走廊下隐隐有脚步声。待侧耳听时,却又阒寂一片,只有夜风吹动铃锋的丁东声和野草偃伏的瑟瑟声。忽然狄公又听得远远有关门的声音,但很快又消失了。狄公思量道,那脚步声和关门声虽不甚听真,但总不是凭空的幻觉。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对这圣明观做一次认真的勘查。——观里的“狐狸仙”动静令人不可思议。
他一面摇头,一面自言自语走下台阶。
沈八惊道:“先生,看见了狐狸精?”
狄公作色道:“沈相公听在下一言。这圣明观内端的是有妖精,只不是狐狸仙,而是荒山野鬼、朽木幽灵一类的无名之辈,在下一概不认识。这圣明观前后左右一团鬼气,沈相公自重。在下也不敢久留,匆匆告辞了。”
沈八大惊,呆呆愣了半晌。
狄公离了圣明观,便在不远的八仙旅店住下了。这时夜云如墨,星月无光。狄公沏了一壶茶,便和衣躺下。拂晓前一个时辰,他必须赶回州衙。——整个下午和夜晚他不便呆在州衙,故尔躲避在外。
第十七章
四更鼓刚敲,狄公悄悄起床,匆匆梳洗毕,便离开了八仙旅店。
狄公回到州衙庭院,见洪参军早将他的吩咐,付诸实施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钻进了官轿,在轿内换罢公服,便传命出发。——先至观察副使王文钩、军镇司马鲍威远、致仕学台温晓岚和市令凌风府邸将他们—一接来。
衙门的两名留守轻轻将州衙大门打开,队列偃旗息火,八抬官轿逶迤上了大街。马蹄都包裹了布条,一路行来,悄无声响。官轿前头乔泰、马荣雄赳赳全副戎装,头盔铠甲在残月下披上一层柔和轻薄的银霜。左手执戟,右手持弓,箭壶口露出色彩鲜艳的翎毛。
不一晌,王、鲍、温、凌四顶软轿及侍从都会齐了,跟在狄公的轿后向北门进发。北门的军校早已闻报,慌忙开启了城门,并将连夜募集的数百名民壮团丁编入。于是大队人马出了北门折向东,便浩浩荡荡飞奔普慈寺而来。赶到普慈寺山门外时,正五更鸡鸣,晓星寥落。
洪参军下马来,去山门上敲了三下,吆喝:“开门,开门。”半晌见一个睡眼朦胧的小沙弥开启了山门,提着个灯笼走了出来。
洪参军大声道:“我们是衙门里做公的,适才有一窃贼潜进了庙里躲藏。赶快开大了山门,让我们进去搜索。”
小沙弥正待细问,见是官府打扮,吓得欲往回跑,马荣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袈裟,撂到半边,叫衙役铁链锁了。乔泰率众衙役打开了大门,全部人马涌进了普慈寺山门,直至观音大殿前停下。
狄公掀开轿帘,下得轿来。洪参军和陶甘帮助王、鲍、温、凌四位大人也下得轿来。狄公令马荣去方丈唤来住持灵德法师。
马荣率四名衙役虎腾腾闯进方丈,方丈内红烛高烧,奇香弥漫,灵德法师正在禅床上呼呼酣睡。马荣披开幔账,见灵德法师精光葫芦上有一朱红手印。一声吆喝,灵德好梦惊醒,两名衙役早上前将他用铁链锁了。
马荣将灵德押出方丈。狄公见灵德中计,败了行迹,不觉大喜,便令将寺里僧人全数押来观音殿前庭院跪下。
须臾之间,全寺上下六十来个和尚全数押到,分六排跪在庭院的青石板地上,嗦嗦打颤。衙役、差官、团丁、民壮手上各持刀枪棒棍绳索器械,周围立定。
狄公问道:“碧桃何在?”
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袅袅走来到狄公面前,深深道个万福:“叩禀老爷,奴婢在此。”
“领我们去黄杏小姐宿夜的香阁。”
碧桃领命,便领着众人折过花畦假山向观音大殿右首的一幢香阁行去。
众人跟随碧桃来到西香阁前,酉香阁大门紧锁着,上面交叉贴了黄纸封皮,封皮上还盖了灵德的私印。
狄公命道:“东、南、北三幢香阁内宿夜女子的亲属侍从将各自门上的封皮撕揭了!”
三家的亲属侍从哪敢违抗?—一撕揭了各自香阁门上的封皮,掏摸出钥匙来,将阁门开启。三个妇人态度倦慵,慢慢出来香阁,见香阁外火把熊熊,人声鼎沸,不觉低下头站立一旁。
狄公道:“碧桃,如今你再去撕揭那封皮,打开西阁门,让黄杏小姐出来。”
碧桃领命,上前去撕揭了封皮,将钥匙拧开了大锁,用力一推。黄杏身穿一件杏红蝉翼轻绡衫,出现在门口。她随手吹熄了手上的烛台。
狄公问道:“黄杏小姐,昨晚可有僧人进去你这香阁。”
黄杏点头含泪道:“奴家昨夜受尽委屈。”当着众人她用手指去那阁门一个钢球上拧动几转,一扇暗门轻轻开启,其宽窄适足钻进一个人的身子。
陶甘大惊失色,心中懊恼不迭。
狄公沉下脸色:“吩咐开审!”
天已破晓,朝霞如血,一轮红日正跳弹而上。普慈寺的殿宇楼阁沐浴在晨曦里,群雀噪晴,吱吱喳喳,绕飞盘桓。
狄公与陶甘去东、南、北三幢香阁的大门上—一试了,果然每扇都装设了暗门。狄公沉吟半晌,点头频频,乃率众人转回到观音大殿前的高台上。白石栏杆下早密麻麻立满了衙里的公人和民壮团丁,众僧人光着脑壳跪定在庭院内,低头垂手,没有敢动弹的。
高台的大铜香炉前早摆下了五张乌木靠椅,狄公与王文钧、鲍威远、温晓岚、凌风四位大人逊让坐定。
“将灵德押上台来!”
马荣、乔泰雷鸣般一声答应,一人架了灵德一条胳膊,将他拖上了高台。
狄公又令:“再将那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与我绑了押上来。”四名街役应声便将两个头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押上高台。
狄公喝道:“你们这三个贼驴,可知罪么?”
灵德抬头大呼:“贫僧何罪,遭此荼毒?”
狄公道:“如何尔等三人头上有朱砂手印?”
三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狄公叱道:“如今事已败露,还敢抵赖?快将如何假借观音神灵,奸淫良家妇女之实一发招来!”
灵德狡辩道:“老爷之言,贫僧益发糊涂了。佛门最禁便是一个‘淫’字,老爷岂可平白诬讹好人?衙门最禁的又是一个‘赃’字,狄老爷岂忘了那些黄白之物?”
狄公大怒,心想这贼驴果然刁泼,如今真的提起那些元宝来了。他微微一笑:“灵德,正是那些贿赂本官的黄白之物,才使我疑心起你们在普慈寺干下了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你尽可放心,那些金银日后还有明白细账与你勾消!来,传证人,当面与灵德质对!——黄杏小姐何在?”
黄杏款启莲步,轻袅袅走上白石高台来,指着灵德叱道:“昨晚,第一个潜进我香阁来的便正是这个贼秃!”
第十八章
黄杏诉道:“昨日黄昏,我由侍婢碧桃陪侍来这普慈寺行香祈嗣。正是这个当家和尚将我引进方丈,一瓯清茶,几碟果品,延款甚是殷勤。末了,他决定我去西香阁宿夜,叫碧桃用大锁锁了阁门,藏妥钥匙,他亲自贴了封皮,盖了私戳。
“香阁内雕梁画栋,金碧交辉。我在观音大士像前祈祷了多时,待起更时才熄灯上床。朦朦胧胧正欲熟睡之际,忽觉一和尚掀开罗账闯入被中,将我轻薄。我定睛一看,认出正是日间的当家和尚灵德。我不敢叫喊,怕吃人耻笑,只得任其摆布。一面悄悄打开唇膏盒,将早先备下的朱砂红去其头上涂抹。这灵德得了趣,又劝慰我道:‘倘若传扬出去,毁了一世名节。’——我心中叫苦,不由独个掩泣,只得捱到天明,再作理会。
“这灵德不知何时离去,我身子困倦,正待重新入睡,却又有第二个和尚腾上床来,强要与我行事。我哪有力量抗拒,又被荼毒了一遭。第二个没下床,第三个和尚已立在床头要来胡缠了。我乘不备,先后在他们的光头上都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