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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董梅他又是用什么高妙的本领将这颗名闻天下的稀世之宝弄到手的呢?”
狄公不无讥讽地问道。
“董梅是从他寄寓处隔壁的一个贫苦老婆子那里得来这颗御珠的。他曾帮了那老婆子许多忙,老婆子临死前便将这颗珠子送给了董梅作为报答。因为这老婆子无儿无女,孤独一生,临到死前她只得将这个被她的家族严守了三代的古老而可怕的秘密泄露给了董梅。”
狄公微微点头,示意柯元良说下去。
“那是一个十分稀奇的故事,老爷,但它却是完全真实的,没有半点掺假。那老婆子的外祖母原是皇宫里的厨娘。当她的母亲只有三岁的时候,波斯国的使臣将这颗著名的珠子献给了当今圣上的祖父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在皇后娘娘的生日盛典上将它赐给了娘娘以示宠幸。当天便轰动了后宫,酒宴后王妃贵戚、诰命夫人都围定了娘娘争睹那稀世之宝的光彩,恭贺她喜承恩宠,祈祝她富贵万年。那个正在内宫门外的台阶上玩耍的小女孩看着热闹便偷偷溜进了内宫,她见那颗御珠正放在案几上的一幅金丝嵌镶百宝锦缎软垫上。众人正凑着娘娘说话,她拿起那颗御珠看了看,觉得好玩,便顺手纳入口中,飞快跑了出去——她想将那珠子带到花园里去玩耍。当娘娘发现御珠失踪,便马上召集了太监和后宫侍卫问话。后宫所有的门户全关闭了,每个人都搜了身。但没有一个人怀疑到那个正在御花园里玩耍的小女孩。
“四个皇后娘娘最疑心的宫女被折磨致死,几十个太监被重重鞭答。然而御珠仍旧没有找到。当天夜里皇上闻报,忙派出内廷总监来后宫进行了一次最彻底的搜查。”
柯元良的两颊出现了红晕,他陶醉在这个奇妙的古老传说中,激动的心情使他暂时忘却了他的悲痛。他匆匆呷了一口茶,又说道:“第二天早晨那厨娘发现她女儿的嘴里含吮着什么东西,便叱骂她在御膳房里偷吃了什么。小女孩天真地将御珠吐出给她母亲看——那御珠清润温馨,含在嘴里极感舒爽,故不觉含过一夜。厨娘见了御珠吓得魂飞天外。如果她那时交回御珠并向总监或娘娘讲明真相,仍逃不脱满门斩杀的罪名,那四个无辜而死的宫女的账要算到她的头上。那厨娘横一横心,咬了口牙便将御珠偷偷藏过了。搜索持续了数天,京师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受命也来帮助内廷总监搜寻查问。当日在内宫侍候的宫女太监以及来后宫参贺的王妃、贵戚、诰命夫人个个盘问、搜身,没有一个不折腾得半死。皇上为这颗御珠悬了巨额的赏格,一面行文海内关驿川埠严访暗查。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天下九州,文武百官能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御珠还是没见个影儿。
“那厨娘咬紧牙将这秘密一直深藏在肚内,不敢吐露一丝风声。直到她临死前才告诉了她的女儿即那个老婆子的母亲——真正盗出了御珠的人,并将御珠交给了她,要她咒誓保守秘密。她沉默一生,临死便又传给了那老婆子。老婆子与一个负债累累的穷木匠结了婚,她贫苦终身一直到死。老爷,你可以想象她们一生是怎样的担惊受怕,日夜恐惧。她们握有传说中的最大一宗财宝,但财宝一无用处,她们不能也不敢将它兑换成钱银使用。没有一个商贾敢问津那颗御珠,因为一旦被人告到官府,立即会带来最严重的后果。另一方面,她们也不甘心偷偷将这珠子扔掉或毁去,或想出其它什么法子摆脱这颗珠子可怕的阴影。这颗珠子注定要困扰它的不幸的持有者的一生。
“老婆子的丈夫死时,她还很年轻,她靠帮人浆洗缝补辛苦维持着贫困艰难的生活。她从不敢将这御珠之事告诉任何人,更没敢想到售鬻它获得一笔巨金。同她的外祖母、她的母亲一样只是到了临死的前夕,她才将御珠拿出来送给董梅。”
书房里好一阵静寂。柯元良偷眼望了一下狄公——他不知道这故事究竟打动了狄公没有。
狄公没有说话,他感到柯元良这番话也许是这个百年之久的悬谜最简明可信的解释,多少聪明人却为它迷惑了这么久的岁月。皇后被一群激动兴奋的王妃贵夫人团团包围住,嘁嘁喳喳,言语未休,她们又拖曳着宽大的长裙,谁会留意到那个在地上蹦跳嬉戏的小女孩?然而这又未尝不可以是一个精心编撰的童话,一个挖空心思计谋出的骗局。
沉默了好一阵,狄公才平静地问道:“董梅又为何不将这颗御珠贡献给朝廷,并言明原委。官府很容易查清那老太太的谱系家族,如果她真是出身于那个后宫厨娘的家庭,朝廷便会颁赐给他一大笔赏金,远远超过你这十根金锭。”
柯元良答言:“董梅究竟是个外乡迁来的秀才,老爷,他害怕官府到时候不相信他的说话,反将他送入大牢折磨。因此,这样的安排还是合理合情的:他得到十根金锭,而由我来将这颗长期失落在外的御珠贡献给它的原主——我们至高无上的圣上。”
狄公对柯元良的话仍是疑心,尤其是对他最后的那番表白更不敢相信。一个痴心的骨董收藏家往往不顾任何道德观念,有时刑法斧铖都抑止不住他的贪心。狄公认为柯元良更可能是自己偷偷收藏起那颗御珠,余生里自个秘密地细细玩赏。
狄公冷冷地说道:“柯先生,你须将琥珀夫人告诉你的全部内情细告于我。如今你已一手造成了御珠的失落,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失落,我将尽我所能去跟踪那个凶手并追回御珠。御珠很可能最终是件赝品,而这故事不过是一场假戏,一个骗局。柯先生,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董梅是否告诉你他修葺了翡翠墅中那亭阁用来储放他收购来的骨董?”
“不,老爷,没听他说起过。我相信琥珀也不知道这事。”
“嗯。”
狄公站起告辞,刚转身过来忽见一个身子颀长、庄重矜持的美妇人站立在书房门口。柯元良慌忙走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轻声说道:“你快回房去,金莲,你的病还没好哩!”
那妇人似乎没听见他的说话。
狄公见那妇人约三十左右年纪,容貌艳丽非凡。高而挺直的鼻子,两颊蒸霞般绯红,精致透剔的小嘴内外朱唇皓齿历历分明,凤眉弯曲细长,两耳如白玉雕出一般,耳下一对玉坠闪烁不定。但奇怪的是她平静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一对干涩没有光彩的眼睛惘然注视着前方。她穿着同琥珀一样的玄缎长裙,两条水袖托曳在身后,一条紫绫腰带束身,更显出她匀称的胸脯和细腰。油光发亮的一头乌云直接向后梳拢,上面簪着一朵金丝打制的小小莲花。
“贱妻的精神有点错乱,老爷。”柯元良耳语道。“几年前她在一次脑疾高烧后失去了理智。平昔她总呆在自己的房里,今夜定是她的侍婢疏忽了,让她独个跑了出来。此刻,全家的人都为琥珀的失踪感到焦虑惶恐。”
他又弯下腰去凑近他妻子说了几句温存话,但金莲并没理会他的踌躇不安,还一味直愣愣地向前凝视着,偶尔举起她那白玉一般的细长手指慢慢抚摩着她的长发。
狄公深感悯怜地向那奇怪的女子看了一眼,然后对柯元良说:“好好看顾尊夫人,我这里不必相送了。”
第七章
狄公策马回到州府衙门已近子夜时分。他勒住马用鞭柄轻轻敲了敲铁皮包裹的大门,两个衙卒应声便将沉重的大门打开。狄公在外厅前庭院下了马,将马缰绳递给睡眼惺松的马夫,抬头见内衙书斋的窗里还亮着灯光。他提起那马鞍袋急忙向内衙书斋走去。
洪参军坐在狄公大书案前的凳子上,正照着一支蜡烛在阅读公文。他一见狄公进来,忙站起身来焦急地问道:“白玉桥镇发生了什么事?老爷,半个时辰前,那里的里甲率几个团丁将一具女尸运来衙门。我便命仵作验尸,这里是他填写的验尸格目。”
狄公接过尸格站在书案边匆匆看了一遍。尸格上填明死者系一年轻的已婚女子,被一柄利剑刺入心脏致死。死者原无形体缺陷,但她的双肩却有几处旧鞭痕。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狄公将尸格还给洪亮,坐下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他将马鞍袋放在书案上,靠在椅背上问道:“衙官将夏光带来了没有?就是董梅的那个伙伴。”
“没有。老爷,衙官一个时辰前来报告说夏光还没有回他的寓所。夏光的房东,那旧衣庄的掌柜叫衙官不必等候,因为夏光他起居极无规律,经常一两天不回寓所。
衙官搜查了夏光、董梅合赁的那个房间,便回衙来了。他委派了两名番役在那里监视守卫,见到夏光露面便拘捕他。”
洪参军清了清嗓音又说:“我和欧阳助教谈了半日,他并不赞美董梅,他说董梅与夏光读书并不聪明,但品性却很是狡狯。他俩纵情声色,行止放荡,对于不明不白的钱财往来也不避嫌疑。他们虽考得了一个秀才的功名,但颇不守学规,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来,州学堂里根本没见着他俩的影子。助教说他并不为这两个孽类的自甘堕落、败坏黉门风尚而感到气愤,他只是感到很对不住董老先生,心中不免有愧。董老先生是一个有学问、有修养的高尚人物,礼义守身,诗书养老,待人接物也极是仁爱宽厚。至于夏光,他的父母均在长安,助教认为正因他行为不检,堕入歧途,他父母已不认他了。”
狄公点点头。他打开马鞍袋将两柄刀剑先撂到一边,又解开了那幅帕巾,让那只乌龟爬了出来,烛光下龟壳闪闪发亮。忽而它停了下来,四肢和头都缩进了龟壳。
洪参军惊奇地凝望着这只乌龟,没有吭声。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洪亮,如果你沏一盅热茶给我,我便告诉你我在哪里又是如何与这小生灵认识的。”
洪参军站起去端茶壶沏茶,狄公走到后窗,将那乌龟放入到窗外后花园的假山草石间。
这时,守卫南门的校尉进来内衙报告说城门已关,并不见有一个新受刀伤的人进出。狄公点头,校尉退下自去南门。
狄公坐下,呷了一口新茶,便将董一贯翡翠墅里发生之事以及后来在柯府里会见柯元良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诉了洪参军。最后他说道:“因此,这两起案子看来是联系在一起的。它可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猜测。洪亮,我先略说个轮廓大概,你帮我拟出一个着手侦查的具体程序。”
狄公一口将茶盅里的茶喝完,润了润嗓子。
“倘使柯元良适才告诉我的全盘属实,这案子便又有两种可能的猜测。第一种可能,毒死董梅的那个人事先就知道了御珠的交易,为了盗骗、抢劫御珠和黄金,他毫不犹豫地谋杀了董梅,并冒了董梅之名去赴琥珀的约会。当琥珀用刀子自卫时,他又杀死了琥珀,或者是他本来就想杀人灭口。另一种可能是杀琥珀的那人同毒死董梅无关,但他知道将在翡翠墅里进行的那笔巨额交易。当他听到董梅在龙船赛时突然死去,才决定冒董梅之名去赴约会。目的同样是为了夺得御珠和黄金。——两种可能同归因于盗劫,而盗劫与谋杀是有严格区分的,犯案者分居不同的社会地位,触机于不同的人事背景。”
狄公停顿了一下, 看了看沉吟不语的洪参军, 慢慢捻着胡子,又继续说道:
“但是,柯元良的话倘使只有部分属实,他说他不知道琥珀与董梅约会的地点是谎话,那么,我可以这样断言,董梅与琥珀都是在柯元良本人的直接策划指令下被谋杀的!”
“这又怎么可能呢?老爷。”洪参军吃惊地叫道。
“洪亮,你须知道董梅与琥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彼此早有情意。
董梅英俊轩昂,一表人才;琥珀美貌颖慧,韵格非凡。设想一下他们两个是一对情人。彼此早就缠绵厮恋,而且琥珀进入柯府之后仍然同董梅保持着旧情。”
“真是这样,琥珀未免负恩于柯先生了。”
“洪亮,堕溺于情欲之中的女子其行动往往是难以理解的。柯元良尽管相貌堂堂,风度潇洒,毕竟比琥珀大了二十多岁。验尸证明琥珀已有身孕,董梅必是她情夫无疑。柯元良发现琥珀不贞,但他秘而不宣,暗中伺机报复。当琥珀告诉他董梅要卖出御珠的时候,他认为机会来了,他正可乘此将他两人一并除了。既得到御珠,又不失去金子,这样一石三鸟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柯元良在白玉桥镇酒店招待桨手时毒死董梅很是容易,除掉董梅之后,他只需雇用一个恶棍去那荒僻的翡翠墅与琥珀约会,令他杀死琥珀,抢去金锭并设法在那亭阁里找到董梅藏匿的御珠。洪亮,我重复一遍,这两种情形都仅仅是猜测,远远不能算是定论。我们此去勘查,须访拿到真凭实据、铁的证验才是首要之务。”
洪参军慢慢点头,恍有所悟。他忽而忧虑地说:“老爷,无论如何我们得设法找到那颗御珠。老爷你出乎意料的出现令那凶手惊惶出逃,御珠必定仍在那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