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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读者也许以为我喜欢看古书,所以来信要我“开列几本古书,作为学习的入门。”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我不主张大家以古书为入门。古书要在一定的条件下才能读的,否则越读越要糊涂。而且即便有了一定条件能读古书,也不可陷在古书堆里拔不出来。
明代有一位学者曹于汴,在他所著的《共发编》中就曾经说过:“古人之书不可不多读,但靠书不得,靠读不得,靠古人不得!”这个见解很对。曹于汴的为人处事,也正表现了他的这种独立不阿的精神。他在明代万历年间举进士,官至左佥都御史,力持正义,终为魏忠贤那一伙奸臣所不容,那是必然的。
当然,这样的读书态度并不只曹于汴一人。从来有学问的人都懂得:“尽信书不如无书”。何况于盲目地靠读古书,那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呢?
其实,无论读书,做学问,进行研究工作,首先需要的本钱,还不是什么专门问题的知识,而是最一般的最基本的用来表情达意和思考问题的工具。这就是要学习和掌握语言文字和一般逻辑的知识。
如果一个人不会正确地运用语言文字,就很难谈到做学问、进行研究工作等等问题,这是非常明显的。不能设想,一个文字不通的人,怎么能够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又怎么能够通晓各科知识呢?
如果一个人连一般的逻辑都不懂得,当然就很难进行正确的思维,很难对自己接触的客观事物进行科学的概括,更不可能进行科学的判断和推理了。事实证明,有的人正是因为缺乏逻辑的基本训练,常常说了许多不合逻辑的十分荒谬的话,自己还不觉得它的荒谬,甚至于还自鸣得意。也有的人因为不懂得逻辑,对于别人不合逻辑的荒谬言论,竟然也不能觉察它的荒谬,甚至于随声附和,人云亦云。
根据这两方面的情况,所以我一直认为,如果自己要研究什么学问的话,最好想想自己是否学会了语言文字和一般逻辑。如果不会,就必须先把语言文字和逻辑常识学会,这是做一切学问的基本功。
这个基本功学会以后,还要不断地练习,越练越熟,当然就越善于读书,越会做研究工作。没有练好基本功以前,并不是完全不能做专门的学问,只是效果可能不会很好。但是,也不必等到基本功完全练好了,然后才去做专门的学问,尽可以同时并进,双管齐下。
当着自己掌握了一定的基本功,能够独立思考和写作的时候,就可以进一步找到自己要研究的专门问题的书籍,抓住适合自己需要的最重要的著作,哪怕只有一两本也行,把它读得烂熟。透彻地理解它的全部内容。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就无妨广泛地阅读其他书籍和参考资料,越多越好。这样日久天长,自己的知识必然会丰富起来,再加上实际调查研究和亲身实践的体验,就不难在某一专门问题的研究上,做出一点半点的成绩来。
有的朋友在来信中还再三谈到博与专的关系问题,认为这个问题不好解决,表示很苦恼。实际上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博与专都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没有无所不知的博学之士,也没有只知一事一物而不知其他的专门家。同时,在一个专门的学术领域之内,仍然有博与不博、专与不专,也就是广与不广、精与不精之分。一般说来,在博的基础上求专,或者在专的基础上求博;先求博而后求专,或者先求专而后求博,都是可以的。
在练习基本功和学习专业基础知识的时候,书要一本一本地精读。正如明代胡居仁的《丽泽常学约》上写的:“读书务在循序渐进,一书已熟,方读一书,勿得卤莽躐等,虽多无益。”打好了基础之后,为了扩大知识的领域,就要多读多看,如汉代王充那样,“博通众流百家之言”,才能在学问上有所成就。
无论如何,每个人的情形不同,水平不同,要求不同,上面说的这些当然不能完全适合于每一个人。这里只不过提出一个共通的门径而已。
主观和虚心
平常说话、做事、写文章,往往发现有主观片面的地方,心里就很后悔,同时也很快就会受到朋友的批评。但是,这种主观片面的毛病,又往往很不容易彻底克服。这是什么缘故呢?
回答可以很简单,就是因为不虚心。这个回答,应该承认,在根本上是正确的。因为我们对于客观事物的各种复杂情况,对于世界上的一切知识,不可能都懂得,更不可能都懂得那么完全、那么确切。因此,要想对客观的东西认识清楚,就必须虚心。这是对的。
同时又应该指出,虚心却不等于心中无数,没了主张;对客观事物的认识离不开主观的作用,只是主观主义才要不得。这个提法也是必要的和正确的。我们对于主观和虚心这两个概念,同样不应该做片面性的解释。
大家都记得毛主席经常教导我们的话:“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不论对待什么问题,我们都应该采取虚心的态度,力求少犯错误或者不犯错误。特别是有许多学术方面的问题,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不同意见,完全应该按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原则,各抒己见,决不能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意见。
过去许多知名的学者,为了追求知识,总是长年累月地向别人虚心学习,虚心问道。这种虚心做学问的态度,是我们应该取法的。宋代的林逋,在《省心录》中说:“知不足者好学,耻下问者自满。一为君子,一为小人,自取如何耳。”明代方孝孺的《侯城杂诫》中也写道:“人之不幸莫过于自足。恒苦不足故足,自以为足故不足。”他又说:“虚己者进德之基。”这些都是十分中肯而切要的话。
当然,所谓虚心,既不是心中无数,也不是没有信心。我们对于自己研究的问题,经过反复探讨之后,应该心中有数,做出了判断,就应该有信心。如果进一步研究的结果,发现了新的问题,证明了原先的判断是错误的,那时候也要坚决丢掉错误的判断,而肯定新的判断的正确性。在没有发现新的问题,做出任何新的判断以前,对于自己认为正确的判断,必须具有充足的信心,不要半信半疑,动摇不定,不敢明确表示自己的意见。有些人发表的意见,从表面上看,似乎很虚心,没有主观成见;实际上有时不免模棱两可,很不明确,表现了心中无数,毫无信心的状态。这当然是不好的。
这样说来,虚心和不虚心要从实质上加以区别,不是仅仅看表面的态度如何。所以,明代的何景明,在《何子杂言》中说:“器虚则贮,满则扑之,……故虚可处,满不可处也。”他用扑满做比喻,未必恰当,但是也有相当道理。因为虚心或不虚心,主要的应该看它的内容;至于它的外表是什么样的则是不重要的了。王阳明也曾说过,谦受益,满招损。器虚则受,实则不受,物之恒也。”这个意思也是不管表面如何,只问它的内容如何。
但是,无论怎么说,虚心对于任何人,在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做任何事情都是非常必要的。凡是不虚心处理的问题,往往不容易得到完满正确的结果。
以人们熟悉的调查研究工作为例吧。我们大家也许多多少少都曾经进行了某些调查研究工作。请问:当着我们正在进行调查研究的时候,是不是真正虚心了呢?现在回想起来,这恐怕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经验证明,有的时候对某个问题,如果有先入为主的观念,那末,在进行调查研究的过程中,就很容易发现许多符合自己口胃的材料;而对于不合自己口胃的材料和意见,就看不进去,也听不进去。这种情形所以会发生,其原因就在于调查研究的人在思想上有主观主义的成分,还没有做到真正虚心的地步。
真正的虚心,是自己毫无成见,思想完全解放,不受任何束缚,对一切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具体分析情况,对于任何方面反映的意见,都要加以考虑,不要听不进去。等到各个方面的情况全部集中起来,然后再做综合的研究,有所批判,有所扬弃,最后形成正确的判断。这样才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避免错误。
正如列宁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的《法文片和德文版序言》中所说的:“因为社会生活现象极端复杂,随时都可以找到任何数量的例子或个别的材料,来证实任何一种意见。”我们的经验难道不是这样吗?这种以个别或少数的例子,来证实某种现成意见的所谓调查研究,不管其程度如何,实质上都是主观主义的。
为了彻底防止和克服思想上不同程序的主观主义成分,我们惟有要求自己,遇事都一定要保持真正的虚心。这一点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具有实际的意义。因此,我愿意在这里就这个题目说了这许多,以此共勉,并与朋友们共勉之。
三种诸葛亮
谈起诸葛亮,一般人对他大概都有好感。是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他呢?那也不尽然。
有的人对于诸葛亮不但没有好感,反而很有恶感。比如在云南,有的少数民族同胞就很不喜欢诸葛亮。在他们那里,流传着一些民间故事,都以诸葛亮为讥嘲讽刺的对象。这是为什么呢?大概因为诸葛亮生在公元第三世纪的三国时代,不象我们现在懂得讲究民族政策,当时他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大民族主义的错误思想,得罪了一些兄弟民族。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我们在《三国演义》中看到的所谓“七擒孟获”的故事,在云南有的兄弟民族的民间故事中,就变成了“七擒诸葛亮”;而孟获则受到同情和赞扬。他们认为孟获是联合许多山峒的少数民族兄弟,共同反抗诸葛亮的民族英雄。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
如果从各个方面搜集各种材料,一一加以比较研究,我们将不难发现,人们所设想的诸葛亮这个历史人物,可能有多种多样的面目。例如,在陈寿的《三国志》中描写的诸葛亮,乃是一种面目,这可以算是历史家笔下的诸葛亮吧。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又是一种面目,这可以算是小说家笔下的诸葛亮。而在现时仍然流行于京剧舞台上的《借东风》等剧目中,诸葛亮的面目又是一种样子,这只能算是舞台上的诸葛亮。
这些当然还是赞颂诸葛亮的居多。因为这些史籍和小说、戏剧之类,基本上都是在汉族人民群众中流行的。他们历来把诸葛亮当做先知先觉、多谋善断的伟大人物,似乎一切人的聪明智慧都无过于诸葛亮,都要以诸葛亮为代表。
但是,我现在并不打算来谈论这些,而只想另外谈谈三种诸葛亮,即:事前的诸葛亮、事后的诸葛亮和带汁的诸葛亮。
人所共知,传说中的诸葛亮料事如神,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他差不多都能够预先做出种种安排。所以,一般人提到诸葛亮,总认为他有先见之明。并且由此推论,凡是有先见之明者,都可以称之为诸葛亮。这就是我们说的事前的诸葛亮。这种诸葛亮当然是最可贵的了。
为什么诸葛亮会有先见之明呢?是不是因为他懂得天文地理,熟悉阴阳五行,甚至于真的会呼风唤雨,驱使六丁六甲之类的天兵天将,简直象神仙一样的呢?当然不是。他之所以会有先见之明,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平素注意调查研究各种情况,熟悉各地山川形势、道路里程、民情风俗等等,并且有丰富的知识,对于政治、经济、历史的背景,了如指掌。如果缺乏这些条件,任何先见之明就都不过是吹牛而已。
但是,诸葛亮的先见之时也不宜于过分加以夸大。实际上,他并非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事情都有先见之明的。误用马谡,以致失守街亭,这不是缺乏先见之明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评论古人,如果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未免太苛了吧!
说一句公平话,在千变万化的新事物面前,我们也不必过分强调事前的诸葛亮,宁可多一些事后的诸葛亮,倒也不坏。问题就要看我们对于事后的诸葛亮,究竟应该如何看法?
常常可以听见,有些人把事后诸葛亮当做了一种讽刺。如果对于那种光在旁边说风凉话,临事毫无主张,事后就哇啦哇啦的人,讽刺是应该的。否则,就是不应该的,因为诸葛亮的先见之明,不能不是从无数次事后研究各种经验教训中得来的。有许多事情,在它们没有发生的时候,根本无法预断它们是什么样子;只有当它们已经发生了,至少是已经露出了萌芽之后,才有可能对它们进行分析研究,才有可能做出某些判断,估计它们的发展前途。
因此,应该承认,在这种意义上,事后的诸葛亮还是有用处的。由事后的诸葛亮到事前的诸葛亮,这是一个正常的必经的认识过程。
只有带汁的诸葛亮是最要不得的。这个名目见于岳飞的孙子岳珂的《程史》第十五卷《郭倪自比诸葛亮》的一条记载